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那你這么晚了在外面做什么?”
“與你何干�!�
她摟緊懷里的小竹人,緩緩“哦”了一聲:“那你忙�!�
卞翎玉悶聲從樹下走過,她也注視著他的影子,有的東西兩人心知肚明,在無所遮擋的黑夜中四散開來,牽動(dòng)著誰也無法明說的心緒。
師蘿衣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數(shù),卞翎玉走得并不快,在手觸到院落的銅環(huán)時(shí),他終于回頭:“我的東西,還給我�!�
師蘿衣心里像被輕輕戳了一下,并不疼,一瞬變得很柔軟。她知道這些看似強(qiáng)硬的話,時(shí)隔多年從卞翎玉口中說出來,兩個(gè)人關(guān)系破冰,需要多大的勇氣。
她立刻從懷里拿出小竹人,只給卞翎玉看了一下,又馬上塞回去:“我撿的,就是我的�!�
他沉著臉:“你……”
她抿了抿唇,小心看他一眼:“我是魔修,我們魔修都是這么貪得無厭,為所欲為。就沒見誰撿到寶貝還回去的!”
眼見他黑下去的臉色,她小聲補(bǔ)充:“給你也可以,我現(xiàn)在沒地方去,到處都在殺我,你收留我一段時(shí)間,我就還給你�!�
卞翎玉聽到她當(dāng)真說這樣的話,沉默下來。
就像師蘿衣知道,卞翎玉說出來不是為了找她是假的一樣,卞翎玉也知道師蘿衣需要人收留,是句謊言。
憑借師蘿衣的修為和容顏,不管是在修真界還是凡間,她總能找到比他這個(gè)院子更好的去處。
但有的東西,誰都不敢戳破。
幾十年的光陰橫亙在他們之間,支離破碎無望的過去,令人只敢小心試探,摸索著往前走。
盡管他從未得到過什么,可也沒有什么能再失去。
良久,久到小竹人都怕殿下拒絕的時(shí)候,卞翎玉啞聲開口:“隨你�!�
師蘿衣跳下榆樹,雀躍跟上他的步子。
師蘿衣在小院中住了下來。
比起小竹人們的主人對她視而不見,小竹人們簡直歡天喜地。
卞翎玉回了屋子就不再理師蘿衣,房間是小竹人們打掃的。
小十二的歸來,受到了所有竹人的歡迎。十二昂首挺胸,它是大功臣,帶回來了師蘿衣!
殿下臉上雖然看不出什么,但心里怎么想,十二個(gè)小竹人,包括師蘿衣,都能窺探到一二。
流亡六十年后,師蘿衣第一次在這個(gè)院子,過上了平靜安穩(wěn)的日子。
師蘿衣第一次融入這樣平凡的生活,開始了卞翎玉觀察日常。
她清晨坐在井邊摸他院子里毛茸茸的小雞,被卞翎玉看見了,他小氣地沉著臉沒理她。
偶爾師蘿衣也會(huì)跟著他去山林——
卞翎玉每隔一段時(shí)日,會(huì)和小竹人去山林中找些山珍,他這些年都是這樣過來的。
師蘿衣挎著一個(gè)籃子跟著他,在他身后摘蘑菇,小竹人們圍著她嘰嘰喳喳,他遠(yuǎn)遠(yuǎn)冷淡地看她一眼,還是沒吭聲。
就像她真的只是個(gè)借住躲藏的魔修。
兩人以一種古怪的方式相處著,這樣的古怪中,小竹人們最高興,它們既能跟著殿下,師蘿衣也真的留下來了。
卞翎玉的情況漸漸好起來,他的銀發(fā)一日日變少,重新變成墨色,生命力緩慢地回到了他的體內(nèi)。
有一日午后陽光正好,一個(gè)小竹人在院子里晾曬卞翎玉的衣衫,它個(gè)子矮,認(rèn)真又笨拙地晾曬了半晌,也沒掛上去。
師蘿衣走過去:“我來吧。”
小竹人親昵地蹭蹭她,修士自然不曾做過這樣的事,但這顯然難不倒師蘿衣,她笑著摸了摸小竹人,從木盆中拿出卞翎玉的衣裳。
卞翎玉出門曬藥材,恰好看見這一幕,他冷聲道:“松開,別碰我的東西!”
他的語氣嚴(yán)厲而冷漠,不僅是師蘿衣,連小竹人都感受到了殿下的冷怒。
師蘿衣回眸看他,陽光下,兩人隔著不過三尺距離,可她清晰地感知到了卞翎玉的抗拒和排斥。
她也有些生氣,不就是吵架嗎?誰還不會(huì)了,誰喜歡做這些!若不是她喜……
誰還沒點(diǎn)脾氣了,師蘿衣當(dāng)即把他的衣衫扔回木盆:“不碰就不碰�!�
師蘿衣心里到底委屈,記憶里他明明很親近她的,可現(xiàn)在他的東西,都不讓她碰。
她走出院子,一路走到溪水邊,再?zèng)]回頭。
小竹人們不安地看看她,又回頭看看緊抿雙唇的殿下。它們圍著他,焦急地拉他衣衫。
——殿下,蘿衣小姐生氣了,你快去道歉哄哄呀。
卞翎玉拂開它們:“去做自己的事�!�
它們懂什么,凡間只有妻子會(huì)為丈夫做這些,他與她之間算什么?若完全不阻止,任由她融入他的生活,她還能抽身而退,而他屆時(shí)又能做什么!
別說衛(wèi)長淵,他現(xiàn)在連凡間普通的男子都比不過。
本來就無法說出口的東西,在漫長的歲月長河中,更是沉淀為了一柄利刃,動(dòng)輒鮮血淋漓。
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重來一次,也等不起下一個(gè)六十年。
到了黃昏,師蘿衣還沒回來,先前往往這時(shí)候,她已經(jīng)在院子里看母雞帶著小雞歸巢了。
小竹人們眼見殿下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看一眼外面,又冷冷收回目光。
機(jī)靈的竹人十二跑了出去,半晌又跑回來,它吱哇一通:殿下,她好像在溪邊哭……
卞翎玉垂著眸,神色僵了僵。
師蘿衣在看水中的姻緣魚。
她下午跑出院子,還沒生完氣,就看見了卞翎玉院子后,山澗中游蕩著一只姻緣魚。
姻緣魚是傳說中之物,據(jù)說以淚喂養(yǎng),能令它認(rèn)主。姻緣魚的主人,必定和所愛之人圓滿地度過一生一世。
師蘿衣的氣運(yùn)被卞清璇影響以后,一直很倒霉,這還是第一次有撞到她手里的靈物。
她難免有些激動(dòng),不管傳說真假,師蘿衣都想試試。
等她捉到了魚,她就把魚懟在卞翎玉的那張冷臉上,叫他還敢懷疑她的心意!
眼淚才落下,身后傳來卞翎玉的腳步聲,他如今能走動(dòng)了,但走得頗為吃力。
師蘿衣一心一意捉魚認(rèn)主,來不及理他。
他在她身邊站了一會(huì)兒,半晌,大概實(shí)在受不了她這樣哭,師蘿衣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被抬起。
夕陽垂落,映出漫□□霞明媚的色彩。
“別哭了�!�
師蘿衣淚眼朦朧中,他把她臉上的淚擦干凈,也壓抑著情緒,捅破了這層他自己一直以來不敢捅破的窗戶紙:“我如今什么情況,你也看到了,我再?zèng)]什么可給你。你既然突破了修為,遲早有一天,連這方天地都留不住你,你的師兄還在明幽山等你,你盼我能怎么樣?對著你自取其辱,還是搖尾乞憐?”
冷沉中,他帶著淺淺的悲哀道:“你曾那般厭我恨我,為何就不能狠心到底……為什么如今醒來,偏偏給我這樣的錯(cuò)覺。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師蘿衣也沒想到,她就捉條靈魚,猝不及防聽到這樣一番剖白。
她望著他壓抑的眼,聽到他最后近乎逼問她,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她略微緊張道:“大概在……在捉姻緣魚�!�
兩人四目相對,卞翎玉將視線移到溪水邊,又移到師蘿衣身上。
空氣有一瞬安靜,卞翎玉終于知道自己誤會(huì)了什么。而他做了什么?他竟然對著師蘿衣說了一通莫名其妙,滿含希冀和絕望的心里話!
“呵�!眽钠獾牡钕陆K于繃不住,狠狠地、又擦了她眼尾的眼淚一下,擦得她輕輕呼痛。
他一字一頓:“你、繼、續(xù)!”
她愣了好半晌,噗嗤笑出聲。
第89章
番外六(if線:蘿衣帶著記憶,破廟活過來)
師蘿衣哪里還繼續(xù)得下去?
她也明白,
陰差陽錯(cuò)下,自己才能聽到這樣一番話。否則以卞翎玉的倔強(qiáng),她興許一輩子也沒法聽到這些。
師蘿衣望向他,
帶著幾分驚訝和笑意,忍不住開口:“你這是……”在說你的心意么?
他輕輕咬牙,
打斷她的話:“你就當(dāng)我得了癔癥�!�
許是多年不見天日的心思,在這樣誤會(huì)的情況下被狼狽勘破,
還是他自己說出來的,
卞翎玉松開師蘿衣的臉,徑自往回走。
師蘿衣蹲在河邊,忍不住抬起手,摸摸被卞翎玉觸碰過的地方,臉頰上似乎還留存著他指腹的溫度。
下午在院子里和卞翎玉吵架的氣,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蹤。
師蘿衣抬起步子追上去,
黃昏下,
她不遠(yuǎn)不近地綴在卞翎玉身后。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
時(shí)不時(shí)師蘿衣悄悄抬眸瞥他一眼�?v然想笑,可是她也不敢笑出來,前面的人仿佛烏云罩頂,
臉色沉著,不斷變幻。
師蘿衣與他生活了一段時(shí)日,
又多出一世的記憶。她大抵能理解卞翎玉如今的心情,大概是想回到說出那句話前,先掐死他自己,再把她也給滅口了。
卞翎玉自然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
他緊緊抿著唇�;貞浧鹆藥熖}衣聽到自己那番話以后的眼神,并沒有譏嘲與輕蔑,
也沒有笑話他之意。
她明澈的眼眸中,是一種很干凈的笑意。
也正因?yàn)檫@份笑意,讓卞翎玉雖然后悔,卻不至于被刺痛,令他被捏緊疼痛的心臟,慢慢放松了下來。
他阻止師蘿衣說話,便是怕鮮血淋漓被她割傷。他怕連最后一分自尊,也被殘忍地剝奪。他怕這一切,在師蘿衣眼里是場令她驚訝的笑話。
好在這些都沒有發(fā)生,她沒有輕視他的無意展露出來的東西,更沒有就此離開。
他抿緊的唇微微松了些。
小竹人們率先看到卞翎玉歸來,嘰嘰喳喳圍上來:殿下殿下,你哄好她了嗎?
他看到這群愚蠢的罪魁禍?zhǔn)�,撥弄開它們,冷著臉道:“走開。”
緊接著小竹人們看見了他身后的師蘿衣,它們奔跑著迎上去。原來殿下哄好了��!擔(dān)心死它們了,生怕殿下嘴笨沒用。
師蘿衣摸摸它們的腦袋,笑盈盈的。
她感覺到有人在注視自己,師蘿衣抬眸對上卞翎玉的目光,卞翎玉別開眼,走進(jìn)了后院。
窗戶紙被捅破,他沒法再像以前那般若無其事對待師蘿衣。
不論他想不想說,這些話都已經(jīng)說出口了。卞翎玉自己也清楚,雖然他讓師蘿衣當(dāng)做自己瘋了,或是得了癔癥,但師蘿衣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遺忘?
但不管師蘿衣會(huì)如何做,避之不及離開,或者……留下,他總得繼續(xù)過自己的日子。
他回到屋子,繼續(xù)看那本下午自她離開院子以后、一直沒有看進(jìn)去的書。
黃昏的小院,天邊的云彩染上瑰麗之色。
小竹人們感覺到如今自己的生命力來自師蘿衣,紛紛圍著師蘿衣“說話”。
師蘿衣起初無法看懂它們在表達(dá)什么,這些日子下來,也大多能夠看懂聽懂了。
一只小竹人蹦蹦跳跳,指了指師蘿衣,做出生氣離開的動(dòng)作,又指了指卞翎玉,半晌“噗嘰”倒在地上,仿佛沒了生氣。
師蘿衣看懂以后,摸了摸它,道:“我不會(huì)離開,也不會(huì)讓他死的�!�
另一只竹人指了指她,走了兩步,然后撐著腦袋,仿佛憂郁。
她輕輕笑開,小聲道:“真的么,他一下午都不開心?”
小竹人們紛紛點(diǎn)頭,師蘿衣樂不可支,還好卞翎玉不在,不然要是知道這群朝暮相處的小竹人,已經(jīng)把他賣得徹底,他臉色會(huì)不會(huì)更難看?
“放心,他很快就會(huì)高興起來了,以后也不會(huì)傷心�!�
小竹人們單純,只是不想再看到殿下難過。聽師蘿衣這么說,紛紛期待不已。
師蘿衣剛剛再要和他們說什么,就見小竹人們一瞬鉆到了地底,消失不見。
師蘿衣回頭,不一會(huì)兒就看見一個(gè)頭上包著紅色帕子的喜慶婦人站在門口,她身后跟了好幾個(gè)年輕男子,抬了十來個(gè)沉甸甸的紅箱子。
村婦在籬笆外左顧右盼,看見師蘿衣時(shí),臉上出現(xiàn)了一抹喜色。
“姑娘,姑娘?”
師蘿衣沒想到,這群人不是來找卞翎玉的,而是來找自己的。
“姑娘大喜,姑娘大喜啊!”
師蘿衣說:“有何喜?”
“你可記得前些日子來我們村游玩的一位錦衣公子,當(dāng)時(shí)他在山林遇險(xiǎn),你還救了他�!�
師蘿衣點(diǎn)頭,她確實(shí)還有些印象,前幾日她跟著卞翎玉上山采蘑菇,聽見有人呼救,發(fā)現(xiàn)是一個(gè)狼狽的凡人公子待在獵人陷阱中,她到底是修士,順手把他撈了上去。
“那可是縣太爺家的公子,縣太爺家就這么一位小公子,生得俊朗不凡。他回去以后對姑娘念念不忘,一心求娶姑娘,這才托了我上門提親。你瞧,今日我把聘禮都帶來了�!�
師蘿衣神情復(fù)雜,她連那個(gè)小公子長什么樣都忘了,沒想到這也能生出一段孽緣。
這么大的動(dòng)靜,惹得居住在附近的村民都忍不住來看熱鬧,自然也瞞不過卞翎玉。
她一回頭,就看見卞翎玉站在不遠(yuǎn)處望著她和媒婆,神色不辨喜怒。他冷冷錯(cuò)開目光,收了院子里晾曬的山珍,準(zhǔn)備回去,仿佛事不關(guān)己。
媒婆看見他,眼睛一亮。
“卞先生,您原來也在,不知這位姑娘是您家哪位親戚?她的姻緣,您可做得了主?”
師蘿衣一聽這話,啼笑皆非,心道你要?dú)馑佬≈袢思业牡钕聠幔?br />
果然,她見卞翎玉慢慢放下曬山珍的簸箕,朝媒婆看來。
媒婆還在吹噓:“不是我說,那位李公子可是萬里無一的俊朗,家中也甚是殷實(shí),今年不過十九,一房妻妾都無。他說若能娶到您家這位姑娘,今生今世,必定真心相待,絕不納妾�!�
卞翎玉面無表情聽著,自始至終沒應(yīng)一聲,說到最后,媒婆見他沒反應(yīng),不免有些忐忑:“您……您意下如何?”
黃昏微光下,過來看熱鬧的村民,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記憶里獨(dú)居的卞先生,雖然比村子里任何人都蒼老得緩慢,可六十年過去,看上去也有些年紀(jì)了,如今天色雖然不甚明亮,但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漸漸恢復(fù)的容顏。
他身影頎長,氣質(zhì)如冷玉,說他今年不過而立之年,都有人信。
但這會(huì)兒大家只關(guān)心他家的那位漂亮姑娘,會(huì)否嫁給縣令公子。
卞翎玉看向師蘿衣:“你覺得如何?”
師蘿衣說:“我聽你的�!�
他沉默下來,氣氛有種莫名的詭異。久到媒婆都忍不住催促:“卞先生?”
“你走吧,她不嫁�!�
師蘿衣站在籬笆前,把玩籬笆上的嫩葉,悄悄看一眼卞翎玉。今日的所有事,想必已經(jīng)用盡了他畢生的忍耐力,剖開了所有能給她看的東西。
她這時(shí)候只能嚴(yán)肅一點(diǎn)兒,等卞翎玉慢慢適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