第136章
陶眠說出這話時,語氣沒有一絲倨傲,只是在陳述事實。
“是不配做對手,還是不該做對手?”
沈泊舟問出這句話后,陶眠沉默了。
這沉默也在沈泊舟的料想之中。
他的視線從仙人淡漠的臉上滑走,瞥見了旁邊昏睡過去的榮箏。
榮箏被陶眠的結(jié)界保護起來。即便周圍是重重火光,她依舊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沉沉睡去。
“為什么,”看見榮箏的那一刻,沈泊舟的神情再次變得不平靜起來,“浮沉閣的頭號殺手,手上的人命不計其數(shù)。你肯接納她做徒弟,卻要計較我過去的錯?”
“我說了,我給過你機會�!碧彰咧皇侵貜退f過的話。
“那算什么機會!”沈泊舟重新望向陶眠,眼神中又恢復了偏執(zhí)癲狂,“你給了你徒弟想要的。你的大弟子要門派,你給了。二弟子要皇位,你給了。三弟子四弟子要以自相殘殺的方式斬斷恩怨,你也允了。榮箏,她想了斷過去,你就保護她不被浮沉閣的勢力騷擾,還為她尋醫(yī)問藥,讓她茍延殘喘�!�
“但是我呢!師父,我只是想要水生天。我的靈根被仇人挖走,靈根對于一個修士有多重要,師父真的不明白嗎?您明白的,您這么盡心盡力地給那個人找水生天,不僅是什么叫他聽雨聽風聽鳥鳴,是為了保住他的命!
我也是為了活命。更何況,靈根被挖走,是我情愿的嗎?是你的好弟子六船搶走了這具軀殼,卻沒本事保護好它,才讓我突遭橫禍。過錯不是我犯下的,后果卻要我來承擔!
師父,我總是向您要公平,您卻從來沒有真正聽過我一言。我如此迫切地要最后的水生天,您明白一切,卻總是不應允。如果您早答應了我,我又怎會出此下策?桃花山又怎能遭到這場災禍?”
沈泊舟字字句句,出于本心。
這一年的短暫時光,不論出自何種原因,陶眠待他是好的。
有時候沈泊舟都會忘記自己的身份,把陶眠當作真正的師父。然而每當他興起這樣的念頭,他又會無比痛恨陶眠。
為什么他的師兄師姐,不論提出怎樣過分的要求,陶眠都一口答應了。
而到了他這里,他只是要活下來,陶眠都不肯松口。
這樣兩股極端的情緒拉扯著沈泊舟,讓他痛苦,也叫他茫然。
他再也承受不住這般煎熬,索性放棄搖擺,徹底墮落成一個不可救藥的惡人。
反正不論他怎么做,陶眠待他,永遠都比不上師兄師姐。
那他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陶眠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沈泊舟是魔,如果和人類的年齡相比,他或許不算年輕了。
但在千歲的仙人眼中,他依舊年輕。
仙人的眼底漸漸浮現(xiàn)了一絲哀傷。
“徒弟,”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承認沈泊舟的身份,“你還想要什么呢。
最后一塊水生天早就在你的體內(nèi)。它落在了一根樹枝上,我把它取下,混在藥里,讓你喝了。
在還沒有離開桃花山的時候,你的身體中,就已經(jīng)有了一塊水生天。
師父不是不想給,而是給不了第二次。你不需要做什么,也不用要求什么,你已經(jīng)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怕你失了道心,怕你走邪路,才考驗你至今。你只要在樹下敞開懷抱等待,果子就會落在你的懷中。為什么偏偏要把那樹砍斷呢。
你明明應該感知到水生天在你體內(nèi),已經(jīng)是完滿的一塊。但是你的雙眼總是在追尋,無法安定。
徒弟,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第257章
我的沉默比命還長
榮箏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回到了山中,她過去住的房間。
屋內(nèi)窗明幾凈,空氣中能嗅到淡淡的草木香,家具擺設一如昨日,連她臨走時遺忘在桌上的玉簪都沒有改變位置。
玉簪橫在木盒之上,木盒是專門用來放簪子的。
榮箏出門時本想把頭上的銀簪換成這根玉的,一時匆忙,忘了。
沒想到它還在老位置。
看屋內(nèi)的整潔程度,陶眠應該是隔幾日就會來打掃一番。
榮箏伸手一探簪盒,指尖沒有一絲殘灰。
連這里都清掃了。
想著仙人認認真真地把簪子拿起來,用軟布將上面的灰抹掉,再輕手輕腳地擺放到原來的位置,榮箏不禁失笑。
窗外,一只羽翼如藍綢緞那般順滑的山雀飛來,落在了窗邊的小桌上。紅喙啄來啄去,與木板相碰,發(fā)出篤篤的聲音。
鳥雀這樣的小小生靈歸返,看來,桃花山的這場浩劫過去了。
榮箏自榻上坐起身,衣物還帶著煙熏火燎的味道。
她第一件事便是將衣服換掉,換了件平時在山里穿慣了的豎褐。桌上有茶水,溫的,放置有一段時辰了。
榮箏給自己倒了杯茶,潤潤喉嚨,又從一只陶缽中撈了把米,手攏著,在桌面聚了一小撮,邀那小山雀來啄食。
山里的鳥通人性,也不怕人。榮箏的手還沒來得及撤走,那小雀就等不及來吃。
“你慢慢來吧,我要去找我?guī)煾噶�。�?br />
榮箏小聲對它說著,也不管它是否聽懂,自顧自走出了門。
五弟子本以為自己推門所見的,會是一幅劫后余生的殘破景象。
但是沒有。
盡管那些鳥啊鹿啊之類活的生靈蹤影少了,可草木溪石這些仍是原模原樣地坐在原地。
榮箏略感驚訝,她知道陶眠本事大,想不到對方的復原效率竟然如此之高。
話說……小陶呢?
榮箏喚了幾聲,沒人應答。她歪著頭,思索。
陶眠此刻所在的,只有一個地方。
她的左腳甫邁出一步,頓感一道犀利的視線自身體斜后方射來。
這目光叫她熟悉,不用動腦子想,便知道是誰。
榮箏嘿嘿兩聲,一個猛回頭,撲得黃答應個措手不及。
“黃答應!嘿嘿嘿……我就知道你想我想得緊!放棄掙扎吧,這些都是你欲擒故縱的小手段!”
“……”
黃答應咯咯叫了一連串,響亮刺耳,充滿著悲憤和屈辱。
這簡直是造謠污蔑!
不顧黃答應掙扎,榮箏硬是把它夾在胳膊肘,一并帶上了山。
不出意外,陶眠果然在師兄師姐的墓前。
如今的榮箏,來往這段路已經(jīng)相當熟稔,就算倒立著再把雙眼蒙上走,她都能走過來。
她抵達的時候,陶眠正在干體力活。
他在刨坑。
“……”
榮箏先是沉默,然后把黃答應放在地上,免得等會兒小陶語出驚人,她不小心松手,再把黃答應摔了。
等黃答應安穩(wěn)著陸,她才抖著嘴唇問。
“小陶,我斗膽問一嘴……你這坑該不會是為我準備的吧?”
陶眠抬手,手指捏緊袖口,揩了揩總共也沒幾滴的汗。
“嗯?當然不是。”
他給出一個否定的回答。
“那就好……”
這邊榮箏剛松半口氣,那邊陶眠的后文就來了。
他把鐵鍬立起來,拍了拍旁邊那個已經(jīng)成型的坑。
“徒兒,這才是為你準備的�!�
“……”
行,不論怎么樣,都逃不出這被埋的宿命了。
“把心放肚子里,為師這個師父做得相當公道,絕不會忽略任何一個弟子�!�
“…………”
榮箏的沉默要比命長。
算了,還是看看自己未來的一居室長什么樣子吧。
她走到陶眠身邊,黃答應見危機解除,一溜煙鉆進林子里,生怕再聽見榮箏的桀桀怪笑。
五弟子和師父并肩站著,一青一灰兩道身影。
在他們面前,正是六弟子六船的墓。
墓碑是新的,碑文由陶眠親手篆刻,鐵畫銀鉤。
和師兄師姐的墓碑不同,在六弟子這里,碑面刻著的名字,是六船。
墓還沒有蓋土,榮箏往里面瞥了一眼,只有一些書籍、字畫、衣物,還有些雕刻的木娃娃。
看來,這也是一個衣冠冢。
六師弟生前似乎是個活得很有意趣的人。
榮箏食指繞了繞垂在肩膀的碎發(fā),欲言又止。
想問問小陶,在她昏迷過去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又怕勾起他的傷心事。
她不禁輕咬下唇,真是糾結(jié)。
師父還是師父,哪怕只有側(cè)臉對她,目光平視,也能看破她心底的想法。
“想問什么就問,小花你出了幾趟遠門,怎么還變得靦腆了�!�
“……我變靦腆還不好?免得你整日說我爬上爬下,像只剛修煉成精的猴�!�
“最后那半句是你自己加的,為師可從來沒打過這么恰切的比方�!�
“……”
榮箏深吸一口氣。莫生氣,莫生氣,氣出病來誰得意。
她心里想問的,陶眠沒等她問出口,就主動說了。
仙人每次都喜歡在墳頭開故事會。
“六船早已離去,沈泊舟也死了。
是我動的手�!�
榮箏克制地點了下頭,靜等后文。
天際有北雁南行,秋日要從山脊流走了,一串孤鳴。
兩人都不言語,片刻后,榮箏扭頭震驚。
“……就沒了?這么言簡意賅?”
這簡直不是小陶的性格!
“你講故事那磨磨蹭蹭的勁頭呢?”
“……”陶眠也是沒想到她愛聽,“那好,我與你詳細說說�!�
然后還附上一句。
“本來怕你傷心的�!�
他還很為他人著想。
陶眠口中稱的“詳細說”,一說又是小半天。
榮箏和來望先后昏過去后,陶眠和沈泊舟,還有沈泊舟帶來的人,斗了個昏天黑地。
用陶眠自己的說法,那是師父心軟讓著他們,不然三招定勝負。
榮箏剔除那些自吹自擂的話,弄明白沈泊舟和他的同伙,最后盡數(shù)敗在陶眠的劍下。
有人遠道而來,但沒有人從桃花山走出去。
沈泊舟也是。
在得知最后一塊水生天的真正去向后,他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他幾次抓握掉在地上的劍,每一次,又從他的手中掉回去。
已然徹底失去了持劍的力量。
陶眠把這真相說給他聽,并不是要以此來降低對方的戒備,趁虛而入。他不需要這樣的手段。
他是真的失望至極。
(還有一更~)
(朋友們,剛才又加了班,抱歉抱歉,明天給大家補一更哈)
第258章
慘得五花八門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六師弟的靈魂消散,而沈泊舟只是在扮演他,對吧,小陶�!�
榮箏終于弄明白六師弟的來歷,還有他到桃花山的前因后果。
她心想,小陶收的這幾個徒弟還真是各有各的苦,慘得五花八門。
她如是詢問陶眠,得到了后者肯定的回答。
“不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六船堅持叫他仙人師父,陶眠最初聽到的時候,別扭極了。聽到六船特意點出他的仙人身份,總有一種徒弟在替師父吹噓的錯覺。
但六船說——
“仙人師父給了我和師兄師姐們不同的名字,我們在你的眼中是不一樣的意義。相應的,您在我們每個人眼中,也是獨特的存在。
初遇那天,我便知,這是瑤天的真仙入凡。沙洲白鶴、池底游龍,不過是淺宿于樊籠中罷了�!�
六弟子能拜入陶眠門下,看來也是有其機緣的。就這睜眼說瞎話的能力,簡直和他師父有得一拼。
被夸得眉開眼笑的陶眠怎么都想不到,六船見到他的第一面,其實是以為竹子成精。
“六船只有極少的情況才叫‘師父’,他說我聽了‘仙人師父’這幾個字,就知道是他,不是沈泊舟�!�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在千燈樓撞連環(huán)時,他們周圍的琉璃燈,幾乎在一瞬間熄滅。
陶眠沒出手,來望來不及出手,那就只有六船。
六船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千燈樓的燈熄了。
陶眠說到這里,略略停頓,似是在整理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