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既來之則安之,眼見性命堪憂,月舞簡直都要沒脾氣了。
她抬眸遙望神域,卻發(fā)現(xiàn)這里和自己想象中大不相同。
入眼一片純白,靈氣充盈,但卻十分荒蕪,屋舍也顯得簡陋。
她一個魂魄,竟然都能感覺到刺骨的冷,這種冷直直滲入靈魂中,猶如時時被鞭笞。
月舞難受得蹙眉,去看紅衣少年,卻見他沒什么反應,仿佛習以為常。
一群人迎了上來,他們衣著簡樸,脖子上有一個黑色的印記。
“少主!”
“青玹少主回來了!”
跑出來迎接的,甚至還有一個總角年紀的女孩。人人皆仰慕敬重地看向紅衣少年,他抱著師蘿衣,看見迎出來的族人,笑道:“我這幾日不在,情況如何了?”
“仲昊還在北域之外罵您,前日他進攻了一次,您不在,我們按您的吩咐,讓水伶的人出戰(zhàn),險險擋住了�!�
青玹說:“做得不錯�!�
赤焚族人不解地看向青玹懷里的師蘿衣:“少主,這就是您先前說的,我們族人最后的希望?”
青玹低眸看了眼懷里的少女:“嗯�!�
眾人面面相覷,不是他們不信,而是誰都能看出來,少主懷里的這個,一看就只是個小修士,甚至連進神域的資格都沒有。
她怎么扭轉(zhuǎn)如今的局面?
當年公主生下青玹,大祭司預言,少主能讓全族脫下奴印,擺脫上古神罰,他們千盼萬盼,終于盼到少主成年。
這些年再艱難的日子也渡過了,因為他們知道,少主更不容易。
他生來是男子,卻為了他們,選擇做女子,試圖成為神后,為此他甚至和小神君一起下界誅殺墮魔。
他在外面拼命,他們卻沒用到守不住他的元身,好在翎玉歸來之前,有個女婢將青玹元身偷了回來。
族人們很難忘記,當時少主終于戰(zhàn)功赫赫回來,然而當他回到自己元身的那一刻,臉色蒼白。
赤焚一族成年后可選性別,但只有一種情況例外,若他在成為女子前,有了喜歡的人,就再也沒法選擇。
弱水十一年,青玹元身的歲月被凝固,這也就導致他再沒得選擇。
青玹沉默良久,對著一眾望向自己的目光,半晌閉眼,啞聲道:“抱歉�!�
誰也沒有怪他,也沒人敢問少主喜歡上的人到底是誰。
若非他們像個沉重的負擔,以青玹的天資和果敢,他本來可以走一條很光明的路。
但大家心里,都涌上了絕望,青玹做不了神后,兮窈也被囚禁在天行澗,赤焚的苦難只會更深,永無天日。
那日,青玹看著荒涼的北域,突然冷聲道:“還有最后一個辦法�!�
他摩挲著一個玉瓶,那是從夙離身上搜集的,翎玉幼時的斷尾之力。
夙離發(fā)揮不出來,青玹卻可以。
他用了一年,強化這剩下一點力量,讓他強開天門,再去下界一次。
青玹抬眸,看著族人麻木的眼睛,說:“我不會再失敗�!�
眾人懷著這點希望等他回來,他們不知青玹這些年在下界經(jīng)歷了什么,但相信青玹,幾乎成了這些年的信仰。
神殿中,還在內(nèi)室融合神魂的卞翎玉驟然睜開了眼。
融魂總共要七日,如今剛好第五日。
后彌和七大祭司眼看卞翎玉就要融合好被神后殘害的神魂,連忙道:“神君,儀式萬萬不可中斷!”
“不管天大的事,您修復了這么久的神魂,眼看這幾日便要成功,還望您再忍耐兩日�!�
“融合以后,您的羽翅就能重新長出來了,神力也會全然恢復,神君三思!”
后彌額上沁出了汗,緊張地看向卞翎玉。
陣法中央的卞翎玉蹙起了眉。
卞翎玉感應到自己在妄渡海設下的結(jié)界已破,可融魂完成在即,只剩下最后兩日。
一千年多來,他從未有過一日是完整的神明之軀。眼看就要找回失去的一切,連羽翅說不定都可以重新長出來,可他眼前,卻出現(xiàn)了妄渡海底,那個他觸碰就會疼的人。
他抿唇,眉頭緊皺。
結(jié)界若沒了,她或許也會被人帶走。
哪怕無憂果的作用下,他仍舊生出了憤怒與殺意。
一個大祭司急得快要暈厥:“神君大人,只差最后兩日了,您千萬不能功虧一簣!”
他們聽說當初赤焚族的青玹,神魂和元身俱都完整,卻也足足用了十日,全族相護,寸步不離,才保證青玹神魂與元神融合完整。
卞翎玉的神魂被前神后捏碎,又被幽禁了數(shù)年,好不容易用了一年多的時日才修補好,這樣關鍵的時候,卞翎玉竟然想要離開陣法!
卞翎玉看著他們焦急的神色不言,他自然知道這個時刻有多關鍵,他一直都看不清那個女子的面龐,那些回憶,像是別人的記憶。
卞翎玉也知道不對勁,可這樣的狀態(tài),并沒有苦痛,他本就是個冷淡性子的人,也沒深究。
這一年多來,他甚至鮮少再去看她,按理說,他應當過完這兩日,再去看看妄渡海的情況�?伤詈筮是緩緩站了起來。
卞翎玉捂著胸口,心里那個空蕩蕩的地方,促使他朝法陣外走,去將她留下。
那個聲音在說:你已經(jīng)沒有拿到她的魂燈,難道還要連她的身軀都留不��?
其他大祭司再也顧不得旁的,吼出聲:“后彌大人,還等什么!只能用前神主的天命牌,封印小神君那段記憶,不可以這個時候讓他去妄渡海!”
后彌咬牙,祭出一塊金色的天命玉牌。
這本是麒麟一族世代相傳的東西,最早是上古時麒麟族太子桓麒忘不了初凰神女,哪怕神女愛上妖王,他也想等神女一輩子。
可是上古之神血脈,本來就漸漸凋零,不管是為了大義,還是為了將來世間有人守護,族人最后選擇了打造天命玉牌,為小太子封印記憶。
桓麒小太子自己流著淚,封印了記憶,才有了后代誕生。后來天命牌代代相傳,傳到前神主手中,他想要割舍兮窈,卻也已然來不及,死前,他將天命玉牌交予后彌,叮囑道:“吾族守護世間萬年,若我兒有朝一日遇人不淑,他自愿遺忘那段記憶,天命玉牌可助你封印。別讓翎玉步吾后塵,好好照顧他�!�
如今情況雖然不同,可融魂在即,他們?nèi)f萬不可以看著卞翎玉自此神軀再不完整。
卞翎玉首先得是一位神靈,得有能庇護六界的力量,否則下一次墮魔來臨,卞翎玉沒有孕育出足以抗衡的子嗣,自己也沒有足夠的神力去誅魔,便是六界的災難,他很有可能隕落。
天命玉牌光芒籠罩下,上古的戒律加身,卞翎玉才走到陣法邊緣,生生被禁錮住,戒律一道道落下,如同懲戒天雷。他緊抿著唇,抬起手,銀色冷芒在手中聚集,試圖碾碎天命玉牌。
后彌哀求道:“殿下……您別這樣,天命牌會傷到您的……”
融魂本就是卞翎玉最脆弱的時候,其他幾位大祭司齊齊動手,加諸神力于天命玉牌。后彌也不得不跟著出手。但他到底留下了惻隱之心,沒有把那段記憶封死——這是他的小殿下不愿意做的事。
八個神域如今最年長的神族齊齊出手,卞翎玉喉間涌上血腥味,融魂五日,已經(jīng)耗光他的神力,他最終閉上眼。
法陣外蒼茫一片白色,卞翎玉離陣法邊界,僅有一步之遙。
后彌等人俱都松了口氣。
銀色圣潔的羽翼從卞翎玉背上長出,那般漂亮耀眼,骨刺慢慢藏在羽翼之下,如炫目的流銀。
十二次斷尾、天火灼燒,曾讓卞翎玉遍體鱗傷,甚至不像一只驕傲的小麒麟。這些東西,如今終于慢慢回來了。
后彌上前扶起卞翎玉,嘆息道:“原諒我們這些老東西乘人之危,殿下,自此世間再無人能傷您。您這一生都苦,若今后你們有緣,總會再遇�!�
后彌心道,她若還真能醒來,也不是兮窈那種一心害您、奪您神力的壞女人,屆時后彌再攜大祭司們,再親自向她賠罪。
可世間緣分,哪里說得準呢,后彌覺得,神君這一年為了哺育她,都快入魔了,那姑娘依然沒動靜,興許再也醒不過來。
第72章
醒來
這是個瘋子!月舞默默地想。
被帶到神域已經(jīng)三日,月舞終于知道,青玄要做什么。
他用從妄渡海底奪來的神珠,在荒涼的北域深處,布了另一個陣法。
神器琉璃長笛懸浮在空中,金色光芒籠罩著這片土地。
那男人坐在高臺,北域的冷能滲透到骨子里,一眾年老瘦小枯槁的赤焚族人,在他的默許和要求下,一個個自愿走到陣法前,靈祭放血。
月舞數(shù)不清多少老人和傷者消散在祭臺前。
青玹神情冷漠,月舞卻忍不住道:“你瘋了嗎,到底想要做什么,這些都是你的族人!”
青玹沒有搭理她,最后一個老人,顫巍巍走到青玹面前。
他的須發(fā)盡白,身上到處都是傷痕,他拍了拍青玹的手:“別難過,也別動搖,孩子,這條路艱苦且漫長,外祖父無法幫你分擔,但我相信我的青玹,能帶著族人重新開始�!�
青玹說:“我會�!�
“青玹,外祖父一直想說,你母親太執(zhí)著了,沒有好好教導過你。我們本就錯過一次,不該再打神君的主意。你想護住所有人不假,可這本就是詛咒和神罰,犯了錯,哪有不付出代價的?赤焚一族曾經(jīng)叛逃,只有洗清罪孽,彌補過錯,方能擺脫夙命,如今這條路,才是對的�!�
老者不放心地看向師蘿衣,許是知道神珠來歷不明,他心中難安,又怕他的青玹連最后一條退路都沒有。
青玹嘴唇囁嚅了下:“我會請罪,不會真的反叛神君。她……我也會救,等她醒來,我會送她回去�!�
老者微笑著點頭,再無牽掛,走向了神笛之下。
他流干了血,仍然滿懷欣慰地看向青玹,青玹也望著他,久久不言。
外祖父是青玹心中最后一個親人,可今日死的,也有旁人唯一的親人。千千萬萬個族人,奔赴為塵埃,義無反顧。
老者的血液流盡,身軀化作金色齏粉,飄進陣法中。
那一刻,神珠和長笛一同消融!
月舞也沉默了下來,她復雜地看了青玹一眼。她沒想到老者竟然是青玹的外祖父,而且這些老人和傷者,竟然是自愿為筑基神笛和陣法犧牲。
赤焚族人個個臉色蒼白,卻沒人落淚,他們眼中燃燒著一種更沉悶猛烈的東西。
一個宏大的、近乎真實的幻境在眼前升起。
月舞望了一眼,那竟然是一個神魔試煉場,魔氣肆虐,陰森恐怖!
赤焚族人,不分男女,年幼和孱弱,毅然走入試煉場中,他們的身影被幻境吞噬。
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孩,在幻境前摔倒,青玹上前抱起她,低聲問:“怕不怕?”
小女孩搖頭,嗓音稚嫩:“少主,我不怕。”
青玹把她放進去:“去吧,不會有事的,阿瑤的爺爺和奶奶會庇佑著你。”
月舞這才明白,他竟然做了一個可以控制時間流速的試煉場,幻境中一年,便是神域一日,讓族人在里面快速成長,待到族人被放出來的那一刻,便是一族逆天改命之時。
等到安排完族人,青玹終于記起還有師蘿衣,師桓和月舞。
月舞后頸一涼,干笑道:“嘿嘿,青玹大人,我就不去了吧?”
下一刻,被拎著后頸,扔了進去。
“……”月舞的尖叫和罵聲一同迸發(fā)出來。
青玹充耳不聞,這才看向師蘿衣。
少女的臉沾上了北域的寒晶,這些東西像是灰色的粉塵,讓原本干干凈凈的她,變得灰撲撲的。青玹注視了師蘿衣一會兒,到底沒幫她拭去。
今日的一切,在他的計劃中,本不必發(fā)生。
但他在下界失敗了。失敗了,就注定要走更曲折的一條路。
青玹沒法再借神靈的軀體和神力來錘煉族人,如今這條路注定充滿了流血和犧牲。
青玹很少和外祖父相處,他的記憶里更多是母親,那個女人愛他,她無力又不甘,疲乏蒼白,一身沉疴,每日清醒的時間很少,一旦醒了,就一遍遍央求和希冀他拯救族人。
哪怕那時他還是個比阿瑤還小的孩子。
青玹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宮殿長大,他接觸最多到的只有族人的不甘心,手足的廝殺,和仲昊的奸猾殘忍。
今日方第一次有人告訴他,靠流血和犧牲,尸骸遍野去贖罪,這樣才是對的。
對的嗎?
他冷冷垂眸,他已分不清對錯,畢竟他早已成為了仲昊那樣的人。
摒棄良善,不擇手段。
青玹俯身抱起師蘿衣,走進幻境中。
幻境被他一分為二。大點的地方,是族人的試煉場,如同煉獄。小的一塊區(qū)域,是一個小竹屋,春暖花開。
青玹把師蘿衣放在竹屋的床上,感受了下腳下的陣法。
——這是他仿著海底的聚魂陣做的。
他的時間并不多,他用卞翎玉的神力潛入妄渡海,才能帶走師蘿衣。卞翎玉現(xiàn)在之所以還能冷漠沉靜,沒有發(fā)瘋,是因為忘憂果效用還在,神靈的傳承束縛著卞翎玉,他就像無數(shù)神靈一樣,冷漠無情,恪守戒律。
沒有愛恨的卞翎玉還沒有意識到,師蘿衣對于他,意味著什么。
而若無憂果失效……
青玹想起卞翎玉體內(nèi),那顆融合了九尾天狐墮魔的神珠。但愿卞翎玉身邊忠心耿耿的老臣有辦法拖住他,讓他暫時別找?guī)熖}衣了。
青玹拿出師蘿衣的魂燈,放在了她床邊,起身離開。
他的身后,少女沉眠,一片春花盛開,而他頭也沒回,走入與她相反的、那片魔氣森然的煉獄。
那里是他的族人,他的夙命。
外面的時日過得很慢,但幻境中一日日過得飛快,季節(jié)更迭。
師蘿衣有知覺時,聞到了淺淺的荷花香。
她記憶里最后一次感到荷花盛放,人間爛漫,還是在上輩子的破廟。
她一時竟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身下溫軟,隱約泛著竹木的清香,她眼皮子沉重,想要醒來,卻如何也做不到。
她聽見外面?zhèn)鱽砼痈呖旱穆曇簦骸笆裁�,你就給我一團黑泥,讓我用來做元身!我一個漂亮姑娘,你讓我將來回去做泥巴精?”
另一個男聲笑道:“哦,那你說說,想要什么?”
他的嗓音很好聽,夾雜在少年音和成熟男音之間,乍一聽如輕和低語,可師蘿衣莫名從里面聽出一絲譏嘲和冷笑。
師蘿衣聽出來了,那女子顯然也聽出來了。
“……”但她還試圖垂死掙扎,“青玹大人,我知道您很忙,我的要求也不高,要不您隨便給我找一朵神花,一棵靈草?”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聲。
師蘿衣聽得一愣,青玹?還是清璇?
她有些迷糊,可這人應當不是自己認識的卞清璇,卞清璇不可能是男子。師蘿衣的心定了定,或許只是名字相似?
女子說完后,那叫“青玹”的男子含笑出聲:“這樣啊,月舞姑娘可能忘了,我北域荒涼,不開神花,不長靈草,有神力的東西只剩爛泥。但你既然提了,來人,送月舞姑娘出北域,讓她自己去找�!�
他的惡意濃重,師蘿衣覺得,他可能是想說:送月舞姑娘去死吧。
果然,下一瞬,那個叫月舞的姑娘干笑兩聲:“我突然覺得黑泥也挺好,黑泥怪,嘿嘿,多有特色啊�!�
“嗤�!�
半晌,月舞討好地問:“青玹大人,你好不容易從那個破地方……哦不,試煉場出來,要進去看看蘿衣小姐嗎?”
哎?他們認識我?師蘿衣才這樣想,就聽男子冷淡下來的回答:“不去�!�
沒過一會兒,有個輕巧的腳步聲進來了,月舞哼道:“小氣鬼,大變態(tài),我偏不告訴你,二號今早手指動了動,讓你把我變成泥巴精,還讓我在這幻境中待了快百年!”
這壞胚精明得很,收留一眾水伶族的人,給他免費當北域守衛(wèi),去打仲昊。這樣赤焚一族,就能進入試煉場反復生生死死試煉。
而青玹得了空,四處去搶流落和被欺辱的族人,搶回來,照舊丟進試煉場中。
月舞在屋子里忙活了一會兒,擰干帕子,給師蘿衣擦了擦臉,又給她擦了擦手。
“二號,你是不是快要醒了?”她高興道,“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對不對,我叫月舞,先前是一起和你在妄渡海底吸納靈力的殘魂。你要早點醒來啊,你若醒了,那個男人說不定就放我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