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就見到它被卞翎玉拽了回去。
少年一身銀白衣衫，坐在樹下，他抿了抿唇：“抱歉。”
說話間，他抬手弄斷了一截骨刺，骨刺顫抖著，縮回他袖中去。
卞翎玉做這一切時幾乎沒有波瀾，師蘿衣卻第一次知道骨刺的存在。她看向卞翎玉的臉，他左邊臉上，已經(jīng)生出了銀白色的鱗片。
她隱約意識到了什么，伸手撫上去。
卞翎玉下意識躲了一下，他對這一幕的記憶還停留在三年前，師蘿衣拔刀叫他怪物。
可這次師蘿衣不容他躲開，她手觸上那些鱗片：“疼不疼？”
卞翎玉看著她，搖頭。
師蘿衣見他不像在說慌，松了口氣。她如今就怕卞翎玉疼，她壓住心緒，想讓這場逃亡輕松些，她看著卞翎玉額上的細汗：“我們歇一晚再走吧，我累了�！�
卞翎玉本想說清璇會追上來，聽她這樣說，他便沒反對。
“我看看……那個銀白的骨頭？”
蒼吾化作了元身，識趣地走到一邊。它看少女托著一截難看的骨刺，把玩得不亦樂乎，它心里難免有點兒酸，還藏著說不出來的羨慕。
那骨刺本是卞翎玉的羽翅。
它若能長成，恐怕是極為好看的，瑰麗華美，圣潔無雙�？上缃褡兂晒舛d禿可怖的模樣。
可即便不好看了，師蘿衣也沒嫌棄，她任由那骨刺纏繞著她的手腕，也沒像卞翎玉那般粗暴地對待它，師蘿衣十分縱容。蒼吾很羨慕，他的耳朵缺了一塊，主人會說他殘缺的地方很丑。
即便那是為了保護主人才受的傷。
在這樣的溫柔下，就算卞翎玉一開始不習慣，后面他也沒躲了，甚至沒再刻意將生出鱗片的那半張臉扭開。
因為師蘿衣說，這樣也好看。
師蘿衣邊走邊處理他們的氣息，她不敢輕敵，即便卞翎玉說，夙離大概率不會親自來追。
在人間顯露神力，會受到天道的壓制。
夙離貪生怕死，元身還薄弱，必定會讓卞清璇來追。可是從神域來的人，身上的仙器少不了。
師蘿衣出發(fā)前，就從不夜山帶了許多隱匿行蹤和氣息的法器，他們每走一段路，她就會停下來，把氣息消除。
休息的時候，師蘿衣也沒睡覺，她如今知道神珠在自己體內，她閉目都在運轉功法，不想辜負這原本毀天滅地的東西。
至少，她得在卞翎玉愈發(fā)脆弱，甚至變回元身的時候，保護好他。
第三日，眾人來到一個城鎮(zhèn)。
卞翎玉的情況愈發(fā)惡化，但他自己早就知道有這一天，心里很平靜，也沒覺得意外。師蘿衣難受了一個清晨，終于也決定暫且放下這件事。
因為……說不準這也是她的機會。
他們需要歇一歇，蒼吾累得不輕。師蘿衣決定讓大家在鎮(zhèn)上的茶水攤休息片刻。
她買了一頂斗笠，遮住卞翎玉帶著鱗片的臉。
其實看久了，她覺得就算這樣，卞翎玉也好看。他身上那股出塵的氣質，就萬里無一。
隔壁喝茶水的，恰好是某個小宗門的外門弟子。
“你們聽說了嗎，昇陽宗這次來了個了不得的大人物，原本宗門大比，只有年輕弟子會去參加。這回那位大人往蘅蕪宗一去，各大宗門，就連掌門人都前去拜會了�！�
“那可真是了不起，也不是是何等身份，才讓人如此看重�！�
“據(jù)說那位公子不僅長得一副神仙樣貌，連性子也極好，法力更是高強。年紀輕輕，就達到了大乘期后期修為�！�
大乘期后期，也就是足以飛升的修為。小弟子們吃驚不已，要知道師桓隕落后，整個修真界，再沒出過大乘期后期的人物。
就算是蘅蕪宗主，也數(shù)百年沒突破了。
聽他們議論紛紛，蒼吾不由得嘀咕道：“沽名釣譽�！�
師蘿衣看了眼卞翎玉，他端著茶杯，沒什么反應。仿佛其他人口中議論的，不是靠掠奪他力量才大出風頭的弟弟，他冷清淡漠得緊，只有在師蘿衣看過來時，他才抬眸看了她一眼。
師蘿衣彎了彎唇，還好卞翎玉不介意，不然她氣得都想回頭先砍那個夙離幾刀。
她心道，夙離本可以低調找人，但他來人間，偏要如此大張旗鼓，風風光光，想必是很在意別人的看法，喜歡被人仰慕。
師蘿衣聽說越缺什么，越是恨不得掩飾什么。今日一看果真如此，夙離沒有正統(tǒng)的神血，甚至生下來天殘。
神后為了照顧他可憐的自尊心，不惜傷害卞翎玉。夙離越是在意自己身上仆人的血脈，就恨不得萬人敬仰他。在神域這個德行，來到了人間更是膨脹。
卞翎玉墜入人間十年，從未有過一天像夙離這樣。
他就如世間的一草一木。無不平凡，卻又無不高貴。
“我們走吧。”
又趕了幾日的路，卞翎玉感覺到了極限，他的靈力本就日漸干涸，如今更是一片貧瘠。
眼前不遠處就是妄渡海的邊界，他看了一眼前方的少女，她在他的視線下，仍舊活得好好的。
師蘿衣背著刀，像春日的一抹燦陽，在為他們開路。
卞翎玉清冷的眼睛里也生出了暖意，這樣就很好。
卞翎玉對身下的蒼吾道：“我只能走到這里了，記住我的話，想辦法將我引進妄渡海，別讓我去人間傷人性命�！�
待到師蘿衣覺察不對勁的時候回頭，卞翎玉已經(jīng)從蒼吾身上掉了下去。
蒼吾擔憂道：“他正在逐漸失去意識，快要變回元身了�！�
師蘿衣見過卞翎玉的元身，是一只銀白色的麒麟。
師蘿衣小心將卞翎玉抱在懷里，她這幾日已經(jīng)做足了心理準備，饒是如此，她還是把卞翎玉抱得緊緊的，仿佛下一刻就會失去卞翎玉。她有些無措地問蒼吾道：“他變成麒麟，是不是就不認得我了？”
蒼吾想了想：“應該是吧，畢竟這是被迫打回元身。你先前不是說要救他嗎？我們如何救。”
師蘿衣在腰間摁了摁，這是那日她找涵菽長老要來的法寶。她說道：“應該可以了，我們不去妄渡海，找個地方先安頓下來。”
她確實可以躲，但上輩子已經(jīng)流亡了一輩子。師蘿衣再不愿走這條路，她不要眼看著卞翎玉死，也不要讓夙離這樣的人，主宰六界。
在師蘿衣的示意下，蒼吾托起卞翎玉，往遠離妄渡海的地方走。眼見離妄渡海越來越遠，師蘿衣覺出異樣，連忙抽刀抵抗。
風過葉落，空中另一個少女纖長的身形顯現(xiàn)出來，笛子的殺意劈在了蒼吾的路前。
蒼吾連忙躲開，放下背上的卞翎玉。
“卞清璇？”
師蘿衣?lián)踉谒麄兩砬�，心里一沉。卞清璇還是找到了他們。
卞清璇冰冷的眸光落在師蘿衣身上，勾起唇，嘲諷道：“怎么，幾日不見，有膽子和我打了？”
師蘿衣被眼前這個人打壓了一輩子，她曾幾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沒用。如今從卞翎玉口中，得知卞清璇本就是神域之人，她今年一千歲，師蘿衣才一百歲！
而卞清璇作為神族的天才，師蘿衣本就打不過這樣的存在。
別說自己了，全勝時期的清璇，一根指頭就能碾死宗主。那師蘿衣還在意什么呢？
師蘿衣反唇相譏：“確實可能打不過，不過也比你給一個廢物當狗強�！�
卞清璇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懂個屁。”
師蘿衣是不懂，但她看出卞清璇在生氣，她還挺意外自己總能輕易惹卞清璇生氣的。但卞清璇不高興，師蘿衣就高興。
她提起神隕刀朝卞清璇打去。
兩人飛快地過了幾招，卞清璇發(fā)現(xiàn)師蘿衣的進步很大。一年半前，師蘿衣要和自己比試劍法，那時候卞清璇故意氣她，短短瞬息就讓師蘿衣落敗。
而今，師蘿衣不知什么時候能與她過上這么多招。
她成長快得令人心驚！
蒼吾也揉身加入了戰(zhàn)斗，它好歹活了好幾千年，雖然一身修為，一大半都給了另一個女子。不過如今的卞清璇有傷在身，又被天道壓制。
三人一時半會兒難以分出勝負。
卞清璇眉宇間沉下去，想想夙離的威脅，她也發(fā)了狠，神笛一橫，師蘿衣只覺得自己被重重擊飛出去。
師蘿衣唇角流下了一絲血線，低咳兩聲，感覺五臟六腑都要移位。
蒼吾也不好過，卞清璇對它還要狠些，那神笛飛回來，險些洞穿他的腹部，還好他躲得快，但是腳仍被刺穿了。
卞清璇看了師蘿衣一眼，旋即冷著眼，朝卞翎玉走過去。
她將神笛化劍，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猶豫，劈手朝沒有意識的卞翎玉斬下。
卻在砍實的一瞬間，被火紅的刀擋住。
“滾開�！北迩彖鬼�，怒道。
師蘿衣亦抬眸冷冷盯著她：“我沒死，就不會讓�！�
卞清璇的手握緊了劍柄，她看著眼前這雙熱烈到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眼睛，譏諷道：“你曾經(jīng)，不是很厭惡他嗎？”
為什么現(xiàn)在他比以前還要狼狽，甚至連神力都沒了，你卻愿意護著他，愿意愛著這樣的卞翎玉。
師蘿衣只覺得卞清璇很莫名其妙：“那關你什么事？”
“確實不關我的事�！北迩彖淅涞氐�，她的招式很快，也非常凌厲。幾乎把師蘿衣壓著打。
師蘿衣再疼也不肯悶哼一聲，她就跟背后長了眼睛似得，只要卞清璇傷害卞翎玉，她就能攔下卞清璇的殺招。
卞清璇第一次認識到，她想殺卞翎玉，必須要先解決師蘿衣和蒼吾。
卞清璇眸子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那些麻木的眼神，在腦海里反復交織，最后變成母親那具毫無溫度的尸體。
她的神笛這次……對準了師蘿衣的心臟。
師蘿衣這輩子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離得這么近�？蓱{什么呢？就因為他們的起點天生比她高，就能永遠掌控她的生死和命運嗎？
他們又憑什么傷害一直庇護世人的卞翎玉！
她咬牙，飛蛾撲火般迎上去，她不可能退！
丹田一熱，她的刀揮下去的瞬間，將卞清璇擊退數(shù)丈。掌中的刀仿佛生出了生命，在卞清璇肩上，劃出一道幾近慘烈的傷口。
不僅是蒼吾驚呆，卞清璇望著她，也久久沉默。
師蘿衣竟在這個時候，領悟刀意，突破了。
師蘿衣喘著氣，她感覺四肢百骸，有什么東西在亂竄。她半跪在地上，抬起眸，這一刻突然意識到，她的境界上升了很大一截，不僅如此，神珠也開始感應到什么，開始溫養(yǎng)她的丹田。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仿佛山川湖海盡在眼前，流水潺潺的聲音，甚至另一座山頭的雀鳥叫聲，她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倘若閉上眼睛，她就是這世間的林風雨露，能掌郎朗乾坤。
卞清璇捂住肩膀，神情復雜，她還要再戰(zhàn)，看見師蘿衣背后的東西，她目光凝了凝。
師蘿衣也做好了卞清璇再次攻上來的準備，沒成想她最后看了她一眼，消失在了眼前。
而身后氣息溫熱。
蒼吾大叫道：“蘿衣小姐，躲開�！�
師蘿衣下意識一躲，發(fā)現(xiàn)銀白色的巨獸就出現(xiàn)在身后。
他銀瞳冷淡，帶著撕碎一切的冷漠。
“卞翎玉？”
然而他銀色的眼眸里，并沒有她。師蘿衣下意識伸出手：“是我啊，你不認識我了嗎？”
蒼吾嗷了一聲，沖過去把師蘿衣叼開：“蘿衣小姐，你別這樣，他已經(jīng)成麒麟了，沒神珠沒神魂的，現(xiàn)在就和妖物沒開化沒兩樣�！�
師蘿衣被擋住這么一下，再抬眸，就發(fā)現(xiàn)卞翎玉不見了。
她連忙從地上站起來，焦急道：“他往哪里去了，你看見了嗎？不是說他被迫成元身后很弱嗎？”
蒼吾也很懵，他方才顧著救師蘿衣，沒看清：“我也不知道，按理是很弱�！�
可還有一句話沒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好歹是麒麟，上古神族的血脈！
難怪卞翎玉說，若他提前化作了元身，讓他們把它引入妄渡海。而非把他綁進去。
“這可怎么辦？”蒼吾一臉愁容，“這放出去就是個兇獸，難不成真要把他引入妄渡海？”
卞翎玉就是這樣交代的，讓罡風撕碎他。
蒼吾話音剛落，就遭到了師蘿衣的瞪視：“引什么引，先把他找到，我試試能不能把神珠還給他！”
第61章
找到
師蘿衣和蒼吾這幾日把林子和妄渡海附近都找遍，也沒看見卞翎玉的身影。
蒼吾撓了撓頭：“咱們去附近的鎮(zhèn)子看看？”
師蘿衣點了點頭，也只能這樣。事不宜遲，兩個人立刻往附近的鎮(zhèn)子走，她只希望卞翎玉即便變成了麒麟，也殘存著神性，千萬不要傷害人。
蒼吾看她急成這樣，安慰道：“翎玉兄不會吃人的，他若是餓了，本能會去捕獵妖獸。我這種修仙的妖獸都能忍住，他理當也可以�！�
“但愿如此�！�
到了鎮(zhèn)子里，下起雨來，師蘿衣才發(fā)現(xiàn)不妙。這樣偏遠的小鎮(zhèn)，這幾日竟然不知不覺多了許多修士。
這一幕對于師蘿衣來說很眼熟，她前世被修士們追蹤時，也常常這樣疲于奔命。
她想起夙離和不知所蹤的卞翎玉，心里一緊，從旁邊拿了個斗笠戴上，又掐了個決改變身形。
蒼吾有學有樣，跟在她身后。
好在下著雨，他們這樣的裝扮并不算突兀。沒走多遠，師蘿衣果然看見了修士的通緝令，它隱在柱子間，只有具備靈力的修士才能看見。
蒼吾氣憤道：“他們竟然說翎玉兄是魔化的妖獸，還說你豢養(yǎng)魔物，已經(jīng)叛逃師門！”
比起不平的蒼吾獸，師蘿衣鎮(zhèn)定多了，這確實像她那個師伯能做出來的事。
她上輩子在人間看著這些誅殺令的時候，滿心愴然，但如今，師蘿衣心里很平靜。
雖然很多事，仍舊與前世重合�？蓭熖}衣知道，命運的弦早已偏移。她的心魔徹底祛除，這一次還有了需要她保護的人，卞翎玉守了她兩輩子，這次換她守著卞翎玉。
師蘿衣說：“這興許也是好事。宗主先前去接夙離，證明知道了他神族的身份，而今宗主下通緝令，證明他們誰也沒找到卞翎玉�！�
就是因為找不到，才號召這么多人找。
果然兩人沒走多遠，聽見修士們議論：“也不知這魔物何等厲害，連宗門大比都暫停了。聽說誰若能殺了那魔物，不僅能拿到蘅蕪宗主的至寶若水劍，還能得到一枚五百年修為的仙丹！”
師蘿衣遠遠看了他們一眼，對蒼吾說：“走吧�！�
兩個人避開修士，在鎮(zhèn)子里徘徊了好幾日，可是始終沒有聽到任何地方有靈獸或者妖獸出沒。
師蘿衣以前沒覺得日子有這么難熬，就算上一次，她被迫吃下九尾狐的內丹，也沒有這般心急如焚。
麒麟元身這個樣子，就像回光返照，卞翎玉變成元身后，還能使出部分神力。不僅她和蒼吾沒預料到，興許就連卞翎玉和卞清璇都沒預料到。
畢竟自上古來，還沒有被迫打成元身的神流落在人間。
她怕卞翎玉違背本心傷了人，也怕其他人傷了卞翎玉。
晚上歇息，她在身邊，也觸不到那個冰冷但可靠的影子。就在師蘿衣打算換個地方，離得更遠去尋的時候，有個眉眼刻薄的婆子狐疑地打量她：“你們是修士？”
師蘿衣問道：“你有何事？”
婆子搓了搓手：“是這樣，鎮(zhèn)上劉員外家，丟了個傻小姐，這不婚事在即，卻被妖物搶了去。不僅如此，劉員外家后院的雞鴨牛羊，也總被那怪物偷了去。員外怕這畜生早晚禍害到家里其他人，讓我出來找一找有沒有仙長前去除妖�！�
師蘿衣和蒼吾對視一眼，又問婆子道：“好，你帶路，我們去看看�！�
婆子本來也是試試看，聞言喜上眉梢：“欸欸，姑娘跟我來�！�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近來鎮(zhèn)子上明明那么多修士，卻沒有一個愿意隨她去除妖。
比起處理這種偷雞摸狗的小事，他們更愿意去尋找一個別的什么大妖怪。自然看不上劉員外家摳摳搜搜給出的幾十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