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師蘿衣將卞翎玉縮小,抱在懷里。
當(dāng)年,她就是從尸海中,將卞翎玉刨了出來。那時候他痛得走不穩(wěn),她卻抱不起他,而今她帶著他,走向他回家的路,也算是彌補當(dāng)初自己對他的忽視。
師蘿衣沒敢歇,他們不知道走了多久,躲避了多少次危險,直到看見一個小茅屋,她才松了口氣。
蒼吾震驚道:“這……這地方還有屋子?”
“我當(dāng)初搭的�!�
“……”蒼吾這一刻都不知道說什么好,都說刀修勇敢無雙,以前還沒覺得,如今他第一次對師蘿衣這個小刀修生出敬佩之意。
她不僅敢來這破地方找人,還能尋到唯一沒有罡風(fēng)之處,用法寶搭個簡陋的屋子,這份毅力和孤勇,沒幾個人辦得到。
但師蘿衣并非孤勇。
若這世間,你最重要的人,在此處生死不知,誰都會有一探的勇氣。
她去妄渡海的路上,不是沒見過別人來尋親人,他們都被罡風(fēng)撕碎了。最后只剩她一個人,和撿回來的兩只小獸。
一開始是她護著它們,后來反而是他們主動給她引路。
為了給自己和它們喘息的機會,她觀察了半個月,才硬著頭皮在這里搭了個屋子。
屋子里很小,只有一張床,和一個用來清洗傷口的隔間。
蒼吾自覺得很,它總算想起來師蘿衣是要來做什么的,一行人是迫不得已進入妄渡海這樣危險的地方,它羞赧道:“我去隔壁,你放心,我封了五感,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
“……嗯�!睅熖}衣也有點尷尬。
所以說她一開始不愿意來妄渡海,這確實不是個合適的地方。不僅外面隨時會要命,還另一種程度的要命。
一墻之隔,蒼吾還在隔壁,她搭的那個床,也小得只能容下一個人。
這屋子動作大些都會散架。
她記得當(dāng)年就散過一次,當(dāng)時她才把小赤蛇洗干凈,結(jié)果屋頂突然就塌了。
她愣愣站在遍地狼藉中,看見卞翎玉望著那扇破門,不太敢看她。
師蘿衣知道,他在屋子里本就很局促,頭上的角不小心勾到了什么地方,屋子就垮了。
那時她嘆了口氣,無奈道:“沒事的,我再修一修就好了。是我沒弄結(jié)實,修好就過來給你清洗傷口�!�
如今的小破屋,已經(jīng)被加固過,可是師蘿衣半點兒都沒信心。
她心里還在愁這件事怎么開始,就見卞翎玉睜開了眼睛。
他如今是一只麒麟的模樣,沒了神珠,被她縮小一大截,結(jié)結(jié)實實地禁錮在床上。
師蘿衣原本想直接用那個強行化人的法器。
可是當(dāng)她看見卞翎玉的雙眸,那雙冰冷的銀瞳。她一時險些分不清十年前的他,和現(xiàn)在的他。
他們眼神是一樣的。
同樣冰冷,毫無感情,帶著審視的淡漠。正如因此,十年前,師蘿衣捫心自問,比起卞翎玉,她更喜歡那條親近人的小赤蛇。
小赤蛇生動極了,會生氣,還會故意盤她手腕,卻又會在罡風(fēng)靠近前,拖著她躲開。
不像卞翎玉,她靠太近,他會退。讓他喝符水,他緊緊閉著嘴巴。
以至于師蘿衣從來就沒敢想,卞翎玉竟然能在那個時候就愛上她。
過往的記憶盡數(shù)涌上腦海,師蘿衣看著卞翎玉的眼睛,忍俊不禁道:“你可真好哄。”
可不是嗎,她什么都沒做,就讓一個懵懂到什么都不懂的神,把最珍貴的神珠給了她。偏偏她當(dāng)時還什么都沒看出來。
“那我再哄你一回,你也別怪我,好不好?”
麒麟能聽懂她的話,但他現(xiàn)在誰都不認(rèn)得,只剩最簡單懵懂的意識。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綁住,心里彌散著被冒犯的殺意。禁錮住他的東西,只是一套普通的子母環(huán)。他若弄碎了,師蘿衣手中的另一個能控制他的,也會碎去。
他冷著銀瞳,正要掙碎的時候,臉被一只溫軟的手碰了碰。
麒麟下意識后退,他印象里,是沒有人會這樣碰自己的。
“哎哎哎,這屋子可禁不住你折騰,我不碰你了行不行?”師蘿衣連忙道,“你不是想養(yǎng)兔子嗎,你看看我,像不像你走丟的兔子?”
她點了點自己的臉和眼眸。
師蘿衣見卞翎玉打量自己半晌,嫌棄地把頭扭了過去。麒麟眼中,她只是一顆充滿威壓的神珠。
她不禁氣笑了。
“怎么劉小姐懷里的就是,我就不是?卞翎玉,你是不是故意報復(fù)我這么多年對不住你�。俊�
確實對不住他,哪怕曾經(jīng)更喜歡小赤蛇,也不喜他的清冷淡漠。追逐師兄一輩子,也不愿看他一眼。
師蘿衣表面佯怒,心里卻松了口氣。她沒想錯,就算卞翎玉變回了最初什么都不懂的狀態(tài),但他能交流,并非徹底成了暴虐殺人的兇獸,只要她不對他動手,他也不會本能地傷害他們。
能交流那就好辦了,不然她怕這事沒法成。
師蘿衣這次做足了準(zhǔn)備,狐貍離開不夜山前,她還找狐貍要了一本秘籍,她這才知道,要是男子真不想,這種事是不成的。
換句話說,至少那次她愧疚不已的事,那么簡單就成了,還真不完全怪她。
眼見漫天黃沙,妄渡海在另一端,那里封印著她的父親。
師蘿衣心想:這都是什么事啊。
她總有種在父親眼皮子底下,騙人和她廝混的錯覺。
而銀白色的麒麟,還在用那雙警惕而冷漠的眼睛四處打量這個困住他的屋子。
師蘿衣輕輕咳了一聲,她告訴自己不急,這次卞翎玉也會愿意的,她壓住窘迫,盡量讓自己臉皮變得和上輩子后來一樣厚:“那個,我先帶你去洗洗?”
沒道理十年前沉默著都愿意清洗一下,現(xiàn)在不愿意吧?
第63章
貪心
但如今的卞翎玉,還不如十年前。
他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誰,是個什么,他尚且僅存的,只剩本能。
世間萬物,最早的本能只有活命。
卞翎玉隱約知道自己是個沒有“內(nèi)丹”的妖怪,就快魂飛魄散。
在師蘿衣靠近的前一刻,卞翎玉掙脫了子母鏈,骨刺拍打了一下榻沿,那本就不結(jié)實的床榻,頃刻散了架。
師蘿衣看著被他弄散架的床榻,很好,這下……連張床都沒了。
隔壁的蒼吾還沒封閉五感——
他原本想著,他就聽一耳朵,神族的艷事,這誰能不好奇啊!
高高在上的神族,就像傳說中冷冰冰的佛像。寡情淡漠,無情無欲。便令人難免會想,他們那樣的人,也會為女子動□□么?
沒成想耳朵才貼過去,就聽見床榻散架的聲音。
蒼吾:“……?”
這、這么厲害的嗎?
好半晌,連屋子都塌了,三個人站在一片灰燼中,面面相覷,蒼吾才知道是自己想得太離譜。
師蘿衣切齒看向卞翎玉:“你和這屋子有仇嗎?”
卞翎玉當(dāng)然不會回答她。
師蘿衣暫時擱置給卞翎玉清洗的事,只能手忙腳亂先縛住卞翎玉,再修葺屋子。蒼吾認(rèn)命過來幫忙,兩個人都不是修建房屋的料,琢磨半晌,只能馬馬虎虎還原。
妄渡海夜晚的溫度驟降,冷得令人發(fā)指,若沒有法器所筑的屋子容身,不僅冷,還會在魔息中流散修為。
月亮懸在天上,兩個人逃了一天的命,又不得不修了半夜的屋子,簡直累成狗。
然而這還只是個開始。
麒麟是何其不屈的種族,上古神魔大戰(zhàn)時,他們種族戰(zhàn)到最后一滴血流干,都沒后退一步。
師蘿衣這時候也并不知道,卞翎玉曾被母親關(guān)了七百年。
麒麟睜開眼睛,沒了神智,卻隱約記得幼時刻在骨子里、那種漫長的折辱和惡意。
卞翎玉感知到神珠,再看眼前的少女,會很狂躁。
他不記得那是自己給師蘿衣的,以為那是師蘿衣奪走的,而現(xiàn)在,他們還要從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他望著那個少女,少女沒有毛發(fā),也沒有鱗甲。
——在現(xiàn)在的“它”眼中,這一點兒都不好看。甚至沒有劉小姐的“兔子”氣息令他感覺到安全。
他的本能告訴他,久遠(yuǎn)的記憶里,似乎也有誰囚禁他,摧毀他的尊嚴(yán),將他曝于天火之中。斬斷他的長尾,焚盡他的雙翼。奪取他的力量,最后還想要他的命。
麒麟銀瞳睜開,泛著冷意。
這個時候,蒼吾也反應(yīng)過來:“啊……我以前聽說,精怪若是被奪了內(nèi)丹,打回原型后,再感知到自己內(nèi)丹,會不死不休的,他不會把你當(dāng)做奪他神珠之人了吧?”
“若真是這樣,就麻煩了�!睅熖}衣也覺得不妙,這時候已經(jīng)不能指望卞翎玉把她當(dāng)做兔子了,師蘿衣不得不與卞翎玉周旋,她不敢讓卞翎玉離開屋子,外面到處都是罡風(fēng),若他離開,她找不找得到卞翎玉另說,光是罡風(fēng),就可能撕裂他。
偏偏她又不能傷他,局勢陷入僵局。
好幾日下來,連蒼吾都覺得,那個法子渺茫。
只剩本能的卞翎玉根本不會配合,蒼吾心想:是我我也不配合,被兩個泛著自己“內(nèi)丹”氣息的人捉來,這不明顯不懷好意要他命嗎,不殺了他們才怪。
卞翎玉只是煩躁得想要跑,已經(jīng)很客氣了。
師蘿衣還想要給卞翎玉擦洗一下傷口的時候,蒼吾提醒道:“我若神智未開,只會以為你要洗干凈我,燉了我�!�
“……”師蘿衣放棄了這個想法,好一會兒,少女重振旗鼓,燃起希望,“你瞧,他是不是在看我�!�
卞翎玉盯著她看,莫不是回過神,覺得她還不錯吧?
蒼吾打擊她說:“若以妖獸的審美來看,你并不好看。有毛有鱗甲的才好看。”
果然,卞翎玉只是又一次和他們對戰(zhàn)。
房子再一次倒塌,師蘿衣和蒼吾靠著滿屋子破爛,長長嘆了口氣。
蒼吾心想:他大爺?shù)倪@輩子他都不想再建屋子了!
屋子一建好就得和卞翎玉打,打完又得塌,他這幾日連做夢都在循環(huán)建屋子。
蒼吾剛要說什么,就看見師蘿衣手臂上的傷口。
他認(rèn)出那是卞翎玉骨刺劃出來的傷,張了張嘴,一時沉默無言。
其實,就像卞翎玉說的,沒有必要再救他。
卞翎玉已經(jīng)一無所有,沒了神智后,連最卑賤的妖獸都不如。
這些日子,蒼吾總覺得,師蘿衣說不準(zhǔn)明日就放棄了。他自遇見主人開始,就明白,世間薄情的并不分男子女子,誰付出的心意深,誰就容易被踐踏。
就像自己,苦修數(shù)千年,所有修為都給了那個人,卻沒能換來她的一點兒憐惜。
認(rèn)識卞翎玉以來,蒼吾一點點看著他凋零,自然明白,縱然是神族,卞翎玉能殺朱厭,除妖魔,可那個孤單的少年神族,和自己沒什么分別。
蒼吾心中惶惶,他有私心,自然不希望師蘿衣放棄�?蛇@世間,能不惜性命和修為,去為他人引渡的,能有幾個?
而師蘿衣想要讓一具沒有靈智的皮囊,再將目光凝聚在她身上,這得有多不容易。
或者說,卞翎玉是有多想不開?
果然,當(dāng)看見師蘿衣不再修葺房屋時,蒼吾心中低落下去,卻沒太意外。
師蘿衣:“算了,屋子不管了,布陣法比較結(jié)實。咱們還得在這里待很長一段時間,安全比舒適重要。”
蒼吾愣了許久,茫茫黃沙中,少女起身布陣去了。
她在一堆破爛中,極力給他們一個能抵抗魔息和寒冷的容身之所。手臂許是還在痛,她干一會兒活,會停下來休息片刻。
蒼吾看了許久,突然又有些羨慕卞翎玉。
終于不用再補屋子,師蘿衣試圖靠近卞翎玉,成效仍舊甚微。
那雙警惕的銀瞳,比曾經(jīng)還要冷。
她注視良久,最后對他輕輕笑道:“沒事,會好起來的。”
事情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夜里,卞翎玉弄壞最后一個能束縛他的法器后,他們沒能拉得住他,麒麟銀白色的影子,轉(zhuǎn)瞬消失在了黃沙之中。
蒼吾還沒反應(yīng)過來,師蘿衣已經(jīng)追了上去。
但師蘿衣卻沒能追幾步,能割裂神魂的罡風(fēng)劃破地面,她心道不好,連忙用長帛拽住卞翎玉:“別往前了,很危險!”
師蘿衣被拽倒,生生被拖著滑行了好幾步。
粗糲的黃沙瞬間磨破她嬌嫩的肌膚,師蘿衣狼狽抬起頭,就見罡風(fēng)已經(jīng)劃破長帛,師蘿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卞翎玉越走越遠(yuǎn)。
他一次都沒回頭看她。
手臂上的傷一直沒來得及治,眼前黃沙漫漫。曾經(jīng)愛她兩輩子那個人的身影,快要被黃沙吞噬。
這些日子以來,師蘿衣一直沒覺得辛苦,在這一刻,鼻尖卻酸酸的。
“這就是報應(yīng)嗎……”
她想起月光下的清水村,少年望著自己的目光。那時候她不懂那是什么。她又想起以前每次他被自己傷害,總是若無其事,用冰冷的神情掩蓋鮮血淋漓,下一次再見到她,他仍舊是干凈清冷的模樣。
師蘿衣第一次明白,她曾經(jīng)給卞翎玉的那些傷害,她的永不回頭,是一把多么鋒銳的尖刀。
師蘿衣的沮喪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在黃沙中趴了一會兒,很快就恢復(fù)了心情。妄渡海危險,她不能讓卞翎玉在妄渡海亂跑。趕緊找人要緊。
誰知才爬起來,沙子迷了眼,淚簌簌地掉落。
她連忙想要揉掉眼睛里的沙子,卻不知道那個本該走遠(yuǎn)的身影,匍匐在黃沙中看她。
她哭了,卞翎玉意識到這一點時,冷冷地望著師蘿衣。
他剩下的最后一絲清明,讓他心中冷怒。
他本該殺了他們的,那個沒有皮毛,也沒有鱗甲的少女,怎么敢?guī)е约旱摹皟?nèi)丹”還來招惹他?
他們數(shù)次束縛住他,卞翎玉卻沒弄懂他們想要什么。
到了今日,他弄壞最后一個法器,終于可以離開。
他自然能感受到妄渡海的烈烈罡風(fēng),可躲開這樣的罡風(fēng),是刻在骨子里的事。他沒有覺得多危險,反而那個一直試圖靠近他的少女,令他覺得危險。
他本來可以一走了之,可看了半晌,沒有動。
他和師蘿衣已經(jīng)離屋子有一段距離,罡風(fēng)肆虐。少女在黃沙中,好不容易爬起來,哭成了淚人。
卞翎玉不禁皺眉。
那似乎是個很丑的“精怪”,一哭,就更丑了。
他恨她的“貪心”。
他已經(jīng)沒了內(nèi)丹,只剩這身殘破的皮囊了,他變成這樣都沒哭,她哭什么?
他沉默良久,趴在黃沙中,艱難地走了過去。
師蘿衣剛弄掉眼睛里的沙子,急著找人,卻見原本消失在黃沙中的人,出現(xiàn)在了眼前。
她知道這一幕肯定很滑稽,她滿臉的沙子和淚。
銀白的麒麟低眸看她,就像在看屠殺他的屠夫。
她呆愣許久,被放在他背上,感覺到妄渡海夜晚的寒涼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
當(dāng)蒼吾守著一堆破爛,看見月光下的麒麟,背著師蘿衣回來的時候,他也愣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