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陶眠試著問元鶴他的過去。小神醫(yī)說了,仙人的七弟子有很深的心結(jié),就算暫時無法解開,至少由他去傾訴,總比現(xiàn)在什么都憋悶在心中要好得多。
等待回應(yīng)的時間很長,陶眠以為他都等不來回答了,這時元鶴卻輕聲開口。
“師父,我愿意說給你聽,但這是一個太俗套,又太冗長的故事�!�
陶眠說他不嫌長。
“你還沒經(jīng)過入門教育,等什么時候回山了,我?guī)阊a上這一課。你的師兄師姐,除了大師兄顧園,每一個都要聽我講一遍。”
元鶴微微笑了,但很快,這笑意又收斂,他似乎認為片刻的愉悅心情是一種放縱,親人的性命無時無刻不在勒緊他千瘡百孔的心。
元鶴說起了夏之卿,說起了連襄公主,說起了他們元家三代一心效忠的帝王。
“我和夏之卿是表兄弟,是在父親的安排下認識的。夏之卿年紀比我小,膽子卻要大很多。我幼年時被父親關(guān)在府中,沒有朋友,也不怎么出去游玩。是他帶著我,走出元府的大門,走街串巷,到我聽過的、沒聽過的地方。
那時我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跟在他后面奔跑,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陶眠聽到這里,咳嗽一聲。他很想說七筒你小時候有一段是很自由的,但作為抹去人家記憶的罪魁禍首,他還是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得好。
從元鶴的語氣,也能聽出,他很懷念那段自在的時光。
“后來我們進宮去做太子伴讀,由此認識了連襄。我還記得與她初遇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后,宮中池塘里的夏荷開得清麗,連襄一身藕粉色的衣裙,躲在廊柱后面偷偷地看放課后走出門的我們。我不經(jīng)意間瞥到她,她便把腦袋藏到柱子后面,兩只手緊張地捏著衣裙,動也不敢動……
那時我只把她視為高高在上的公主,沒有任何非分之想。是后來相處得久了,漸漸地,心底生出情愫。
后來邊關(guān)戰(zhàn)事吃緊,我主動請纓,遠離皇都,吃了很多苦,連在帳篷里閉上眼睛,都仿佛有沙子在硌眼皮。但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在戰(zhàn)場上取得了幾回小的勝利,逐漸得到信任�;实垡查_始重用我。
我想我總算是不負元家祖訓(xùn),愛民、忠君,我都做到了。摯友在旁,眷侶相伴,真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再也不會有比那更圓滿的了�!�
元鶴說起這些事,帶著淡淡的懷念。如果沒有后來發(fā)生的那些慘禍,他的一生,必是叫人羨煞的一生。
“但這一切都是泡影,是謊言編織成的空夢�!�
元鶴的語氣漸漸冷下來,眼神也變得烏沉。
“元、夏兩家的關(guān)系,其實并沒有那么親密無間。我和夏之卿又一起長大,論資歷、論才能、論天賦,我們都不相上下。
但皇帝總是對我青睞有加,現(xiàn)在看來這不失為一種帝王術(shù)。他意圖離間元夏兩家,讓我和夏之卿變成對手而非朋友。
他成功了,夏之卿對我早已產(chǎn)生隔閡。
我的表兄弟是個做事狠絕的人,我一早就知道。當年我們關(guān)系尚親密,一同出去游玩時,路遇一個偷他錢袋的小乞丐,若是沒有我的阻攔,他幾乎要將對方打死。
他毫無容人之心,絕不允許他人覬覦他的東西。不知何時起,他把我視為眼中釘,交談時,言辭偶爾不免過激。我當他年紀小,不與他計較。到頭來,我的這種縱容,成為反手扎在我至親心口上的刀。
而連襄……她早與夏之卿勾結(jié)在一起。我連她是否對我有過真心,都無從得知。”
元鶴說到這里,閉了閉眼,深深地緩一口氣,似是心中有百般仇怨無從宣泄。
為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至于皇帝……我們元家三代忠君,完全是個笑話。元家炙手可熱,我爹對此早有警醒,為人處世已是低調(diào)內(nèi)斂至極,也時常教育家人和下人,不得仗勢欺人。
然而元家這種‘毫無污點’,反而把它架在了火上。一紙‘謀逆’,讓我們元家徹底覆滅,甚至不留給一絲辯解的機會�!�
元鶴說到最后一個字時,聲音都在微微顫抖。他很久沒有再開口,像是在努力平復(fù)心中激起的情緒。
陶眠始終沉默聽著,直到現(xiàn)在,他才開口問對方。
“夏之卿陷害了你們元家,是么�!�
“……是�!�
元鶴提起了夏之卿送給他的雕像。
“那個琥珀雕像,雕刻的,其實是鳶。
它是前朝皇帝陸遠的珍藏之物,我們元家,據(jù)說,是陸遠的后代�!�
第360章
塵封的名字
陶眠聽元鶴說話的時候,手里卷著一本藥經(jīng),是小神醫(yī)忘在他這里的。
他把書卷成筒,又松開,再卷起,翻來覆去。
當聽到陸遠這兩個字時,陶眠的手力一卸,書啪嗒掉在地上。
陸遠,一個聽起來有些遙遠和模糊的名字。
陶眠能單獨回憶起他的只有那一幕,陸遠陸遙,還有流雪隨煙,他們一起在冷冰冰的皇宮里講笑話。
再之后,陸遠這個名字,就和他的二弟子陸遠笛聯(lián)系在一起。想起遠笛的死,便很難不記起陸遠。
陸遠笛不是懷著對陸遠的恨意而死的。
陶眠不會、也沒有必要為陸遠開脫,但真正殺死他的二弟子的,不僅是陸遠下的毒,還有那名為孤獨的刀。
那時陶眠以為,自己不在對方的面前整日亂晃,日子久了,二丫就淡忘了他。他沒想到陸遠笛一直作繭自縛,把自己架得更高,就纏得越死。解不開的一團亂麻,索性一剪刀剪斷算了。
她會不知道陸遠給她下毒么?坐上帝位的她,這些年經(jīng)歷了多少明槍暗箭,只有她自己知曉。
而她絕不會每次都憑借運氣躲過。陶眠太了解自己的徒弟,他們幾乎沒有運氣特別好的。
……
上次叫二丫這個名字,是多少年前呢?
陶眠忽而記不得了。
元鶴見師父手中的書掉落,他彎腰欲幫他拾起,忽而想起這雙不方便的腿。
陶眠在這時有反應(yīng)了。他先扶住差點栽倒的元鶴,再去撿那本可有可無的書。
他轉(zhuǎn)過頭,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元鶴,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出一絲一毫和陸遠有關(guān)的痕跡。
但這是徒勞的。從陸遠到元鶴,中間橫跨太漫長的歲月。
若元鶴真的是陸家后人,那么從陶眠收養(yǎng)元日開始……一切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了。
元日……陶眠還記得榮箏提到的,第一次見到元日的場景。一個枯瘦的小孩,躲在山洞里,只用幾片寬大的葉子當作被子蓋在身上,不會生火,眼看著就要凍死。
若元日的先祖真的是陸遠……皇家的血脈卻淪落到如此凄慘的境地,真是世事轉(zhuǎn)頭空,唯有唏噓。
元鶴見陶眠遲遲不言語,關(guān)心地問對方怎么了。
“我只是……念起一位故人。”
陶眠幽幽地嘆氣。
“若你真的是前朝遺脈,那我可能還認識你家先祖。”
元鶴是平靜的。
“但我只把自己當作是元家人。就算他們硬要我承認與曾經(jīng)的皇室陸家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我也是不愿的。”
元鶴唯一看重,也始終遵循的,是他祖父元日傳下來的祖訓(xùn)。
他不需要有更耀眼的家世了,他會永遠以元家人的身份而自豪。
陶眠對元鶴的清醒表示贊許,而且,陸遠后人這個身份,不但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相反,引來了無窮的禍患。
這是皇帝強行安給元家的罪名,重重地砸在了他們的頭上,壓得他們粉身碎骨、血流成河。
“我要復(fù)仇,陶眠師父。”
元鶴沉聲說著。
“不管我剩十年,還是一年,只要我還活著,我就要為元家討回一個公道�!�
元鶴早已下定決心。他不僅是為他自己,更是為那些無辜慘死的家人。
從他在桃花山重獲新生開始,他就做出了這個決定。
剩下的只是謀劃。
“陶眠師父,您對我的幫助,我或許此生都難以報答。我知道,師父和陳神醫(yī)都希望我能安穩(wěn)地生活在某個地方,不去理睬外界的紛爭。
但我始終不能心安理得,不能茍且活下去。若我忘記,我便是有虧于他們。
若我的雙腿能夠行走了,我便會離開藥仙谷,也……離開桃花山。師父,如果您有什么想讓我做的,盡管直言。我能做的不多,時間也不多,但我會傾盡全力。”
元鶴把話挑明。
既然陶眠不避諱談分離這件事,那他也直言不諱。
他遲早是要走的,但他想為陶眠做點什么。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此番還能不能有機會歸來,所以他寧愿將事情做在前面。
陶眠還真有件事要元鶴去做。
但這件事,和元鶴的想象不大一樣。
“我的確有要交給你的事。之前在山中就說了,為師這里有兩套絕世功法,要傳給你這后人。你把它們學(xué)了,我桃花山也算是后繼有人。”
元鶴沒料到,陶眠所說的讓他做的事,竟然是要他接受這樣的一份饋贈。
“但是我……”
“哎,你先別著急推辭。你的腿能不能好還未可知呢,若你腿腳不利索,我是不會把秘籍傳給你的,到時候你只能空著手來桃花山,再空著手走�!�
陶眠提醒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先把腿治好。
元鶴鄭重地點頭。
“我知道。我會竭盡所能,不給門派丟臉�!�
接下來的日子,元鶴在做雙腿的康復(fù)時,愈發(fā)認真堅韌。
他以驚人的耐力堅持下來,不管陳神醫(yī)給他定的計劃有多累多苦,他都一一做好。
這回他不嫌陳板藍讀心經(jīng)的聲音煩了,就把那聲音當作計時的好用工具,每讀一遍走五圈,再到走八圈、十圈……
元鶴漸漸能脫離陶眠給他做的那根拐杖,獨自行走。他的腳步越來越平穩(wěn),摔倒的次數(shù)明顯變少了。
又過了幾個月,元鶴在走路時基本與常人無異,他的腿是真的痊愈了。
這是一個奇跡,連元鶴自己都沒有想到,他竟然能再次站起來。
陳神醫(yī)對他道一聲恭喜。
“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之后還能不能有變得更好的跡象,完全看天意�!�
他跟元鶴說,可以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元鶴對他道謝,他擺擺手。
“不必謝,你師父已經(jīng)付了足夠豐厚的報酬。”
元鶴轉(zhuǎn)頭向左,看看陶眠。陶眠笑盈盈地把布包抖落開,示意元鶴往里面裝東西。
“走啊七筒,回家�!�
打點行裝,他們踏上返程的路。
回去的時候,剛好是早春時節(jié),山間的花都要開放了。
第361章
棋局
自那日從藥仙谷歸來,又過了三載寒暑。
元鶴并不急于出山,這三年間,他除了繼續(xù)調(diào)養(yǎng)身體,讓雙腿行動起來更便捷外,還要跟陶眠學(xué)習《御風劍法》和《遺塵訣》。
陶眠對元鶴并不做嚴格要求。受腿疾的限制,御風劍,他練得平平。
但《遺塵訣》,元鶴已經(jīng)將其徹底融會貫通。
他不止在桃花山修習功法,與此同時,也在皇都進行布局。
三年,元鶴的布局完成得也有八九成了。
七弟子是整座桃花山最忙碌的人,剩下一個仙人、一條蛇、一只鶴,不給他添亂都算好的了。
陶眠整日帶著蛇鶴四處閑逛,偶爾還要拉著勤學(xué)苦修的元鶴一起。
“整日那么緊繃,你的身體遲早要熬壞,”他還冠冕堂皇,“走走,今天山腳下的鎮(zhèn)子展花燈,我們?nèi)悳悷狒[。”
摸魚、撈蝦、看花燈……仙人的閑情逸趣著實不少。
元鶴都一一答應(yīng),離山的日子越來越近,他想多為仙人做一些事,也算給今后留個念想。
遇到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偶爾元鶴還會把當初那個問題翻出來問,為什么師父要費那么大的力氣去救萍水相逢的他。
每次都被陶眠顧左右而言他,敷衍過去。他總是說,還不到告訴他的時候。
有一次元鶴都半開玩笑地說,師父若是再不與他說,恐怕他此生再無機會聽到。
沒想到陶眠此刻忽而露出格外落寞的神情,元鶴一怔,自知失言,唯有沉默不語。
陶眠也沒有帶元鶴去師兄師姐的墓前祭拜。元鶴身弱,不適宜靠近此地。陶眠說等他的身體再好些,就帶他去完成儀式。
萬萬沒料到,元鶴走得如此倉促。
陶眠知道元鶴一直在等一個契機。他把偌大的棋盤落下,棋子擺好,只差最后一枚。
時機總是不打招呼地降臨,錯過一次,又不知要等多久。
那日陶眠給院中的一盆墨菊澆水,回房晚了些。
他一轉(zhuǎn)身,只見七弟子站在屋門口,衣服穿得整齊,手中提著一只金絲線的芥子袋。
深更半夜,這套行頭,陶眠用膝蓋想也知道他要做什么。
“走了?”
“嗯,走了。”
陶眠把花盆放回原位,不是第一次送弟子離開了,最起碼現(xiàn)在的他能夠把手頭的事情做好,再去送別,而不是被突如其來的離別打個措手不及。
掌心滿是花土,有點臟,陶眠打算回屋凈手。
路過元鶴時,他說了一句,最后跟師父喝杯茶吧。
元鶴點點頭,將巴掌大的芥子袋塞進袖中,轉(zhuǎn)身隨陶眠一起。
陶眠沒有燃燈,而是將屋門大敞,容外面的月色闖進來。
有月光映照,這屋子里倒不顯得幽暗。他手邊有剛溫好的一壺茶,元鶴給師父斟一杯,隨后才是自己。
陶眠的眼神怔怔,落在一地的銀白月光,忽而想起當年。
“你的大師兄顧園決定離山的時候,也是在這里與我辭別。他想最后和我好好說些話,我卻執(zhí)意不理會。那時我比現(xiàn)在要年輕許多,顧園是我的第一個弟子。作為徒弟他盡心盡力,我卻不懂得如何去當好一個師父�!�
元鶴聽陶眠提起大師兄,也沉默著。每次師父提到顧園這二字時,話語中總是有著深深的虧欠之意。
陶眠偏過頭,凝視著他的第七個徒弟。
“他和你一樣,親人慘遭仇家屠戮,他下山就是為了復(fù)仇。他成功了,但過得并不好。”
陶眠所謂的“不好”,并不是窮苦和困厄,元鶴明白。
“自從顧園之后,我的心境有了極大的轉(zhuǎn)變。七筒,你要下山復(fù)仇,我并不阻攔,我也把我能教的,都教給了你。剩下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元鶴抬眼回視,眼神中有篤定從容。
“多謝師父這些年對我的教誨,徒兒必定謹記在心�!�
陶眠點點頭。
“如果有事,也別硬撐。我在山中清閑,傳信鳥也交給你了,需要為師搭把手的時候,不要客氣�!�
“是,師父�!�
“臨別之際,你也別嫌師父嘮叨。我雖然不阻攔你去復(fù)仇,但徒兒,仇恨不是一生的全部。天地遼闊,別把自己困囿在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