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開燈嗎?”封重洺垂眸,神色冷淡地看著地上的人。
他沒回答,握著一手的碎玻璃起身,給他重新倒了一杯回來。
封重洺再次打翻。
對方的嗓音一下子繃緊了,“你最好不是故意的�!�
封重洺緩緩抬了下手,叮叮的聲音響起,“我還沒有適應(yīng)鎖鏈的長度,沒拿住,抱歉,可以麻煩你幫我再倒一杯嗎?”
“……”
第三杯水被送過來的時候,那人把水杯抵在了他的唇上,“我喂你喝�!辈幌袷钦娴南霂椭�,更像是威脅。
“不了,謝謝,這次我會小心�!狈庵貨辰舆^了杯子,指尖沾到了一些粘稠的液體,不像是水,倒像是血。
在黑暗中撿碎玻璃確實是個技術(shù)活。
封重洺避開了那些位置,把退燒藥吃了。
夜里,封重洺研究了鎖鏈的結(jié)構(gòu),拖著鏈子去了衛(wèi)生間。他的左腿基本不能著地,其實這種情況下不宜下床,最好請人幫忙,或者爬著前進(jìn)。這兩者對于封重洺來說,都是不需要考慮直接摒棄的選擇。
他還在發(fā)燒,走了幾步身上出了一層汗,黑燈瞎火的,瘸了一條腿身子沒有著立點,一腳踩鏈條上直接把自己絆倒了。
砰地一聲,有那么幾秒中,空氣里什么聲音都沒有了。
不遠(yuǎn)處,忽然傳來急切的腳步聲,沒幾秒,房間門被人猛地推開了。
“怎么了?”那人的聲音是毫不掩飾的擔(dān)心,咚地一聲在他的旁邊單膝跪了下來。
房門大敞,客廳的月光跑了進(jìn)來,房間里不再是沉悶的黑色,而是模糊的灰,封重洺依稀可以辨認(rèn)出眼前人的五官。
見他不說話,對方直接上手了,他的手指碰在封重洺的腿上,力道輕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封重洺看著他鼓起的眉間,半晌,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輕哼。
“我弄疼你了?”腿上的手立馬縮了回去,這人的眼睛在黑夜里很亮,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方向,一點不害怕自己的身份被知道。
封重洺又看了他一會,十分大喘氣地說:“沒有�!�
對方似乎還想再問,但是封重洺的聲音又確實平靜。
“我扶你上去�!睕]給封重洺任何反應(yīng)的機(jī)會,這人直接拉起他的胳膊。
封重洺非常不喜歡別人碰自己,尤其是在沒有任何招呼的情況下,他以為自己會很反感對方的觸碰,但事實上,——沒有。
對方比他矮了一點,站起來鼻子剛好到他下巴的位置,他的手臂直接攬住了他的后腰,讓封重洺的手掛在他的脖頸上,然后將他整個人架在自己身上。
還挺服帖的,封重洺坐在床邊時分神地回想一秒。
對方在小聲喘著氣,“你有事叫我�!�
封重洺的思緒回到了眼前的人身上,誠心地詢問他,“怎么叫�!笔枪室膺@樣問的,想看對方尷尬,或者騙他說一個假名字。
他果然不知道怎么回了,沒理會封重洺的這個問題,走了。走的時候沒把門關(guān)實,封重洺注意到了。
到了后半夜封重洺還是沒睡著,少見的失眠了,換了個姿勢躺,鎖鏈發(fā)出輕微的聲音。
十幾秒后,突然有蹬蹬蹬的腳步聲響起,快速靠近,隨后,門被推開了。
對方睡眼惺忪,扒著門,“嗯?”了一聲。
“……我沒有叫你。”封重洺說。
“哦、哦�!彼矝]為這個烏龍尷尬,揉著眼睛又走了。
半小時后,封重洺看著門的方向,再次晃了下鏈子。
蹬蹬蹬——
“……”
“……”
四目相對,但是沒人說話。
“打擾你休息了�!狈庵貨晨粗f:“不好意思�!�
對方困蒙了,不知道在以一個什么狀態(tài)站在他面前,已經(jīng)無法和他進(jìn)行正常交流。
“你去睡吧�!狈庵貨吃俣乳_口,他像個一令一動的機(jī)器人,走了。
這得是多在乎他,睡覺了還能分一半注意力給他。
封重洺的唇角動了下,眼底的情緒很深,細(xì)看又好像什么都沒有。他沒再折磨對方,躺著不動了,這次成功睡著了。
第二天,封重洺興起就晃鏈子,對方無一例外地在十幾秒后出現(xiàn)在他面前,然后他就和人家說抱歉,不是故意的。
但是次數(shù)一多,道歉就顯得沒有什么說服力,于是封重洺就說:“很難不發(fā)出聲音,我不能不動�!�
對方大概是認(rèn)同了他的話,所以為了不讓雙方感到麻煩和抱歉,他在封重洺床邊的地板上坐了下來。
他什么都不做,就坐在那里,也不和封重洺說話,封重洺自然也不會和他說。
這人似乎找到了和他相處的方法,白天就坐在他的床前,要么發(fā)呆要么睡覺,熟稔到了平和的地步。
而封重洺呢,要么看他,要么看他。
兩天下來,他們都是這樣的狀態(tài)。
第三天,“轟隆——”,窗外突然響起一陣悶雷,靜謐的氛圍一下子被打散了。
封重洺的眉頭很快地皺了一下。
“下雨了�!贝蚕碌娜丝粗o閉的窗簾,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封重洺沒出聲,只覺得心里一陣躁。
雨聲叮叮咚咚,玻璃球似地砸下來,聲音越下越重,房間被繁擾的雨聲籠罩。
就著雨聲,看著對方蒼白的后頸,封重洺像是被當(dāng)頭棒喝,忽然明白了不舒服的源頭,一陣不可思議——
他被毒蛇纏住,困在陰暗的洞穴,竟然覺得舒適和安心。
于是,對方下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封重洺打破了他們之間那未曾明說的默契,捏住他的手腕,——這對于封重洺而言是非常冒犯的行為,他從來不做這樣的事。
與前幾日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對方一定可以聽出他話里的諷刺,“勞駕,還活著。”
果不其然,他生氣了,嗓音提高了幾分,“怎么?現(xiàn)在才想起來我是誰嗎?”
封重洺向來知道這人最在意什么,他反問,“我認(rèn)識你?”
對方一下子被他點著了,“你不知道我是誰?”
這個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以為對方并不想讓他知道他是誰,所以才會一直不開燈,也不和他說話。
可沒想到,自始至終,對方竟然一直以為他們身份互通了。那他為什么可以這么理直氣壯?又這么心安理得地對他好?
這真的是補(bǔ)償?還是“最后的晚餐”?
封重洺的胸口產(chǎn)生了一股非常復(fù)雜的、難言的情緒。他從小接受過那么多關(guān)于自我認(rèn)知和情緒管理的課程與訓(xùn)練,在這一刻,居然不能幫他紓解分毫。
幾個小時后,對方帶著帶著一身酒氣和女士香水味回來,那股令他暴躁的情緒達(dá)到了閾值,——他不想、也不愿意再和這個人玩虛偽至極的捕獵游戲了。
冷眼旁觀著對方的失控,灼熱的氣息越來越近,在最極限的距離,封重洺緩緩開口,“我想起來你是誰了�!�
“卓情�!狈庵貨辰兴拿帧�
時間似乎有一瞬間凝滯了。
“我還以為你會一直演下去。”他聽到對方的呼吸停頓了一瞬,輕笑出聲,“很爽嗎——”
“這樣對我。”
第3章
封重洺看狗都深情。
六年前。
匯恩私立中學(xué)。
西南門保潔房的墻頭,蹲著一個十七八的少年,膚色是沒什么血氣的蒼白,頭發(fā)略長,遮住眉毛,上身沒穿校服,套了個寬松的黑T,腿上倒還是藍(lán)白色的校褲。
卓情駕輕就熟地跳了下來,現(xiàn)在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校園里非常安靜,宿舍樓后面那條小路鋪滿了落葉,人一走上去就發(fā)出咯吱咯吱的碎響。
他一天一夜沒睡,腦袋已經(jīng)成粥了,被這聲吵的更煩,頂著一張殺人臉往宿舍走。到門口一摸口袋,沒帶鑰匙。
離放學(xué)還有半小時,但是卓情一刻都等不了了,直奔舍友班級。
教學(xué)樓隱隱有老師的上課聲傳出,卓情路過自己班級時眼睛都沒眨一下,三步作兩步上樓,往一班去。
一班沒有老師,正在上自習(xí),倒是省去卓情一番功夫,在窗口一眼瞅到宋子昱平整的后腦勺,旁若無人地走進(jìn)去了。
手直接伸到宋子昱的口袋摸鑰匙,宋子昱向來沉穩(wěn),被他嚇一跳都沒發(fā)出聲音。卓情沖他伸出手,他就懂了,從書包拿出鑰匙放到了卓情手上。
卓情收了正準(zhǔn)備走,被一個剃著寸頭的男生叫住了,“你把我們班當(dāng)你家了是不是?”
卓情回頭撇了他一眼,想起來了,前幾天在宿舍走廊莫名其妙找他麻煩的人。不想搭理,轉(zhuǎn)過身就要走。
青春期的男生面子比天大,更何況寸頭本來就不爽卓情,一下子從位置上沖過來,抓住了卓情的黑T領(lǐng)子,“你拽什么?”
動靜太大,整個一班都被吸引過去了,女生們的竊竊私語越來越大。
卓情家里不是岳市最有錢有權(quán)的,也不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人前,但是他在學(xué)校的名氣卻不小。第一是因為那張過于出挑的臉和生人勿近的氣質(zhì),第二是因為卓情一出現(xiàn)必然會引起爭端,就像是電視劇里的主角日常打怪一樣。女生們很容易被這類男生吸引。
桌旁一陣風(fēng)過去了,宋子昱頭都沒抬,繼續(xù)算著手上的題。
快算出來的時候,他聽到卓情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我不是你爸�!�
寸頭一愣。
“想尋求關(guān)注別來找我,你給我跪下我也不會給你錢�!�
卓情的刺向來外放,想扎誰就扎誰,宋子昱看過他打架,卓情下手特別狠,從不吃虧。
寸頭的朋友應(yīng)該聽說過卓情的戰(zhàn)績,看他呼吸都粗了,趕緊上去把人拉開了,寸頭不領(lǐng)情,罵罵咧咧地還要去揍卓情。
班級最后一排坐了個男生,身型清瘦挺拔,氣質(zhì)過于出眾,板正無趣的藍(lán)白校服都被他穿出矜貴來。他從頭到尾眼睛都沒抬一下,這一會估計是被吵到了,抬起頭向這邊掃了一眼。
卓情往外走的腳步一下就挪不動了,甚至,連身后叫罵的聲音都遠(yuǎn)去了。
被埋在記憶深處的一些畫面挨個在他眼前蹦出來,——偌大的會客廳、流著血的樓梯、戴著精致蝴蝶結(jié)的小男孩,以及他天籟一般的聲音。
卓情不受控制地向他走去,全世界都在他的眼睛里褪色,只有眼前的人正發(fā)著光。
那人就坐在那里,面色沉靜,看著卓情近乎魔怔地向他走來。
手臂一沉,卓情愣愣地看過去,宋子昱皺眉,對他搖頭。卓情看不懂,現(xiàn)下也沒心思懂,還要過去,宋子昱卻突然有了牛勁,把他越拉越遠(yuǎn)。
卓情竟一時沒掙開他,一直被他拉到了頂樓的天臺。
宋子昱不出聲地喘氣,卓情還陷在自己的思緒里,兩人一時誰都沒說話。
半晌,卓情才問他,“你干什么?”
“救你,”宋子昱看了眼手表,“也救我。”
卓情莫名其妙,宋子昱卻不再說了:“你又通宵,快回去睡,我今晚遲點�!�
宋子昱要趕時間打工,卓情就和他分開了。
明明很困,躺在床上卓情卻睡不著,一直等到夜里一點宋子昱回來,勾著脖子和下面那個帶著一身大排檔味道的人說話。
“封重洺以前就在我們學(xué)校?我怎么沒見過他?”
宋子昱邊換衣服邊回答他,“高一快期末過來的�!爆F(xiàn)在才高二剛開學(xué)沒幾個月,卓情沒見過很正常,然后下一秒他就聽宋子昱說:“你整天泡網(wǎng)吧怎么見他�!�
卓情在床上找了半天,啥都沒找到,最后把手機(jī)殼拆下來扔他。
宋子昱又給他擦干凈扔回去了,拿著桶去洗澡,走幾步又走回來,“你最好不要去惹他�!�
能上他們這個學(xué)校的,都是在岳市數(shù)得上名的富二代、官二代們,但是誰家也不能和封家比,比不上,也沒資格。
卓情以為他是勸誡他,敷衍地點點頭,說“知道”。
第二天早上,宋子昱出門上課的時候,卓情閉著眼在床上喊他,“下課給我打電話�!比缓缶蜎]了意識。
一覺睡到大中午,接到宋子昱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下課十分鐘了,卓情隨便收拾了一下就出門,在教學(xué)樓下看到宋子昱。
他向來都是懶懶散散的,從來沒跑這么急過,撐著膝蓋問宋子昱,“你們班空了?”
“應(yīng)該是�!�
卓情皺眉,問,“你們一般在哪吃飯�!�
“食堂�!彼巫雨耪f完就想到了什么,看著卓情,一臉“不是吧”的無語。
然后他就聽到卓情問,“封重洺一般在哪個食堂?”
宋子昱很想說封重洺這樣子的大少爺不在食堂吃飯,但是很不巧的是,封重洺比學(xué)校里任何一個人都遵守紀(jì)律。
他們學(xué)校特殊,老師們對他們的管教不是很嚴(yán)格,很多學(xué)生下課后都會去參加各種各種的課程和活動,直接跳掉晚自習(xí),封重洺卻不會。
宿舍對于學(xué)校的少爺公主們來說也是擺設(shè),但是封重洺偶爾還會在學(xué)校過夜,正常得頗為不正常。一班很多人被他帶的,都會留下來上晚自習(xí),學(xué)生宿舍里也漸漸有了人氣。
宿管的存在就有了作用,這對卓情和宋子昱這對不聽話的學(xué)生就不是非常便利了。
“好日子過夠了吧�!彼巫雨糯瓜卵�,眼底飛快閃過一絲嘲諷。卓情沒聽到一樣,轉(zhuǎn)頭就問:“封重洺在哪個宿舍?”
“……”
知道了封重洺的宿舍,兩人也走到了食堂。
卓情基本上在網(wǎng)吧吃或者讓宋子昱帶,他頭一次來,收獲了很多人好奇的目光。
兩人打完飯,宋子昱帶著卓情往左后方走,卓情走了幾步停下來,往右邊去了。
宋子昱回頭沒看他人,再一找,看到卓情直奔右邊的封重洺去了。
他管不了卓情,這些大少爺?shù)氖虑橐膊皇撬芄艿�,該說的他已經(jīng)說過了,不想被牽連,默默低下頭,一個人坐到了離他們最遠(yuǎn)的那桌。
封重洺的桌上已經(jīng)擺了菜,但沒在吃,看樣子是在等人。卓情端著盤子咣地一聲在他對面的位子上放下了。
非常粗魯?shù)�、挑釁的行為�?br />
封重洺臉上的表情都沒動一下,和他打招呼,“你好�!�
卓情手成拳,筷子和插香一樣插在他的拳頭里,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封重洺,下頜線崩得很緊,不是很友善的表情。
封重洺似是一無所覺,陽光從側(cè)面落下,給他全身勾了一層溫暖的淺金色,他仍是很有禮貌的樣子,問卓情:“有什么事嗎�!�
封重洺的五官比例非常優(yōu)越,繼承了母親那雙漂亮的灰色眼睛,他的雙眼皮褶皺長而深,睫毛顏色很重,注視著某個人的時候,很容易讓人跌進(jìn)那片灰色的海里。
卓情昨夜搜著關(guān)鍵詞刷了一晚的學(xué)校貼吧,對其中一句評價有了深切的認(rèn)知——
“封重洺看狗都深情�!�
他的手臂忽然一麻,筷子沒安穩(wěn),哐當(dāng)兩下倒在餐盤里。
周圍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們這邊奇妙的情況,早就在暗地觀察,被卓情著突兀的一下嚇住,食堂竟然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卓情的臉色很難看。
他惡狠狠地盯著封重洺,卻是對那些偷偷摸摸的人說話,“想看都站我面前來看�!�
食堂更靜了。
封重洺垂著眼,再抬眼時嘴角帶著抱歉的弧度,對周圍被嚇到的人說:“不好意思�!�
封重洺的禮貌有些過剩,讓卓情產(chǎn)生一種被劃在對方安全區(qū)里的錯覺。他皺著眉,心頭卻跳得有些快,又聽這人轉(zhuǎn)頭問他:“要和我出來嗎?”
卓情就這么稀里糊涂跟著封重洺出來了。
他們站在食堂后門的一棵老桂花樹下,時不時有黃白色的花瓣落在他們身上�,F(xiàn)在正是桂花的季節(jié),卓情被這甜膩的味道熏得頭暈,語氣非常不耐煩:“說。”
明明是他要干架似地坐到人家跟前,現(xiàn)在又讓人家先說。
封重洺沉默地看著他,忽然笑了一下,卓情胸口又一跳,睜大了眼睛看他,“笑什么?”
身后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他們都聽到了,封重洺搖頭,“沒什么事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