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小陶,”榮箏見他不言語,寬慰一句,“雖然你已經一千歲了,但是在徒弟面前哭,也是人之常情,盡管是理應成熟穩(wěn)重的一千歲。”
“……話都叫你說了,我還能說什么�!�
不得不說榮箏的逆反式安慰偶爾很起作用,陶眠的傷感情緒,還真被她打散許多。
“小花,算上六船,我已經收了六個弟子。
收第一個徒弟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激動。那時蘆貴妃還在,你沒見過它呢,是只很威風的白羽蘆花雞,雞冠紅得像美人蕉的花。我抱著蘆貴妃,來到溪水邊,你的大師兄顧園,就被山溪送到了我面前。
你拜入我門中許多年了,有些事我也不瞞你。我最初收徒,有些功利的因素在。但除去這些,我依然喜悅。
……
因為太孤獨了�!�
“小陶……我記得大師兄來到桃花山的時候,你已經一千歲了。獨自在山中過了一千年……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孤獨,你是如何熬過來的?”
陶眠聽了榮箏這樣問他,淡笑著搖頭。
“我不是一開始就覺得孤獨。我是在遇到一狗之后,方醒悟,原來我過去的日子,是那么孤獨�!�
陶眠說時間會緩慢地擦去一切,他與山中的草木生靈為伴,漸漸地,仿佛要與它們一并生長,餐風飲露,吐納天地靈氣,與山合二為一。
“那時我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好。七情六欲日漸鈍化,我也察覺到自身與天道更貼近了�?傆腥苏f我是受了天道的偏愛,才得道成仙。我想這句話是有些道理在的。如若再修煉個一千年兩千年,保不齊我還能混個天官做做呢,盡管我沒那么渴望……”
陶眠絮絮地說著。言外之意,如果他不收徒,只是與這桃花山的山水為伴,就算什么功法都沒修來,也不耽誤他在仙途越走越遠。
“可我遇到了顧園,那么小的孩子,還沒有擁有自己抉擇的能力,誰都可以擺布他。在一張白紙上寫字作畫,容易極了。任何人都能將他塑造成想要的模樣,可我卻只想讓白紙成為白紙,把他交給他自己。
后來……后來一狗死了,二丫來到桃花山。一狗的死,令我傷懷。但那時二丫可憐兮兮地抱著我的腿讓我把她留在山中,若是把她趕走,我于心何忍……”
“……?”
榮箏聽開頭的時候,還在和陶眠共情,也有些傷感。
等到二丫的故事,陶眠說得凄凄慘慘,榮箏的頭上卻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難道不是你賴皮使性子,非要收二師姐為徒嗎?”
“謠言,都是謠言�!�
陶眠抹了下眼角,飛快的,繼續(xù)說下去。
“一狗的死讓我明白,徒弟有徒弟的路要走。我作為師父,要送上一程。所以二丫,她想稱帝,我就把她親手送上帝位�!�
他提起陸遠笛。
榮箏忽而憶起,在沈泊舟攻山的時候,陸遠笛短暫地出現(xiàn)過。
“對了小陶,你有沒有看到……”
榮箏啟唇,想要將遇見陸遠笛的事情,原封不動地轉告給陶眠。
但這時,平地起了一陣清風,輕柔地拂過她的雙唇,仿若女子的柔荑,悄悄攔住了她后面要說的話。
——別告訴他我曾來過,不然,他又要傷心一場。
榮箏咽下了剛剛要說的話,用力揉了揉眼睛,眼圈泛紅。
陶眠側過臉,把她的胳膊放下。
“別那么賣力地揉眼睛,揉碎了流出來怎么辦�!�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這話也嚇不到我�!�
“真的?四堆那時候快十歲了,還會被我這話嚇住�!�
他提起四堆三土,他的三弟子四弟子。
陶眠說顧園讓他感恩相逢,遠笛教他學會離別,流雪隨煙,令他明白了宿命二字。
要先打碎自己,才能沖破宿命。
“但是我的兩個愛徒,被宿命裹挾著,打碎了彼此�!�
陶眠說到傷心處,不由得向前走了幾步,來到流雪和隨煙的墓前,右手輕輕地撫過一座,又去找另一座碑。
榮箏不想他沉浸在悲傷中太久,在他身后探了個頭。
“我呢我呢,小陶,你看看我!”
陶眠望著榮箏�;蛟S因為是妖身,他的五弟子和初遇時相比,似乎沒什么變化。
這給了仙人一種留住時光的錯覺。
陶眠微微一笑。
“你是轉機�!�
盡管發(fā)生了許多事,但榮箏回山,依舊讓仙人的心得到大大的安慰。
“在得知三土四堆的死后,我對我能否再為人師這件事,產生了極大的動搖。如果什么都不做,徒弟會死,什么都做了,徒弟還是要走上絕路,那么我這個師父的存在,不就顯得太可悲了么。
但是小花,你舍得與過去決裂,留在這里,努力地為自己博得一絲生機,這令我感到莫大的慰藉。”
陶眠在說這話的時候,沉潭似的黑眸靜靜地凝視榮箏,直把對方看得不好意思。
“我、我確實是個好人,你夸得倒也沒錯�!�
語氣很靦腆,接受贊美的態(tài)度卻很坦然。
“……”
看破了陶眠的無語,榮箏立刻轉移話題。
“六船呢?他又,帶給你什么……”
“……”
陶眠先是沉默,待一片花瓣悠悠落在他肩頭,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
“決定收下六船的時候,我聽到很多反對聲。沈泊舟在過去犯下許多錯,而負傷的六船來到這里的時候,也叫山下的村民害了苦。人人都說我收六船為徒,是收了個隱患,收了個過錯。但六船不是過錯。我想,不如稱其為錯過�!�
(忙忙,寫不完啦,明天再更~)
第259章
各自的喜好
陶眠回到六船的墓前,又添了一把土,用手掌細細地抹平。
凝結的土塊不小心壓中了一只螞蟻。這瘦小的黑家伙無力地蜷縮細得像牛毛的足。陶眠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把那壓在它身體的“龐然大物”移開。
螞蟻似乎對這絕處逢生沒有預料。待陶眠把手移開片刻,它才翻動著身體,在原地轉了兩圈,然后,順著沙石的縫隙溜走。
小小的過客。
陶眠拍掉手上的殘土,腰身筆直,靜靜地望著六船的墓碑。
“六船是我收過的,脾氣最好的弟子�!�
榮箏的眼皮抬起來,故意做出氣鼓鼓的模樣。
“小陶,我的脾氣不好嗎?”
陶眠嘴角一抽。
“不是很想回憶當初你一腳把人踹出去三丈遠的威風模樣�!�
“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榮箏把臉撇到一邊,本來是想讓陶眠輕松點,結果不小心回憶起過去的幾個渣滓,把她真惹生氣了。
但陶眠平緩如涓流的聲音,又叫她再度松弛下來。
“我陶眠的弟子,生來被賦予了大的本領,有點脾氣也是正常的。我不也從來沒有約束過你們么。
但是六船,他很聽我的話。我叫他打坐靜心,他每天天不亮就爬到靜觀臺。我教他研習劍法,他追在黃答應身后虛心求教。我說六船,我們去找水生天吧,盡管他不懂這個東西對他的意義是什么,卻還是跟隨我下了山。
我一直以為是我陪著徒弟,杯且從容,歌亦從容。卻發(fā)現(xiàn),原來是六船陪著我,行也匆匆,別也匆匆。
他比我更早地領悟這道理,相遇是別離的倒計時,人間多的是見一面少一面,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陶眠淺嘆。
“我錯過了送別他的時刻。先嚷著要出發(fā)的人,其實是最害怕分別的人。”
“小陶……”
榮箏不是當年的榮箏了。在外求醫(yī)的那段歲月,沒有師父在身邊,只有無趣的神醫(yī)老頭,每天念叨著她聽不懂的藥草名字,像在念一串古老的咒語。
被藥香縈繞,榮箏也安靜下來,思考了許多事。
她想她沉淀得足夠久,可以為陶眠,排解憂思,哪怕只是少少的一點。
所以她開口了。
“小陶……”榮箏頓了頓,才繼續(xù)說下去,“你要不吃點東西呢?”
“……”
“或者你睡一覺。我每次吃不飽睡不著的時候,就會思考這些管飽催眠的人生哲學�!�
“…………”
榮箏的話雖然樸實,但確實有點道理。
在得到陶眠點頭后,她顛顛跑下山,回道觀取來滿滿一兜的零嘴吃食,又興沖沖地返回陶眠身邊。
師徒二人,在一眾弟子的墳前,擺了個食陣,開吃。
肚子里不空了,陶眠也就感覺自己的心沒那么難過了。
榮箏這個同門做得還是相當到位的。她不是只顧著自己和師父,給師兄師姐,還有六師弟,都帶了他們生前愛吃的東西。
這些茶點甜糕之類的,陶眠平時會拜托山下的村民買來,一是祭拜,二是留著自己吃。
吃的時候,他通常把點心一塊塊壘在盤中,倒上兩杯熱茶。
一杯給自己,一杯給對面的空座。
他就用這樣的方式,懷念故去的弟子。
如同他們還生活在山中一般……
久而久之,后來的弟子,也都曉得幾位師兄師姐的偏好。
大師兄嗜甜,二師姐喜歡咸香的,三師姐不管甜口咸口必須要酥,四師兄則偏愛口感綿密的。
至于六師弟,這是榮箏從陶眠口中聽來的。六師弟最喜歡的是蓮花酥。
六船來到桃花山,正值夏暑,山中那一池蓮花卻晚開,讓陶眠郁悶許久。
到什么時節(jié)開什么花,如果這花未能順利開了,陶眠就會懷疑,是不是山的哪處有虧,才叫花不能應時綻放。
后來六船偶然知道了師父的苦惱,他日思夜想,也做過些嘗試,卻始終未能讓那蓮花盛開,還險些弄得更糟了。
六船無奈放棄。但或許是因為長久地牽掛一件事,讓他在捏點心的時候也想。
題外話,自從六船上山,陶眠終于結束了被迫和榮箏一起喝西北風的日子。六船對廚藝可以稱得上精通,只要陶眠想,沒有他辦不到的。
他無意中捏出了朵朵面蓮花,飽滿喜人。六船垂眼盯著桌子上開出來的幾朵嬌俏的花,心想,聊勝于無。
他捏了八九朵蓮花出來,油鍋炸過,變得酥了,裝盤,和茶壺一并端過去。
這點小小心意,不足掛齒,六船也沒想專門提出來,向師父邀功。
但師父洞悉一切,明白徒弟的心意后,大吹特吹了半個時辰。
六船沒那么臉皮厚,差點拔腿就跑,遠離這些溢美之詞……
如今榮箏端來了一碟冷了的蓮花酥,陶眠看著看著,就回想起過去的事。
都是些細碎的瑣事、幼稚的小事、理應一筆帶過。
偏偏陶眠此刻想起來的,就是這樣的事。
六船與他,在桐山派迎接過來自黃泉的異客,在千燈樓上演了一出師徒決裂的戲碼。大場面有之、驚心動魄的時分有之,但如今,給陶眠留下印象最深的,竟然是這樣的事。
榮箏自己喜歡吃糯糯的食物。她咀嚼著一塊年糕,望向發(fā)怔的陶眠。
“小陶,怎么了?不喜歡吃這些?”
陶眠搖搖頭。
“吃吧,吃飽了,師父帶你去一個地方。”
師徒二人又聊了些閑言。這里在外人看,是一小片孤森的墓地。但長眠于此的是桃花山的弟子,榮箏反而覺得,這是最叫人安心的地方。
關于沈泊舟,榮箏沒有多問。
沈泊舟沒有走出桃花山,無論如何,陶眠都不會心軟放過他。
這是沈泊舟最后的機會,又何嘗不是陶眠留給自己最后的機會。
只是面對沈泊舟那張臉,這抉擇讓人倍感痛苦。
陶眠提得很少。他只是說,從此以后,沈泊舟這個名字,在桃花山不必再提,成為一個不成文的禁忌。
仙人心底或許是怨恨沈泊舟的,但榮箏注意到,在六師弟的墓碑旁邊,還有個小一些的、無字的碑。
這塊無字碑,或許就說明了一切。
陶眠自己沒吃幾口,吃膩了就盯著榮箏吃,把榮箏看得愣住。
“?師父,你又有什么壞主意,要趁機剝削我�!�
陶眠干笑兩聲。
“怎么可以把師父想得那么壞?師父什么時候坑過你�!�
“……”
在陶眠的眼神壓力下,榮箏很快解決掉手上和盤中的點心。
“吃飽了?好,出發(fā),師父帶你去山的另一面看看�!�
第260章
沒出息的人
榮箏自己尚在感傷呢,仙人卻收拾好了全部心緒。
徒弟跟在師父后面,隨手掐了一截柳樹枝,隨性地甩來甩去。
柳枝梢兒勾在了仙人的青衫,頑皮地叩了叩他的背。
師父沒回頭,但早已感覺到徒弟在搗亂。
“徒兒,又在破壞為師這山里的花草樹木。”
榮箏的嘴唇扁了下。
被陶眠收入門中,成為桃花山的弟子后,過去那沉郁深惡的夢漸漸遠走,榮箏感覺到,歲月待她都要溫柔許多。
至少她與陶眠的相處,和若干年前沒什么兩樣。
“小陶,你變了。”
“哪里變了?”
“六師弟匆忙離別,但你整理情緒的時間要比原來短得多了。我以為你至少哭上三天三夜�!�
山中樹木繁盛,陶眠選的又是一條平日少走的路。時近晌午,日光懶散地從枝杈的縫隙間傾斜,在沙土地面留下斑斑點點。
陶眠抬起左手,抵住眉骨,遮了遮頭頂的光亮,望向前路。
不少生得怪奇恣意的樹,攔住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