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他第一次意識到,過去一千年,卞翎玉若要自己和母親的命,他們恐怕活不到今日。
眼見空中另一抹流光朝他襲來,夙離連忙咬牙躲開。
耳邊翁鳴,夙離身邊黃沙揚起。
他渾身冷汗,若是方才沒躲開,卞翎玉會生生踩碎他的骨頭。
卞翎玉瘋了!
夙離這時候也顧不得形象了,若是讓卞翎玉回到神域那還得了!他朝那群修士怒吼道:“你們還不動手,在等什么!”
眾人驚疑不定。
若說先前他們還相信夙離,可現(xiàn)在,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卞翎玉哪里像是墮魔?
卞翎玉迎著天光,手執(zhí)斬天劍,清冷淡漠如斯。
也有部分人心中猶豫:墮魔慣會偽裝,萬一卞翎玉真是邪魔呢?難道真要看著這個墮魔屠戮神族?
蘅蕪宗主見狀,心中也是一沉。他沒想到夙離竟然會輸。夙離若沒了,卞翎玉會放過自己嗎?
“諸位,夙離神君說得不錯,我們本就為誅魔而來,怎可袖手旁觀!”
但宗主話音剛落,還不待眾人被煽動,身后一只手,就在這時,洞穿了蘅蕪宗主的心臟。
蘅蕪宗主大喝一聲,用修為震碎了那只手,才保住自己心臟不被捏碎。他反手一掌,身后偷襲之人被打出數(shù)丈遠。
所有人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變故。
只見一個樣貌普通的男弟子倒在地上,捂著斷臂,桀桀笑開:“師尊,你還記得徒兒嗎?”
說罷,他棄了這具臨時奪舍的肉身,顯出元身來。修士們立刻認出了他。
“是宗主的大弟子姜岐!”
蘅蕪宗的弟子睜大眼睛,低低呢喃:“姜師兄�!�
“姜岐怎么會成了鬼修,還偷襲他的師尊?”
姜岐全身森然鬼氣,他一擊不成,便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但今日就算要死,也要拖著害他家破人亡的宗主一起下地獄。
他目露猙獰,把當(dāng)年自己全家被屠的真相,以及這些年蘅蕪宗主對師桓的妒忌,對師蘿衣的打壓,盡數(shù)說了出來。
蘅蕪宗主怒斥:“妖言惑眾,你找死!”
姜岐方才偷襲才能得手,如今蘅蕪宗主暴起,一掌就將他的魂魄生生拍碎。
殘存的朱厭之力,這次無法再救姜岐。
十一年前,姜岐一腔恨意,從妄渡海得到機緣,撿到一條命,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足夠。他這一生被蒙蔽,犯下許多錯,他知道自己罪有應(yīng)得。
姜岐遙望著海面,消散在一片黃沙之中。
宗主雖然一掌擊斃了姜岐,然而再抬頭,發(fā)現(xiàn)所有人看著他的目光都不對勁。
姜岐是誰?曾經(jīng)宗主最為器重的大弟子!
如今本就人心不穩(wěn),出了姜岐的事,再沒人肯信蘅蕪宗主。
宗主也沒想到,自己苦心經(jīng)營大半生的名聲,竟然毀在了姜岐身上。
他從未把這個沒落世家的弟子放在眼中,蚍蜉撼樹而已。然而日日打鷹,終于被鷹啄瞎了眼。
宗主恨煞了姜岐這個賤人!他面色鐵青,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錯,眼見夙離也要落敗,卞翎玉若殺了夙離,一定不會放過他!蘅蕪宗主毫不猶豫,逃入黃沙之中。
夙離本來還等著蘅蕪宗主煽動眾人,和自己一同對付卞翎玉。
可沒想到蘅蕪宗主竟然就這么跑了,他氣得咬牙,下一刻,脖子上貼上來冰寒刺骨的劍刃。
夙離終于慌了,他看向卞翎玉,道:“你若敢傷我,母親不會放過你的!”
卞翎玉逆著光。
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完全出來了,妄渡海變得平和美好,夙離看不清卞翎玉的神情,驚惶之下,免不了生出一絲僥幸。
卞翎玉幼時被那般虐待,從沒有人教過卞翎玉什么,他生來高貴,卻一直命如草芥�?杀眠B正常人的日子都沒過過一天。
神靈生來冷漠淡薄,哪怕自己和母親那般對他,可卞翎玉從沒糾纏。
夙離便以為,這次也能逃脫。
他又沒有真的傷到卞翎玉,不是嗎?以前他們做的那樣過分,卞翎玉都沒動手,這次說不定也會放過他。
夙離不想死!
他神魂下界,如果在這里被卞翎玉殺了,他的神魂破碎,哪怕他留了后手有命在,回了神族,他的根骨會被毀去,重新變成幼時那個廢物!
他不要這樣!
卞翎玉居高臨下看著夙離,從海底卷上來的罡風(fēng)再次刮上岸。它們割到卞翎玉身上,他卻沒有躲。
卞翎玉有片刻出神,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沒有躲開。
手臂被割傷了,卞翎玉才感覺到了很淺的痛。
那點痛,方涌上心里,就立刻被隔絕開。有個身影很模糊,卞翎玉明明還記得她,卻無法看清楚。
卞翎玉垂下眸,就像只身在天行澗七百年一樣,那時候他什么都不懂,連悲傷都不曾有人教過他。
他略微移開斬天劍。
夙離松了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沒吐出去,下一刻,脖子一涼,他的神魂被生生斬碎。
夙離的痛號響徹妄渡海。
“母親,母親救我……”
然而下界不會有神后,也無人能救他。斬天劍連上古神靈都可以誅殺,何況他一個血脈不純的神族?
夙離目眥欲裂,想要掙扎,卻終究是徒勞,慢慢消散在黃沙中。
眾人眼看他的神魂被卞翎玉殺死,俱都惶惶不安。
事到如今,眾人豈非不知自己被夙離和蘅蕪宗主利用?
若師蘿衣說的是真話,那他們不遠萬里,趕來誅殺的,竟然是一位神靈?
他連夙離都殺了,會放過他們嗎?
已經(jīng)有人腿軟,最先唾罵卞翎玉孽畜的人,倉皇跪下:“神君饒了我等吧,我等被夙離和褚修遠誆騙,才會多有冒犯!”
也有歉疚的修士,低下頭去,不敢看卞翎玉,心里慚愧不已。
卞翎玉一直沒說話。
朝陽初升,在他銀袍上渡上色彩,他不知何時收起了斬天劍,背對著妄渡海,一步步朝黃沙中走。
他神情冷漠,選了來時那條的路。
卞翎玉沒有看他們?nèi)魏我粋人,不管是他們的狼狽求饒,還是他們歉疚不安,盡數(shù)都沒令他動容。
蒼吾動了動唇:“翎玉兄……”
卞翎玉只微微頓住了步子,一眼不曾看向蒼吾,正如當(dāng)他的身影消失在黃沙中,一眼也沒回頭看過妄渡海。
蒼吾看向茫茫海域,海面平靜美麗。
蒼吾看看卞翎玉離去的背影,心里有點感傷,他驟然想起很早以前,邊陲小鎮(zhèn)院子里,一個寧靜的午后。
那少女撐著一把傘,她敲開木門,整理衣裙。在熱烈溫暖的春日,奔向自己的心上人。
那天剛剛下過雨,院子里的杏花七零八落,卻是個再美好不過的春天。
而今,伊人不再,神明歸位。人間不是何時,已經(jīng)入夏很久了。
八月。
有人再次來到妄渡海岸,她把玩著一個透明的瓷瓶。
瓷瓶中盛滿了金色的光點,若卞翎玉在這里,一眼就能認出,那是夙離從自己身上奪去的神力。前任神君的神珠裹挾著夙離逃竄回神域,但神魂消散后的力量,卻能被收集起來。
青玹單膝曲起,在海岸邊坐下。
“真死了?”
孤寂的妄渡海,沒人能回答她。
半晌,她從懷里拿出一盞魂燈,里面還留存少女的一抹香魂。
那日青玹沒來妄渡海,她知道夙離必死無疑。那個廢物,恐怕從沒看清他和卞翎玉的差距。青玹想了想,折返回了不夜山,先一步拿走了這盞魂燈。
青玹手指觸碰到魂燈,里面魂息不安地縮了縮,像是躲開她。
她嗤笑一聲,又將它揣回懷里。
“都死了,魂息還敢沖我發(fā)脾氣?”
這破玩意說是魂魄,實際不過一縷魂息,救不了人,只剩那少女生前的一點氣息。
妄渡海水冰冷,青玹只坐了一會兒,也被罡風(fēng)割出幾條口子。
她冷冷打量了片刻海域,知道自己也得回去了。
人間十一年,萬般種種,盡數(shù)落幕。
蒼穹云霧繚繞,青玹知道,神域之上,如今恐怕已經(jīng)亂了套。
一個嘗過了感情的少年神主歸位,野心勃勃的神后,重新變成廢物的夙離,還有一腔等著少主歸位的老臣……
想想都精彩。
不過這份精彩并不屬于青玹,他輸給了妄渡海底的少女,再回神域,也不過一只敗犬。一堆爛攤子等著收拾。
想想自己的元身還在夙離殿中,青玹勾起唇,泛出一個笑意,眼底卻一片冰冷。
她的那具元身剛成年。
選神后那日,青玹毫不猶豫選做女子,然而身體都還沒長好,她就來了下界,十一年過去,她再沒回過自己的元身。
也不知道元身變成什么樣了。
青玹最后看了一眼海面,起身離開。
第68章
翎玉
卞翎玉回神域那日,天光大盛。
蒼穹之上,墜落無數(shù)微光,遠遠看去,燦若星子落凡塵。人間如渡上一層金粉,無數(shù)夏花綻放。
七曜宗內(nèi),有顆老樹已經(jīng)枯死百年,卻在此刻突然生根發(fā)芽,瞬間青蔥。
枯木一夜逢春,大地布滿生機!整個修真界都被此景撼動,上一次出現(xiàn)這種場景,已是萬年之前。
七曜宗年輕的弟子們睜大眼睛,看著重新發(fā)芽的老樹,嚷嚷著:“老祖宗,快來看啊,出現(xiàn)了怪事,前院的老樹復(fù)活了!”
七曜宗的宗主,是一個活了五千歲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七曜宗主被弟子攙扶著出來。他行將就木,無法突破大乘期,并沒有參與此次妄渡海誅魔。
望著天邊,老人感慨道:“神降!是神降�。 �
弟子們面面相覷。
他們這個時代,連修士渡劫飛升都鳳毛麟角,更別說傳說中的神降。
“師尊,什么是神降。”
白發(fā)老人只在幼時聽自己的師尊說過:“天門大開,迎神歸去。”
那是神靈回家的路。
蒼吾一路追著卞翎玉跑出妄渡海,他沐浴在無數(shù)金粉之下,卞翎玉的步子明明不快,卻如移山填海般,轉(zhuǎn)瞬出了妄渡海碑界。
蒼吾遠遠見到墜落的微光化作人形,為首的是一個白色長袍老人。
老者抹著淚,沖卞翎玉行禮:“翎玉殿下,您還活著,十一年了,我們以為您已經(jīng)……”
種種感慨,盡付哽咽。
卞翎玉的神諱便是翎玉。
十一年前,他們這些老臣在神域,眼見神殿象征著翎玉殿下生機的光芒熄滅,以為翎玉早已隕落在人間,當(dāng)光芒再次亮起,卞翎玉打開天門,這些老臣再也等不得,等不得卞翎玉回去,匆匆來迎接小少主。
翎玉背對著蒼吾,他嗓音冷淡,聽不出什么情緒:“后彌,我沒事�!�
對比一眾神族的激動,他倒是顯得十分平靜。
“回去吧�!�
蒼吾氣喘吁吁跑過來,它追了一路,惦記著師蘿衣的叮囑和自己的執(zhí)念:“翎玉兄,你等等!”
蒼吾有些絕望,怕自己叫不住卞翎玉。沒人比蒼吾更清楚吃下忘憂果是怎樣的狀態(tài),忘憂便意味著忘情。
師蘿衣會在卞翎玉心里變成淺淺的影子,再無法左右卞翎玉的悲喜。
一切重歸最初。
卞翎玉會變成十一年前,那個誰都不曾愛過的神靈。他還記得師蘿衣,卻不再愛著她。
蒼吾遠遠見那個冰冷的影子沒有回頭,不得不大喊道:“不夜山下,道君為師蘿衣點了一盞魂燈!”
后彌本來沒把追來的小妖獸放在眼中,沒想到蒼吾話音剛落,他們的小殿下停下了腳步。
“殿下?”
翎玉沉默著,道:“我要去趟不夜山�!�
后彌雖不知前因后果,卻恭敬頷首,不敢多言。
蒼吾松了口氣,連忙追上來。他生怕自己叫不住卞翎玉。卞翎玉如今忘記了愛恨,師蘿衣對卞翎玉而言,只是個存在于記憶中的陌生人。
好在,殘存的記憶,雖然讓卞翎玉困惑,他卻還愿意去一趟不夜山。
后彌看了眼蒼吾,向上伸出手。
蒼吾立刻了悟,縮小跳到后彌掌中,由他們帶著自己走。
一行人往不夜山而去,這次速度很快,瞬息之間,便到了不夜山中。
比起昔日不夜山的熱鬧,現(xiàn)在的不夜山,一個小精怪都沒有。
他們很容易找到了道君為師蘿衣存放魂燈的地方,卻發(fā)現(xiàn)蓮臺之上,早已空空如也。
“怎么會這樣?”
蒼吾連忙看向翎玉,少年神靈平靜看著那處,無悲無喜,亦無缺憾。
“有人先一步拿走了�!�
蒼吾有點著急:“會是誰?”
翎玉語氣沉靜冷淡:“青玹。”
后彌說:“魂燈既已不在,殿下便歸去吧�!钡钕聛砣碎g太久了,當(dāng)務(wù)之急,找回神魂才是大事。
翎玉頷首。
蒼吾心里有些落寞,他看看無知無覺的翎玉,雖然知道如今的這一切,對卞翎玉和師蘿衣而言是最好的。
卞翎玉不知道傷心,才不會痛苦。
可是一想想如今沉入妄渡海的師蘿衣,蒼吾難免感傷。
無憂果再厲害,也只有一年,屆時的卞翎玉,記起今日的一切,那盞他沒有拿到的魂燈,不知多難受。
蒼吾知道,自己無法扭轉(zhuǎn)局面,卞翎玉忘情也好。他嘆了口氣,他從自己的乾坤袋中拿出一幅畫像:“翎……神君大人,蒼吾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
畫像已經(jīng)褪了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