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它叫得兇,但并未過多掙扎,似乎聞到了她身上有些熟悉的氣味,慢慢鎮(zhèn)定了下來。
李姝菀滿臉心疼地把它護在胸口,用手給它暖著冰冷的腳掌。
她愧疚地同它道:“是我不好,未關上窗戶,下次不會了�!�
她說著,緩緩站起身,正準備回去,卻忽然見一道人影從身后壓下來,映在了面前的書房門上。
李姝菀一愣,回頭看去,入目的是一段窄瘦的黑色腰身。
那腰帶上,正掛著一只與昨夜李奉淵送她的那只一模一樣的荷包。
李姝菀抬頭看去,才從武場回來的李奉淵低頭看著她,聲音冷淡:“你在我書房門口做什么?”
李姝菀正要回答,懷里的貓卻像是被他的氣勢嚇著了,倏而用力掙扎起來,想從李姝菀懷里跳下去。
短鈍的爪子幾番劃過她的衣裳,李姝菀見它想跑,下意識抓著它的前肢,不料卻被它咬了一口。
它的爪子剪短了,牙齒卻仍鋒利,這一口咬得見了血,李姝菀手一抖,眼里立馬浸出了淚。
但她卻是個能忍痛的,沒叫出聲,但手卻本能地松開了。
好不容易找到的貓此刻又要逃走,就在這時,一只手突然伸到李姝菀面前,又準又狠地一把捏住了貍奴的后頸,微一用力,就將它提了起來。
那速度極快,李姝菀眼睛都沒看清楚,就見小貍奴已經(jīng)縮脖子聳起肩,蜷著四肢在他手里抖如篩糠,半點不再掙扎了。
蛇打七寸,貓抓后頸。李奉淵看著這瘦弱可憐的幼貓,眼里無一絲憐憫。
李奉淵將貓遞給李姝菀,她忙伸手接過,一只手托著它的屁股,另一只手學著他的樣子捏著貓脖子。
她望著他,輕輕道了聲:“謝謝哥哥�!�
李奉淵并沒理會這話。他抬腿越過她,面色淡漠地扔下一句:“別讓我在書房看見這小畜牲�!�
說完就推門進了書房。
他分明幫了她,語氣卻又冷漠。不知道是因為厭煩她,還是因為不喜歡這貓。
李姝菀些許怔忡地看著他的背影,好半晌才回過頭,輕輕撫摸著懷里抖個不停的貍奴,對著面前空無一人的雪地自言自語般喃喃道了聲:“……好�!�
013|(13)身份
小貍奴這番被嚇得不輕,李姝菀回了東廂將它往地上一放,它立馬一溜煙縮進了床底。李姝菀端著煮好的羊奶喚了好半天才把它誘出來。
桃青擔心它再往外跑,將李姝菀房中的窗戶支矮了些,又在三指寬的窗戶縫前擺了幾只青瓷瓶,徹底堵死了貍奴從窗戶逃跑的可能。
柳素覺得僅是瓷瓶單調(diào)了些,折了幾只蠟梅插在瓶中,寒風順著窗縫送入室內(nèi),拂過花枝,滿屋子都是梅香。
因在外挨了半日凍,受了涼,貍奴雖然找回來了,精神卻一直不大好,入夜后把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李姝菀嚇壞了,擔心它難受,守了它半晚上,都沒怎么睡。
風雪蕭蕭的大半夜,她點了支蠟燭,一個人坐在爐子邊,抱著貍奴給它揉軟乎的小肚子。
貍奴像是知道李姝菀在幫她,躺在她腿上靜靜望著她,一聲沒叫。
不知不覺,一人一貓就這么睡了過去。
柳素第二天早上來給李姝菀房中的爐子加炭,看見李姝菀抱著貍奴蜷在椅子里睡覺,嚇了一跳。
她身上衣裳穿得嚴實,不過脫了鞋,穿了白襪的腳掌縮在裙子底下,閉著眼睡得很沉。
柳素看見地上那一小灘穢物,大概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對聞聲醒來、卻仍舊懶洋洋趴在李姝菀腿上不肯起的小貍奴輕聲道:“遇上將軍和小姐,你可真是好運氣�!�
貍奴已經(jīng)恢復了精神氣,它身上搭著一塊小布巾,仿佛蓋著一床小被子,只露出圓滾滾的腦袋和輕輕搖著的尾巴。
一雙大眼睛望著柳素,格外乖巧。
柳素將它從李姝菀身上抱下來,又動作輕柔地將李姝菀抱上了床,輕手輕腳蓋上了被子。睡夢中的李姝菀半點沒察覺。
可小貍奴見柳素放下床簾,自己見不著陪了一夜的人了,著急地“喵喵”叫了兩聲。
這一叫,竟把李姝菀倏然驚醒了。
她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掀開簾帳,抱起蹲在腳榻上的貍奴,看它是不是哪處又不舒服了。
柳素正蹲在地上清理穢物,她見李姝菀醒了,放下手里的帕子站了起來:“可是奴婢聲音大,吵著小姐了?”
李姝菀壓根沒發(fā)現(xiàn)她在房中,她怔了一瞬,抬起頭看她,緩緩搖了搖腦袋:“是聽見貍奴的聲音我才醒的�!�
她聲音聽著有兩分沙啞,一聽就知道昨夜沒能睡個好覺。李姝菀透窗一望,見天色已經(jīng)露白,便不打算再接著睡了。
不等柳素上來服侍,她便穿上鞋,坐到了妝鏡前給自己梳發(fā),看著像是曾經(jīng)給自己梳過許多回。
柳素忙走過去,從她手里接過玉篦子:“小姐,讓奴婢來吧�!�
貓也跟著跳上桌,好奇地蹲在鏡邊看著二人。
李姝菀伸手撓它下巴,貍奴立馬趴下,瞇眼打起了呼嚕。
柳素笑著道:“小姐既然待這貓兒如此上心,何不為它取個名字?”
李姝菀倒是沒想過這一茬,她點點頭:“我想想吧�!�
食過早飯,桃青將昨日洗好晾干的帽子裝在繡花布袋中拿給了李姝菀。
桃青知道李姝菀急著要,昨夜將帽子洗好后晾在了房中,屋子里又燒著炭,一夜便干透了。
李姝菀想著早些將帽子還給李奉淵,上午便坐在門口等李奉淵從書房出來。
小貍奴喝了奶吃了肉,趴在她腿上給自己舔毛。
李姝菀靠在門框上,靜靜望著庭院里的大雪,時不時看一眼書房的門,半個多時辰都沒挪一下。
孤伶伶的,看著很是可憐。
大年初二的歡慶日子,換成在其他宅邸,嫡庶妻妾的孩子都聚成了堆,玩得不亦樂乎。
獨獨將軍府上下就只有這么兩個主子,大的還不愿意搭理小的。
桃青看得心疼,走到李姝菀身邊蹲下來,提議道:“小姐,奴婢帶你去逛花園吧,府中的花園你還沒看過吧�;蛘吣喂苁抡f一聲,奴婢帶您出府去玩?”
李姝菀不為所動,她看著半開的書房門:“我要等哥哥出來,將帽子還給他�!�
李姝菀不知道李奉淵的習慣,桃青卻是很清楚。
李奉淵進了書房,沒幾個時辰出不來,指不定會忙到什么時候,有些時候要等過了正午他才會鉆出那道門。
桃青道:“下午再還不成嗎?您這樣等,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去�!�
可李姝菀卻只是搖了搖頭:“這帽子是哥哥珍視之物,早些還總是好的�!�
她鐵了心要等,桃青也沒辦法,只好搬出兩只火爐叫她別受冷,由著她慢慢等。
桃青猜得不錯,李姝菀等到巳時末,李奉淵才出書房,他一抬眼就看見了坐在東廂門口的李姝菀。
李姝菀靠著門都快睡著了,聽見開門聲,半倦半醒地朝他看過來,可眼睛都還沒看清楚,李奉淵又已經(jīng)轉(zhuǎn)身朝著西廂走了。
貍奴睜眼見了李奉淵,如同見了鬼,腿一蹬,飛速從李姝菀腿上跳下來,一陣風似的逃進了屋。
李姝菀見李奉淵要走,心一急,提著裝帽子的布袋子冒雪穿過庭院朝他跑了過去。
“哥、哥哥。”她結(jié)結(jié)巴巴喊了一聲。
李奉淵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著她:“有事?”
他目光依舊冷淡,李姝菀心頭一緊,不自覺避開視線低下了頭。
他換了身衣服,可腰帶上還系著那只紅荷包。李姝菀想起李瑛走之前說過的話,又想起李奉淵前天夜里送她的那只和他腰上這只一模一樣的荷包,心頭忽然升起一股莫須有的勇氣。
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問他:“待會兒,待會兒我能同你一起吃午飯嗎?”
李奉淵聽見這話,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有不解,有輕視,或許還有幾分說不出來的厭煩,唯獨沒有李姝菀期望中的善意。
他眉眼間的冷漠令李姝菀好不容易撐出來的勇氣瞬間散了個干凈,李奉淵問她:“你是以什么身份問出這話?”
014|(14)親妹
李奉淵的語氣很平靜,沒有過大的起伏,比起他在祠堂詰問李瑛時要和緩太多。
可此時此刻,這句話落在李姝菀的耳朵里卻仍充滿了諷意。
她想過或許會被李奉淵拒絕,可并沒有料到李奉淵會給出這樣的回答。
李姝菀被他問得啞口無言,手足無措地捏緊了袖子:“我……”
她不清楚要怎么回答,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對他冷漠的神情,無助地低下了腦袋。
目光掃過他腰帶上掛著的荷包,李姝菀如同被那一抹紅點醒,低頭從袖中掏出了一模一樣的荷包。
她將荷包捧在手中,緊張地抿著唇,有些猶豫地遞到李奉淵了眼前:“這只荷包……”
李奉淵垂眸看著她掌心的荷包,她還沒說完,他卻像是已經(jīng)猜到了她內(nèi)心所想。
他皺了下眉頭,反問道:“你覺得這荷包是我送給你的?”
這話令李姝菀明顯怔了一瞬,不需要回答,這反應在李奉淵的眼里已經(jīng)無異于默認。
他像是覺得李姝菀的這種想法十分荒謬,冷眼看著她,毫不猶豫地打破了她因誤會產(chǎn)生的幻想:“你為何覺得我會送你東西?父親將你從外面回來,難道你便當真把自己當作我的親妹了?”
他這話說得難聽,好似李姝菀半點不配和他攀親。
也是,世家長大的少爺,祖上四世三公,權(quán)貴顯赫之門,自然不肯輕易認李姝菀這養(yǎng)在外面的野種做妹妹。
若李姝菀年紀再小些,只有一二來歲也就罷了,可偏偏她出生在洛風鳶離世的那一年。
李瑛沒有提起外面那個女人是誰,李奉淵也沒問過,不過卻無意聽見底下的仆人私下在猜。
若李姝菀的母親出身清白,有名有姓,李瑛自然不會就只抱個女兒回來。
都說她的母親大概是哪地的歌坊秦樓養(yǎng)的憐人,地位低下,大將軍才提都不曾提起。
李奉淵并不關心李姝菀的出身,也不在意她的母親姓什名誰。
他只是不待見她罷了。
李姝菀面上的血色在李奉淵短短的的一句話里盡數(shù)褪去,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險些撞上了身后的廊柱。
余光瞥見院門外,幾名仆從端著餐食低頭立在雪中,眼觀鼻鼻觀心,不知道聽了有多少。
李姝菀臉色慘白,唇瓣囁嚅,更說不出話來。
她如此年紀,又生得乖巧,眼眶一紅,便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奉淵見她這般模樣,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重了。不過他的心或許是槍尖的隕鐵做的,和他的槍一般硬,并沒有心軟半分。
他的語氣依舊冰得凍人:“我不管你如何以為,也不管李瑛之前和你說了什么。你是他的女兒,但我李奉淵沒有妹妹�!�
丟下這句話,李奉淵徑直轉(zhuǎn)身走了。
這樣一番話后,李奉淵本以為李姝菀再不會來打攪他,可沒想還沒進門,身后就響起了腳步聲。
“哥、哥哥。”李姝菀還是這么叫他,只是聲音低弱,語氣怯怯,好似害怕他會因為這一聲稱謂而生氣。
李奉淵皺著眉回過頭,看見李姝菀小跑著追上來,將一直拿在手里的布袋子遞給了他:“你的帽子�!�
她并沒有看他,微微垂著眼睛,眼眶很紅,聲音也有些哽咽,顯然在強忍著哭意。
“已經(jīng)洗干凈了。”她道,說罷又像是擔心他會嫌棄,又說:“是桃青姐姐洗的,用布袋子包著給我的,我沒有、我沒有碰它……”
她說著,聲音越發(fā)哽塞,像是有點憋不住了,低下頭,顫著手擦了擦眼睛。
再放下時,袖子上已經(jīng)有了濕痕。
李奉淵看著面前只到他胸口高的李姝菀,心頭忽然有些說不上來的堵。
他伸手接過布袋,李姝菀立馬將手收了回去。
她沒有再糾纏他,更沒提一起用飯之類的話,動了動嘴唇,聲音細如蚊吟:“我、我回去了,不攪擾你了�!�
說罷,瘦小的身影跑進庭院,如剛才一樣,又淋著雪回了東廂。
只是方才是滿懷期待,如今卻是落荒而逃。
李奉淵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后,又低頭看著手里的布袋,心中的郁氣更深。
他沉默站了好半晌,直到手都凍得發(fā)僵,才轉(zhuǎn)身回房。
015|(15)學禮
李姝菀與李奉淵說了兩句話后匆匆含著淚回來,柳素和桃青一看,便猜到她這是在李奉淵那兒受了委屈。
李姝菀年紀小,性子也柔和,受了李奉淵一頓辱,卻沒有放聲哭鬧,只是回到房中,獨自坐在椅中偷偷拭淚。
柳素和桃青看得心軟,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桃青上前遞上一只手爐,默默替李姝菀擦去頭頂?shù)谋�,柔聲道:“天寒,小姐當心著涼。�?br />
柳素端來一碗熬好的姜奶茶,李姝菀捧著碗慢慢喝了,止了淚,可情緒卻仍舊低落。
她本就是安靜的人,如今更是不發(fā)一言,就這么靜靜坐著,看著桌上的梅花。
二人不知道李奉淵說了什么,可看李姝菀傷心成這樣,大抵是極難聽的話。
小貍奴見一屋子里三個人都圍在一起,也湊了上來。
它一甩尾巴靈活地跳到李姝菀腿上,前肢扒在她胸前,用雪白柔軟的的爪子好奇地去撥弄她眼睫毛上掛著的淚珠子。
門外廚房的人端來午食,桃青輕聲退了出去,帶上了里間的門。
柳素看著李姝菀和跳鬧不停的貍奴,開口牽起話頭:“小姐想好要給這小貍奴取什么名了嗎?”
她本是想將李姝菀的思緒引到這貓兒身上來,好開心一些。
不曾想她問完后,李姝菀卻搖了搖頭:“……不取了�!�
柳素愣了一下:“為何?”
李姝菀輕輕摸了摸貍奴的腦袋,低聲道:“我之前和宋叔說好了,過了冬,等天氣暖和了,就要把它送走,給它找個好人家。”
她沉默了一會兒:“它只是暫時在這兒落腳,這里不是她的歸處,就不取了�!�
柳素聽見這話,輕輕嘆了口氣:“好�!�
初六雪停,宋靜將買來的奴仆調(diào)教好了,送進了棲云院。
李奉淵那兒伺候的人沒什么變動,買來的仆從大多都送來了李姝菀的東廂。
院內(nèi)走動多了,漸漸熱鬧了幾分,可又似乎沒什么變化。
府里的繡娘也從老家回來了,母女二人熬了幾夜,給李姝菀趕至了兩身冬衣。
李奉淵的舊衣?lián)Q下來后,李姝菀依舊將衣服交由桃青洗得干干凈凈,晾干還了回去。
只是這回她沒再傻愣愣地將衣服給李奉淵,而是交給了宋靜。
那日之后,李姝菀再沒有主動和李奉淵說過話,也未再上趕著往李奉淵身前湊,大多時候都呆在她的房間里,連門都鮮少出。
直到李瑛在宮里請的嬤嬤來了府中,李姝菀有了事做,每日不再坐在窗前無所事事地發(fā)呆,才開始有了點兒活氣。
將軍府寬闊,為方便,嬤嬤就住在棲云院近處的一座閣樓中。
每日晨時和午后,李姝菀便到閣中受教。
李姝菀在江南時沒學過禮儀,也沒人教過,因性格安靜看著有幾分沉靜之氣,但實則站坐無態(tài)。
嬤嬤并未因她是李瑛之女便慣縱她,反倒因此更加嚴厲。李姝菀學禮第一日,便吃了大苦頭。
樓閣二層,四面窗戶大開,縷縷熏香蜿蜒升起,入鼻一股靜心撫神的禪香。
房間中,李姝菀頭頂與兩肩各頂著一只裝了水的瓷碗,身形僵硬地站著。
嬤嬤側(cè)身站在她前方,正垂著眼看她,語氣緩慢道:“……不可跑跳、不可穢語、不可散發(fā)亂衣、桌上不可撥菜翻盤……”
她并不年輕,和宋靜差不多大的年紀,頭發(fā)梳得板正,說話的聲音又低又緩,仿佛尼姑念經(jīng)。
她一口氣念了二十來個不可,說完問額心冒汗的李姝菀:“記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