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你的祖父是了不起的人。我想，如果我沒有長生，沒有桃花山，入世，成為一介凡人，我絕對做不到他那么好。
他是被遺棄的，年紀(jì)太小了，我初見他的時候，他比當(dāng)年的流雪隨煙還要小。而且他說話不便利，小時候去學(xué)堂上學(xué)，還因為這件事被其他的同窗譏笑過，但他都忍受了下來。
我不想他受苦，但他執(zhí)意走上求學(xué)的路。讀書的苦我不能代他品嘗，他克服了許多，走了很遠(yuǎn)，才走到朝堂之上，被天子召見。
從此宦海一生�！�
陶眠說到這里，轉(zhuǎn)頭看了看元鶴。在元鶴的眉眼間，依稀能辨認(rèn)故人的影子。
“后來元日做了官，卻也不順?biāo)�，幾度遭貶。但他寵辱不驚，哪怕被貶到再偏遠(yuǎn)的地方，心中也并無消極怨言。
旁人都說他幸運，自古以來的狀元郎，有幾個能笑到最后，身居高位呢？但我想，元日并沒有比別人多幾分運氣，只是他的心志更加正直堅定。
他一直對我說，要做個好官。他做到了，并且把這種家訓(xùn)傳給了你的父親，和你。行遲為人正直，光明磊落。元鶴，在你身上，我也能看到當(dāng)年元日留下來的影子�！�
元鶴輕輕搖頭。
“我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我的祖父。如今我的雙手染上太多鮮血，也曾被仇恨支配過許多年。祖父說元家人要堂堂正正地活在人世間，我卻只能茍且度日，甚至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陶眠安靜地望著元鶴，他知道這個七弟子一直把元日視為自己的榜樣。
“但是七筒，你讓元家不再受人非議。如果你不去做這些，元日和行遲所付出的一切，都會化作煙塵。至少現(xiàn)在，有很多人會去懷念他們。
元日在做官時，并不知道自己是前朝陸家后人。是不是后人又怎樣呢？在其位謀其職，他只想為黎民百姓做些好事。
元相不該背負(fù)那些莫須有的罵名�！�
陶眠如今還會回憶起小時候的元日，一個氣鼓鼓的紅爆竹，后來竟然做了大官。
如今他的孫輩站在自己的面前，眼角也有了歲月的磨痕。
陶眠的寬慰起了作用，元鶴從自己的情緒中走出來，笑笑。
“我聽師父說，師父有個習(xí)慣，每收一個弟子，就要先為他打一副棺材，以備不時之需……那現(xiàn)在我是不是也有了一個？”
“徒弟還有這種要求？那我這做師父的當(dāng)然得滿足。”
陶眠一提這件事就來了興致，他和元鶴把祭品一一擺放在六位弟子的墓前，就開始挖第七個坑。
畫面也是很詭異了，兩人興致盎然地選方位，定木料。
元鶴自己對于死亡早有準(zhǔn)備。從他離開桃花山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會有這么一天。
如今能和師父一起，坦然地面對這件必然到來的壞事，壞事似乎也沒有那么難以接受了。
他猜不到陶眠如何去想。或許在來望道人離去后，仙人對死亡一事看開許多。
可當(dāng)他瞥見，陶眠背對著他蹲在挖好的坑邊，兩手緊緊抓著濕潤的泥土，久久未動時，他想，這一天來得還是越晚越好。
“七筒，你應(yīng)該想起小時候的事了吧？”
仙人忽而聞到此事，元鶴一怔，應(yīng)了一聲。
“是�！�
“嗯？奇怪了，我明明在你離開時，用法術(shù)封存了這段記憶……怎么會解開呢？難道是時間太久了，法術(shù)失靈？”
陶眠還納悶?zāi)�，元鶴主動為他解惑。
“是弟子用遺塵訣，為自己算了一卦�！�
元鶴回想起他返回桃花山的前一夜，在客棧內(nèi)，他坐在老舊的長條板凳之上，面前是一杯清茶。
第386章
一夢至桃源
遺塵訣能算出人的前事。
雖然元鶴幼時被陶眠施法，遺忘了桃花山的舊事。但法術(shù)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減弱效力，再加上遺塵訣的力量，禁錮被輕而易舉地沖破，元鶴想起一切。
原來當(dāng)年他就曾在桃花山生活，原來這已經(jīng)不是陶眠師父第一次救他。
在他最走投無路的時候，在他被命運逼到絕境的時候，永遠(yuǎn)是陶眠收留他。
元鶴想念桃花山深秋時節(jié)那些高而奇的樹木，想念漫天的星河，和吟誦著《步天歌》的師父。
那段時光太短暫了，短得仿佛一聲嘆息，稍不留神就從指間溜走。
他最后被陶眠趕走，小時候的元鶴不理解，但他如今長大了，又與陶眠重逢，他想陶眠當(dāng)年必然是有什么苦衷，他做不到那么絕情。
記憶在飛快地回溯，這一支簽算了很久。元鶴夢見元宅，冷漠的母親和早出晚歸的父親，夢見了妹妹元鹿的死……還有他出生時，天際的一聲鶴鳴。
視線一花，他忽而平躺在荒涼的土地上，周圍是散發(fā)著熱氣和腥氣的尸體，呻吟和哀嚎不絕于耳。
他望著蒼茫天空，一只離群的白鶴哀哀孤鳴，在他的頭頂一圈圈地盤旋。
元鶴感知到生命自體內(nèi)涌出，隨著血液流失。他穿著厚厚的甲胄。他聽見自己最后聲音沙啞地開口。
——山花開遍處，一夢至桃源。
一行清淚從他的眼角滑落。
元鶴從夢中醒來，睜開眼，手指摸摸眼角，濕的。
奇怪的夢境。
為自己算了一卦之后，就算陶眠不回答，元鶴也知道了當(dāng)年的那個答案。
“我問過師父，為何要渡我脫離苦難，如今我自己倒是尋到了答案……”
元鶴輕描淡寫地把他用遺塵訣的這一段講給陶眠，略去了那個混亂的夢。
只是他從此決定，不再用《遺塵訣》。
陶眠幽幽嘆氣。
“當(dāng)初把你從桃花山送走，是因為來望和我算出，如果你留在我身邊，必然會遭遇災(zāi)厄。
我以為我的動作足夠迅捷，可因緣既成，終究是讓你吃了許多苦。那年從桃花溪邊再見到你，我看見你身上傷痕累累，險些被心頭的悔恨壓死。元鶴啊，你本該如同你名字中的‘鶴’字一樣，穿風(fēng)越云，恣意無憂。”
元鶴輕輕搖頭。
“陶眠師父，落葉歸根，如今我已不愿再飛往他處。
就讓我永遠(yuǎn)地留在桃花山吧�！�
如元鶴自己所言，他對紛繁的外面再無任何興趣，只是專心留在山中，度過生命最后的時光。
山里的日子走得很慢，且清閑。
元鶴可以幫師父侍弄他那幾盆嬌氣的花草，也能坐在院子里什么都不做，從朝陽升起到夕陽西斜。
除了備置一些必需的物品，他們甚至很少下山。
陶眠偶爾會說起山下的村落。許多年前，他還會和村子里的人互通有無，村里有幾戶人家，逢年過節(jié)，還經(jīng)常來道觀中看望他。
他和每一任村長的關(guān)系都非常好，他喜歡和那些有智慧的老者待在一起閑聊。
“如今是不行了。有一回，村里的孩童在山中迷路，我送他下山，還給了他一塊糖。
這回可好，山下的村民動了心思，挖地三尺地找我，毀了我這山中不少名貴的藥草。經(jīng)過這一遭，我是再也不愿和他們打交道了，終究是人心不古�！�
陶眠說起這件事還帶著惋惜。村莊存在很久了，他也親眼目送一代又一代出生、成長、離開……有些會在年老時還鄉(xiāng)。
他和這個村子是有感情的。
元鶴寬慰了師父幾句。萬事萬物都在變，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陶眠點點頭，附和著徒弟的話。
“是啊，這世間的無奈太多�！�
春去夏來，山花落了，翠綠的樹葉層層疊疊，濃墨重彩的碧色。天一熱，仙人就不愛動，和徒弟，還有一蛇一鶴窩在道觀內(nèi)，面前一只大木桶，木桶里面飄著小一點的木盆。桶里是冒著白氣的冰水，盆中各色瓜果壘得高高的。
陶眠想要什么都能搞到，瓜果是薛府送來的，冰是他自己用法術(shù)凍成的。他把西瓜分成四份，在場的各一份。陶眠貪涼，用勺子挖著冰鎮(zhèn)西瓜吃，邊吃還邊惦記著薛掌柜。
“上一次見到薛掌柜……還是上次。薛瀚也真是，每當(dāng)我準(zhǔn)備啟程去找他的時候，他的信保準(zhǔn)寄到桃花山，勸我老實呆著。
阿九也叫我不要過于擔(dān)心薛瀚……但人消失太久了，黑黑，你說對不對？”
陶眠前面還在碎碎抱怨，說到后面突然點到黑蛇的名字。
黑蛇像上課開小差被先生叫到的學(xué)子，啃瓜的動作都停了一瞬。但它很快又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啃。
它只吃瓜瓤，瓜皮覆了厚厚的殘紅，挑嘴得很。
仙人做的飯那么難吃……也是難為它把自己喂得這么胖。
白鶴倒是吃得歡快，它就一傻白甜，光速啃完自己的這塊，還惦記陶眠面前的。
陶眠吃東西細(xì)嚼慢咽，每回都是最后一個撂筷子的。白鶴伸長個脖子使勁兒往仙人的方向夠，又被元鶴用手背推回去。
“既然阿九前輩勸您不要惦念，那師父也不要過于憂心。該重逢的人，哪怕千難萬險，也會重逢�！�
陶眠點點頭，很聽勸。
“那我就再等幾個月。”
盛夏眨眼間走過，殘荷點點，一場秋風(fēng)悄然而至，山?jīng)隽讼聛怼?br />
今年陶眠給自己和元鶴都做了幾身新衣服，剛?cè)肭锉銚Q上。
元鶴的腿疾又犯，近來總是感覺到膝蓋酸痛，有時陪著師父巡山，巡到一半，就覺得這雙腿不屬于自己。
陶眠想了許多辦法，為徒弟緩解腿的毛病。巡山這種事他交給白鶴，它吃得多，飛得也快，自己則留在道觀中照顧元鶴。
元鶴安慰他說沒事，每年秋冬都會犯病，等到春天來了就好了。
陶眠眉頭微蹙，心事重重。聽見元鶴這么說，他勉強(qiáng)一笑。
某天清晨，天沒亮，屋子里太晦暗，元鶴醒來后，打算下床把油燈點亮。
這點小事他還是能做的。油燈距離他不遠(yuǎn)，就在三五步之外的桌子上。
元鶴像往常一樣，把手臂撐在身后，先從床榻上面坐起來。
隨后他一手扶床柱，挪動雙腿，打算穿靴。
可就在這時，他的下身猛地一墜。若不是兩手及時抓緊床柱，整個人就要跌倒在地。
元鶴的冷汗倏地落下。驚險之余，他意識到一件令自己絕望的事。
他的腿不能動了。
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了，元鶴從震驚，慢慢轉(zhuǎn)為鎮(zhèn)定，又很快釋然。
比起上一回的憤怒沖動，這回元鶴輕易地接受了現(xiàn)實。
自從又開始照顧行動不便的元鶴后，陶眠就睡得很淺。隔壁有動靜，他瞬間驚醒，匆匆推開門。
“七筒，哪里不舒服？”
元鶴坐在床上，淡笑著望向他。薄被搭在雙腿，他的兩手隨意地疊在腿上。
陶眠只是一瞥，頓時意識到徒弟是怎么了。
“七筒……”
“陶眠師父，”七筒的聲音帶著幾分嘆息，幾分意料之中的無奈，“我又不能行走了，這回又要麻煩你了�！�
第387章
星辰如昨
不能再行走這個現(xiàn)實，對元鶴來說，似乎沒有那么難以接受。
或許因為他在心中早就做好準(zhǔn)備。
他歉疚地說一句“麻煩”，陶眠心中一酸，擺擺手。
“師徒之間，什么麻煩不麻煩的。從你小時候我就照顧你了，這事我比你爹還熟練。”
那素輿又被從倉庫中搬出來，陶眠趁著一日天晴，把它仔仔細(xì)細(xì)地拾掇一遍，給七筒用。
元鶴撫摸著扶手圓鈍的一端，百感交集。
上一回，還是陶眠和來望道人一起，將這素輿仔細(xì)修好。那時他躲在屋子里，像見不得光的蟲豸，聽見院中的驚呼和交談聲，還覺得他們吵鬧。
如今只有師父自己，拿著把木槌敲敲打打。四周靜謐得只能聽見蟲鳴，還有木槌敲在素輿發(fā)出的篤篤聲。
一個下午，素輿就修理完畢，這回陶眠就能推著元鶴出來曬太陽了。
元鶴坐在素輿之上，瞇著眼睛望天。陶眠坐在石桌邊，單手撐頭，腦袋一點一點，困意蔓延。
黑蛇和白鶴也不打架了。自從元鶴的腿疾惡化后，它們又撿回曾經(jīng)的職責(zé)，盡心盡力地守在元鶴旁邊。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十余天。
雖說腿不方便，元鶴這段時光卻過得悠然，比他前面的數(shù)十年都要美好。
只是他近來時常瞌睡，入睡就要做夢。他經(jīng)常夢見的，是一片充滿死氣的海，
沒有波瀾，也不見邊際。
元鶴一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艘紙船之上。雖說是紙船，卻沾水不濕。
這船載著他駛向海的中心，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他和岸越來越遠(yuǎn)了。
元鶴有些著急。他不想和陶眠不告而別，那樣陶眠該有多難受。師徒一場，陶眠幫助他良多，最起碼應(yīng)允他和師父辭別……
紙船是船尾駛在前，船頭拖在后。元鶴急忙走到船頭，心想有什么辦法能讓這艘船停下。
這時他聽見有聲音在身后呼喚他，還不止一道。
“七師弟？”
“七師弟……”
誰？
是他的師兄師姐嗎？
元鶴回頭去尋聲音的來源，但當(dāng)他轉(zhuǎn)頭的一瞬間，一道白光閃出，讓元鶴從夢中醒來。
醒來之后，一切如常，陶眠已經(jīng)從手撐頭的姿勢，變?yōu)檎麄�趴在了石桌上。
夢中那片“�！薄Q想，應(yīng)該是所謂的“黃泉”。
如果這樣想，那就完全能解釋為什么他聽見師兄師姐在呼喚他。
師父從黃泉給他借了十年命，如今他該回去那邊了。
他的死期大抵是不遠(yuǎn)了，能做的事情少之又少。
元鶴心想，至少有一件……他希望在逝去之前能完成。
秋天了，晌午之后涼得快，陶眠在寒氣從地面生起時悠悠轉(zhuǎn)醒，醒來時發(fā)現(xiàn)元鶴怔怔望天。
“徒弟，我們回去？院里涼了。”
“嗯……”元鶴頷首，又含笑望向陶眠，“陶眠師父，等到一個無云的夜晚，再帶我去觀星吧。”
徒弟有這種愿望，陶眠自然想辦法要滿足他的心愿。
可惜這兩三日天不遂人愿，一場秋雨連綿。
陶眠日日盼著天晴，元鶴倒是從容，也不強(qiáng)求。
等到第三日，終于，他們等來了無云的夜晚。
為了這回觀星，陶眠早早做了規(guī)劃。七筒的腿不可能再走山路，他打算用素輿帶他到觀星臺。
陶眠可以將靈力附著在素輿的木輪子上，這樣他們行動更輕便。同時他找了一條相對平坦的坡路，不需要上臺階，但是要繞圈子。
陶眠把自己手繪的地圖給元鶴，元鶴仔仔細(xì)細(xì)地看過，說沒問題。
等到天色沉了，他們就從道觀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