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因為抬起了手臂,衣袖順著細瘦的小臂下滑,露出了一截雪白手腕。
在手腕內(nèi)側(cè),原本白皙的肌膚上,多了許多道紫黑色的痕跡。
像細小的藤蔓,又像許多條吐信子的蛇,看上去觸目驚心。
榮箏垂眸望著自己的手臂,微微咬住下唇,將衣袖重新捋下來,遮住肌膚上的異樣。
隔著蔡伯,陶眠余光瞥見榮箏的動作,他凝視許久,直到對方放下袖子,才收回目光。
一聲嘆息。
第277章
目標定得高高的
府試同樣持續(xù)數(shù)日,這幾日陶眠和榮箏就暫時留在了蔡伯的宅子里。
蔡伯閑下來時喜歡侍弄花草,這愛好和陶眠倒是契合。
元日不在,榮箏在房間午睡未醒,陶眠與蔡伯在花園中,給一株海棠翻土施肥。
蔡伯說自己是花匠,倒也不錯。他一把年紀,走路都晃。唯獨面對他后院這些奇珍異草時,才顯出使不完的力氣。
偶爾陶眠都要叫他歇歇。
“無礙,無礙�!�
蔡伯把水桶放在腳邊,一手扶在后腰,脖頸上挺。
伴隨著“哎呦”一聲,陶眠眼睜睜地目睹他向后仰去,像被人彈了一指頭的不倒翁。
“!”
他一驚,手中的鐵鏟丟到旁邊,先把人扶住。
“您慢著些……罷了,還是我來吧�!�
蔡伯呵呵笑,終于肯服老,捶著自己的腰,到旁邊的石凳歇歇乏。
陶眠做起這些園藝活兒利索干脆,他把袖口都挽起到手肘處,一鏟接著一鏟。
蔡伯就在他干活的時候,偶爾與他搭一兩句話。
“以前年輕的時候還不覺得,現(xiàn)在曉得了光陰飛逝,白駒過隙。我剛見元日那孩子,他也就這么高?”
蔡伯伸出手,掌心向下,比了一個差不多的高度。
“如今都長這么大了。唉,歲月不等人啊。”
陶眠聽他念起元日,也微微有了笑意。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的個子還要矮些呢。站在我的床邊,一身短紅夾襖,粗粗胖胖,像過年放的紅爆竹�!�
這奇妙又貼切的比方把蔡伯聽得直樂。
“那時候他在山里,只有他一個小孩。我和榮箏都不拘束他,他就追小鳥、揍小樹,作威作福。”
蔡伯印象中的元日已經(jīng)很懂事了,陶眠說得這些,都是他不知道的。
“沒想到,元日小時候……還很頑皮?”
“皮著呢。但也怪我。榮箏的身子每況愈下,有時候我顧不上照料他。小孩子磨人,見大人不理他,就要想方設(shè)法折騰些動靜,要我多去關(guān)心他�!�
“那這揍小樹是……”
“他想學功法,我不肯教。他非要證明自己,就去折騰小樹�!�
陶眠回憶起那些被元日折磨的花花草草,就要心痛。
“后來他又長了一兩歲,才慢慢懂得,為什么榮姨總是躲在屋子里,叫她出去玩也不出�!�
陶眠蹲下來,換了把更小的鏟子,把樹根附近澆水澆硬了的土塊搗碎。
“人還真是奇怪。他不懂事的時候,我想著,他要是快些明白事理就好。他懂事了,我又想,是不是對他管教太多,讓他早早地褪去稚氣,平白比其他的孩子少了許多自在的日子�!�
蔡伯聞言,也是感喟良多。
“人和人相處,本就是不易的。我對我的晚輩說,不要輕易去走這條路。
他們誤以為我怕后來居上,卻不想,我已是如履薄冰。該如何從這條路上平安退出來,是我唯一憂愁的事。
而今我想,彼時我人在歧途,又哪里有資格,為他人指點。說到底,是倚老賣老罷了�!�
蔡伯想起了些許往事,唏噓不已。
陶眠用手把不小心濺到外面的土攏了攏。
“年歲未到,有些道理是很難聽進去的。聽了,也未必明白�!�
他拍拍手中的土,站起來。
“好了,這棵樹今年再休養(yǎng)一年,明年就會開花了�!�
陶眠把水桶鏟子都放到不礙事的地方,轉(zhuǎn)身回到海棠樹前。
他的手指輕搭在干枯的花枝之上,默默念了兩句,大致是些祈愿明年開花的吉利話。
“話說,元日是不是該考完了?”
陶眠回首,蔡伯也拄著拐杖,緩慢踱步到他身后,仰起頭望著那細瘦海棠。
春日的光落在他眼中,鶴發(fā)銀絲,蒙蒙地染了一層碎金色。
“是該考完了。不如我們備些酒菜來迎他?”
“那當然好,”陶眠莞爾,“元日這回考得不錯。”
“噢?這又是小陶的未卜先知么?”
“我預感很靈驗的,蔡伯您就瞧著看吧�!�
元日這回發(fā)揮得確實不錯,拿到了府案首,也就是府試第一名的成績。
這樣他便直接成了秀才,無須參加接下來的院試。
元日無親無依,為他慶賀的,也就是蔡伯,還有陶眠榮箏師徒二人。
那日他們在宅子的院子中央擺了酒席,對酒當歌,四人共饗。元日自個兒高興,另外三人比他興致更足。連蔡伯都喝了不少。
蔡伯是個文化人,喝醉了之后詩興大發(fā)。陶眠偶爾與他唱和。榮箏不會作詩,但劍舞得好。
繡雪出鞘,天地都點染了一絲寒意。
元日還小,陶眠不叫他沾酒�;蛟S是誰不小心換了他的杯子,亦或者無酒自醉。他為榮箏的劍叫號,不時與蔡伯、陶師父和兩句詩。
天邊的月淌在手心,溶在眼底。元日望著眼前景,眼前人,眼眶就熱燙起來。
“小元日,”陶眠揮袖,不經(jīng)意似的,拂過他的眼角,“喜事降臨的日子,為何傷懷�!�
元日把臉埋在手臂之間,用力蹭蹭。隨后,他就失了所有的力氣,繼續(xù)枕著胳膊,手指繞住酒杯。
“陶師父,景和人,都是今夜一度。相逢終究是短,我能和諸位長輩……舉杯到何年呢�!�
越是暢快恣意,越是遺憾光陰不留人。
陶眠把他用手指勾著的酒杯輕輕挪走,免得弄碎了,傷到他自己。
“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元日,別給自己太重的擔子,細水長流�!�
元日是秀才了,身份與原來大不一樣。他今日聽多了恭喜慶賀聲,心中卻愈發(fā)茫然起來。
“陶師父,我上了這條路。我適合么?我能做得好么?在遇到你之前,我只是個被人拋棄的小乞丐,要和路邊的狗搶食,還常常搶不過�!�
元日傷感著呢,結(jié)果陶眠來一句——
“搶不過正常。讓我去搶,我也搶不過�!�
“……”
元日頓時哭笑不得。
“再說了,秀才而已,你的路還長著呢,別為太久之后的將來操心……也不一定能考得上。”
“這話不大中聽,”人醉了,說話的顧忌也少了,“但我貌似……被安慰到了?”
“你怕什么呢。陶師父說了,給你拿皇位托底,決不食言�!�
元日之前以為陶眠都在瞎說,但酒后吐真言,也可能是他自己醉得迷糊,此時竟然信了三分。
“那我……要……做個好皇帝�!�
“有志向。沒事,我們把目標定得高高的。你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當皇帝,努力之后,發(fā)現(xiàn)不行,咱們再考慮當個宰相。”
元日醉得臉頰通紅,吐字也黏糊。
“那、那好……我聽陶師父的。當個……好宰相。”
第278章
果子真酸
府試之后,陶眠和榮箏就回了山里。
蔡伯還想留他們住些日子,但陶眠似乎打定主意,無論如何挽留,也只是感謝。
元日舍不得。考中秀才后,他就要去府學讀書了,離家更遠。
他問陶眠為何如此匆忙要走,陶眠只是淡笑著,說山里離不開人,出來這么些日子,總要回去看看。
再說了,以后得空閑,還有機會去看望元日。
陶眠租了輛馬車,榮箏先進去,掀開簾子,對著依依不舍的元日揮手。
陶眠則在車外,與蔡伯叮嚀兩句,讓他老人家保重身體,又叫元日務(wù)必勤勉。
馬車滾滾遠去,在窄長的街市間,慢慢縮成一個黑色的點。元日揉了揉眼睛,蔡伯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一老一少跨過門檻,也回了內(nèi)宅。
等察覺不到元日的氣息了,榮箏才低下頭,嘔出一口血。
陶眠立馬從懷中取出一個青花瓷瓶,倒出兩粒棕黑藥丹,讓榮箏服下。
榮箏順從地服了藥,不咳血了,但她的頭發(fā)幾乎轉(zhuǎn)瞬間變得花白,容顏還在苦苦支撐。
“太勉強了�!�
陶眠忍著心痛說。
榮箏飲了一杯熱水,閉上眼睛,讓散亂的內(nèi)息重新凝聚成團,揚起唇角,淺笑。
“不能、咳咳,不能叫元日以后回憶起我來,總是病怏怏的模樣。小陶,我不后悔�!�
榮箏透支了自己的生命。
在元日準備童生試的那段日子,榮箏坐在素輿上曬太陽,懷里抱著黃答應。
她抬眸望著檐下落葉,不盡感慨,自己年輕時飛檐而行,遍走巷陌,快意非常。
如今身子衰頹了,小心翼翼、提心吊膽,連咳嗽的聲音都不敢大了,怕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五臟六腑咳得散了。
陶眠整日為她費神,元日那孩子,千里之外還要擔憂她的身子。榮箏從不想成為誰的負擔,她也不愿在病榻上,結(jié)束她的此生。
所以她央求陶眠,讓她恢復往日的神采和自如來去的身法,哪怕要她燃燒生命。
陶眠起初是堅決不同意的。就算榮箏在和沈泊舟一戰(zhàn)后,沒辦法活到五十五歲之久,只要精心調(diào)養(yǎng),至少也能到五十歲。
小神醫(yī)也是這般認為的。
但榮箏說,對于現(xiàn)在的她而言,四十五歲和五十歲,又有什么區(qū)別呢。病痛消蝕了她的記憶。她在遺忘。
元日、蔡伯、照顧她的老婆婆、山下經(jīng)常來送菜的年輕人……
她的師兄師姐,還有六師弟……
浮沉閣的師傅、沉硯師弟、杜鴻、杜懿……
她愛著的人,她恨過的人,這一個個名字,終究會變成一塊塊沉石,墜入滔滔的記憶之河中,被她遺忘,永遠無法找回。
甚至最后,她會忘記陶眠。
“師父,再這樣下去,終會出現(xiàn)某一天,我看著你站在我面前,卻叫不出你的名字。難道您希望這一天到來么?”
榮箏很少叫“師父”,但她的祈求之心是如此強烈,她希望陶眠能答應她。
“不認得師父,不認得任何人,那樣的榮箏,還是榮箏嗎?
求您。您答應過我,會實現(xiàn)我的心愿,任何心愿。”
榮箏跪在床上,陶眠就站在床下。
他垂眸望著自己的徒弟,原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壓在被子下的身軀,竟已如此單薄。
陶眠把臉別到旁邊,不忍再看。他深深地吐息,呼吸都在顫抖。
“好……我答應你�!�
榮箏抬起了頭,眼中還有晶瑩淚光,泛白的嘴唇卻彎了起來。
“小陶,多謝。”
陶眠沒辦法延長徒弟的壽命,若是要將其縮短,還是有法子的。
辦法還不止一種,陶眠從中擇其一,是讓榮箏最少痛苦的辦法。
無月的夜,陶眠在榮箏房間熏了一種特別的香。他坐在床榻附近,叫榮箏服了一碗藥。
“睡吧,徒弟,”他用手蓋住榮箏的眼睛,“睡醒一覺,你就能實現(xiàn)你心中所愿。”
生死之事,陶眠從不欺騙徒弟。
榮箏醒來,果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輕松許多,肌膚和發(fā)絲也恢復成了年輕時的樣子。
她翻身下床,甚至沒來得及穿靴,就在地上蹦了蹦。
真的……不同了。
榮箏興奮得轉(zhuǎn)了兩圈,抱起桌腳趴窩的黃答應,再轉(zhuǎn)兩圈。
黃答應可沒返老還童,被她這么一晃,暈得想吐。
榮箏這才想起來,黃答應這只百年老雞經(jīng)不起折騰,趕忙把它放下來。
然后穿靴更衣,蹦跶著出門找陶眠。
“小陶,小陶!”
陶眠自山中歸來,摘了一籃子山果。
他穿了一身月白素袍,發(fā)絲束起,眉目清遠,自木門之外提衣過門,依稀是初見的模樣。
若只是凝望他的容顏,恍然間會誤認為,這數(shù)十年的光陰似乎從未走過,他們?nèi)匀簧硖幃斈�,她懷揣著三師姐的信,沿著長滿青苔的石頭山階行至山中,與桃樹下斟酒的仙人相遇。
榮箏沒有莽撞地向師父奔過去,而是兩手背在身后,吸了吸鼻子,笑瞇瞇地等仙人過來。
陶眠把沉重的籃子放在一邊,只在懷里圈著兩個果,走向徒弟。
“我還以為你要橫沖直撞,把我從這門口撞飛出去呢�!�
陶眠打趣著,把果子遞給徒弟一枚。
好像那些纏綿病榻的日子都不見了,對病痛和壽限的憂心也蕩然無存。
他們還是普普通通的一對師徒,每日最苦惱的三件事,無非是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榮箏把果子在衣服上噌噌,樂呵呵的,也不頂嘴。
“小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