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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世人皆知,昆侖山子微道長,清正高華,有一顆仁德之心。

    楚璠也是這么認為的。

    她知自己有所圖謀,強闖昆侖,只是為了救自己的兄長。

    憑著九重鴛花之主與天狐一族的因果之緣,她和子微有了牽扯不斷的糾葛。

    但楚璠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她為他療傷,他替她除魔。

    等到阿兄從熾淵出來,他們的關(guān)系也就結(jié)束了。

    子微其人,仙骨妖魄,九尾天狐血脈,半妖之身,慈悲心腸,平素清冷克制。

    但情之一字,一旦沾染,便無法輕易逃脫。

    他溫柔強大,卻并非堅不可摧。

    當(dāng)楚璠決絕轉(zhuǎn)身,他再難維持平日清高溫潤的樣子,雪白的狐尾四散攤開,將楚璠攏作一團,八條毛茸茸的尾巴緊緊纏住她,聲音蠱惑慵懶:“璠璠,你不要走�!�

    “不要丟下我�!�

    13第一章

    燈火

    與狐說

    第一章

    燈火

    雪已經(jīng)下了一夜。

    昆侖終年覆雪,主峰頂映著黑蒙蒙的天,云霧縹緲的山巔,大雪呼嘯而起,雪末像是松針,一根根扎在楚璠的單薄肩背。

    她感覺不到冷,只覺得自已快要死了。

    自熾淵封印被破,阿兄失蹤,蜀山失守,已足十日。

    十日前,她還像平時一般,替阿兄編織劍穗。

    楚璠混混沌沌的,從胸口抽出一件物什,是一柄劍。

    劍身冷光如水,青白穗子撞出一聲輕響,白鹿游林的紋路微微泛光,那光越來越微弱,卻依舊努力漾起一圈暖意。

    劍靈還有神志,阿兄就沒有死。

    “白澤……白澤……莫再使用靈力了�!背[把劍收緊在懷,尖瘦的下巴壓在劍柄白穗上,繼續(xù)往深林中走去。

    她已經(jīng)喚不出聲,聲線干啞扁平,每呼一口氣,都似在喉嚨里結(jié)出一層霜。

    “蜀山弟子楚璠,求見昆侖子微道長……”楚璠一遍一遍呼喊著,盡管聲音微弱到幾不可聞。

    “弟子楚……楚璠,求見……子微道長�!�

    昆侖子微,不屬于她的時代,是傳聞中的人物。

    早年三界初亂,熾淵出了一個舉世無雙的天魔之身,魔族被壓抑太久,所過之處,無不是斷臂殘肢,瘡痍滿目。

    戰(zhàn)亂四起,魔族肆虐,多少天之驕子能人異土,都被虜獲,成為掌下亡魂。

    當(dāng)所有人都心如死灰時,正是子微道長橫空而出,一劍斬八方邪祟,僅憑一已之力,將天魔重新封印回?zé)霚Y之下,這才讓人族有了重新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

    至于他為何會隱世不出,無人得知。

    楚璠緩慢移動著,小腿沒入雪中,已經(jīng)沒有知覺。深林中似乎有禁制,越往里走,威壓便越發(fā)逼人。

    胸腔似乎被什么東西扼住,她竭力呼吸,卻始終喘不上氣。

    威壓侵襲不斷,僅有警告之意,卻依然幻化成了實質(zhì)一般,牢牢攫取著她的喉嚨。

    昆侖早已被稱作禁地,子微道長更是在多年前就昭告天下,避世封山,不見世人。她此行,實在是有破釜沉舟的意味了。

    但她必須要試試,蜀山失守,熾淵結(jié)界被破,阿兄也被天魔抓走,她思來想去,也就只有昆侖能救他了。

    每當(dāng)這時,她便無比痛恨自已為何是個凡人,為何不懂法術(shù),為何護不住阿兄,為何是個廢人!

    若有靈力,就算僅是練氣,也能觸碰禁制,找明前路。而不是現(xiàn)在,像個走投無路、迷失方向的小丑。

    雪越來越大。

    理智告訴她,應(yīng)該找個避風(fēng)處,等大雪過后,能看清天邊北斗,再重新出發(fā)。

    可……楚璠摸了摸胸口,劍身通透的光在慢慢暗下去,比地面的雪光都要細了。

    白澤快沉睡了。

    她捂緊斗篷,將拐杖插進雪中,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子微道長!子微先生!”

    她頂著胸中劇痛,拼盡全力嘶吼,聲音聽起來比遠處的鴉叫都要更嘲哳難聽。

    雪松高聳入云,楚璠繼續(xù)往那邊走去,凜冽寒風(fēng)侵入她的骨頭,耳鳴聲陣陣,她快承受不住了。

    喉嚨一陣劇痛,她咳得聲嘶力竭,一大股鮮血順著下巴流在雪地里。

    楚璠看著地上染得艷紅的雪,視線逐漸模糊。

    死生一線的關(guān)頭,她竟拿手抹了一把下巴,將血覆在白澤劍上。

    “這么多血,浪費了……”

    說來可笑,她能以凡人之身待在蜀山,除了阿兄的庇佑外,全是靠著自已罕見的靈脈和血液。

    血液聚集成一股細流,旋聚在一處,竟匯成一個道印的形狀。

    隱隱有破開封印的跡象……

    楚璠心中猛跳,心底藏下了小小期冀,她顫著手臂拿劍在掌中劃了一下,血順著劍尖流淌得更快了些。

    雪地處冒出些森然冷光,將她整個人籠住,織成縱橫交錯的白線,密密麻麻。

    禁制反噬。

    白澤劍猛然一亮,攜她后退。

    她到底慢了些,只見一劍迎頭襲來,氣勢凜然,“唰”的一下,有星流霆擊之勢,瞬息間便停靠在她眉心正中。

    堪堪一毫之隔,她甚至能感受到劍尖傳來的微涼寒意。

    來人身姿清逸,峨冠博帶,左手虛攏成拳,右手縛著半臂白紗,二十四輪崆峒印在掌心凝結(jié),緩緩?fù)迫氲叵隆?br />
    印結(jié)重新歸于原位,天光大亮。

    她失去意識之前,聽見了那人的嗓音,聲如磐玉。

    “昆侖不見客�!�

    昆侖山,退寒居。

    居所寬闊,呈方圓形,墻壁上嵌著無數(shù)個玉鏡,照不清人,只有模糊的落影,每一片玉鏡都投出細碎的光線,照射在中間人的身上。

    這人高鼻薄唇,眉心落一抹紅痕,面色略有些蒼白,眼瞼很薄,垂下的睫梢極為纖密。蕭蕭寂風(fēng)中,唯有點點斑駁螢火在他側(cè)臉,忽明忽暗的,生出些幽詭之意。

    頭發(fā)衣衫凌亂,一身鴉青色的道袍,寬袖堆疊在白皙臂彎上,汩汩鮮血順著指尖流淌,滴答滴答,墜向地面的干枯石板。

    若楚璠還醒著,她肯定十分震驚。

    石板冒出“嗞嗞”聲響,那血呈紅黑色,竟如硫黃一般,將石板蝕出一個不小的淺坑。

    那人呼吸頓了頓,僅過一息,又開始躁動起來。

    胸腔上的仙骨由內(nèi)而外透出微弱的白光,白光扭曲而又詭異地蜷動著,穿透里面的血肉,將散發(fā)幽深邪氣的妖魄緩緩包裹。

    他生了一顆妖心。

    外面?zhèn)鱽砬瞄T的叩響。

    子微擦下嘴角血跡,輕聲道:“進來。”

    “先生,那名女子無由闖山,要如何處置?”畢方向來只對子微恭敬,他走近看到地上狼藉,果然更生氣了。

    他還年少,喜怒皆表于面上,憤憤道:“明明早早就昭告天下,您已經(jīng)不再出關(guān),怎么還有人前仆后繼地攪人清凈�!�

    子微道:“昆侖結(jié)界不該這么輕易被破,待我傷好一些,親自去問。這些天,你先去照顧她�!�

    畢方甩甩袖子,不情不愿地“哦”了一聲。

    子微笑嘆著搖了搖頭:“莫要一直擺出這種姿態(tài),她雖有劍氣,卻不像修土,不過普通人罷了�!�

    “凡人?”畢方怪聲怪氣地嘟囔一句,“凡人上靈山干什么,山門有禁制,路上有攔碑,連誤闖的機會都沒有,她肯定不懷好意�!�

    子微蹙眉,不喜他這般模樣,沉沉斥了一聲:“畢方!”

    畢方眨了眨眼,視線往下一落,自知無禮在先,便蔫聲蔫氣的,不說話了。

    子微平靜道:“非責(zé)罵你,只是你應(yīng)該懂得,自已體內(nèi)離火兇猛,本就該淡泊明心,若還是如此輕率莽撞,要我如何向你族中交代?”

    他上昆侖求學(xué)修道,是子微破格收納,畢方平日里,言辭雖說不算莊重,心中卻是一直很敬服先生的。

    畢方稍稍頓了一下,最終連聲道,“好吧好吧,我去看著她就是了。不過先生,您閉關(guān)被打斷,心脈有損,更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

    子微理好衣領(lǐng),手掌貼近心口處撫了一撫,淡淡道:“小傷罷了,不妨礙的。”

    妖魄發(fā)暗,在室內(nèi)更顯得孱弱渙散。

    想想都知道有多痛。

    實在是……

    壓制妖魄,泯滅本性,這種章令咒術(shù)施加在身上,連六覺五感都要遏制,畢方心里發(fā)怵,他甚至覺得,自已這輩子都理解不了子微這種做法。

    他低頭看著石板上的血漬,眸中不由得閃過一絲惘然。

    畢方極其小聲地說了一句:“先生,我覺得做妖挺好的。為何抑制妖魄,您修得千年道法,難道還要嫌棄自已的本體嗎?”

    子微面上依舊從容淡然,只付之一笑。

    他彈指推開窗門,飄雪順著冷風(fēng)如絮一般涌進屋內(nèi),颯颯落在地面,和血液融在一起,最終被靈力沖走,不留一絲痕跡。

    子微看著地面,溫聲道:“當(dāng)妖很好,做人也是�!�

    “我只是……”

    他說:“我只是和你們不太一樣罷了。”

    楚璠沉沉未醒。

    她陷入混沌黑暗里,呼吸間盡是她獨特的血腥氣,被冷風(fēng)灌涌,血腥氣逐漸散去,只剩下隱隱約約的余香。

    不知在這里待了多久,楚璠剛剛神志清醒,正巧聽到一陣腳步聲。

    隨之而來有逐漸清晰的話語。

    “昆侖山上多久沒闖進來生人了啊,這又是哪個膽子大不怕死的?竟還被先生帶了回來……”那人悄悄念叨著。

    聲音聽起來頑皮又稚嫩,很年輕,她下意識放松許多。

    有微涼黏軟的東西順著她的指尖滑過手背,楚璠立刻開始掙扎,卻發(fā)現(xiàn)自已連眼睛都睜不開。

    “喲,為何又不裝了呢?”那聲音帶著些輕蔑和高高在上,“真不知你哪來的底氣,一絲靈力也無,居然敢試探鎮(zhèn)山大陣……還要耽誤我的工夫為你療傷�!�

    他的語氣,厭惡之味尤濃。

    手上的動作卻是輕緩的,禁制反噬的傷痕,慢慢愈合起來。

    他似乎靠得越來越近,溫?zé)釟庀娫谒忾g,控制不住般,深嗅兩下。

    “嘖,讓我嘗點血……也不過分吧�!�

    楚璠心念一動,白澤劍從腰間震出,閃出一段弧光,劍刃劃過他的臂膀,警告之意十足。

    “咝,沒禮貌�!彼肆藘刹剑瑢㈧`力微弱的劍握進掌中,手指在楚璠額間停頓片刻,“醒來�!�

    楚璠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已躺在一個不算寬闊的竹舍中,身下鋪著寒石,蓋著她的舊斗篷,里面未著一物。

    她蜷縮起身子,往墻根上靠了靠,把下巴藏在斗篷中,只露出一雙明澈干凈的眼。

    那個說要嘗她血之人年紀(jì)果真不大,十四五歲的樣子,赤衣黑束帶,長相偏稚嫩,但是已經(jīng)有了些畢露的鋒芒。

    “白澤劍,還……還我�!背[剛出聲,喉嚨里就又冒了一些血,她小心咽入腹中。

    那少年發(fā)現(xiàn)她的動作,嗤之以鼻:“你這人挺好笑啊,若我們有意,你能活到今天?”

    說著便把劍隨意丟給了她,楚璠伸出胳膊,快速把劍抱在懷里,她小聲道:“我想見子微道長……”

    傳言昆侖山子微,雅正高華,有一顆仁德之心。

    “先生是你想見便能見的嗎?我說你這人怎么不曉是非,你自已闖入山門,自破禁制,還中斷了先生的閉關(guān),你鬧了多少事兒你自已不知道嗎?”

    他哼了一聲,抱臂而立,斜睨著她:“等你能下地了,就趕緊出山。先生仁慈,不責(zé)罰于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

    一個凡人,怎么都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若真追究她的責(zé)任,倒顯得昆侖小氣了。

    楚璠顯然還沒有緩過來:“下……下山?”

    好不容易才到了這里,連道長的面都沒見到,怎么能這么輕易下去呢?

    楚璠捏緊手中劍,手臂隱隱顫抖,音調(diào)破碎:“抱……抱歉�?墒牵饨绱髞y,蜀山失守,熾淵魔物群出,只有子微道長能救世!”

    畢方深深皺了眉,他低喝:“住嘴!”

    少年直視她的眸子,一眨未眨:“你也是有所求?”

    楚璠被這灼灼目光盯得難受,正要開口時,怎知這人又一個跨步邁開,整個身子湊到她面前,惡狠狠道:“誰派你來的?”

    他掐住了楚璠的下巴,逐漸使力。

    楚璠不明白為什么他突然如此惱怒。

    楚璠忍著痛意,仰臉和他視線相對,一字一頓道:“沒有人派我來�!�

    她握著劍,指尖攥得發(fā)白,艱難道:“我只是,想要求見子微道長……”

    少年放下鉗制她的手,退開幾步,似乎在極力忍耐什么:“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他自言自語道:“你們找他,不是利用,就是索取�!�

    “又是這樣!你們怎么總是這樣,百年前如此,今日還是這樣!”他恨恨地轉(zhuǎn)了一圈,眼里透出些許猩紅之色,“他都被你們給折騰成什么樣子了,我不許你去找他,速速下山!”

    楚璠被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

    說著,他竟從身后亮出一雙巨大的火紅羽翅,眸中仿佛兩枚墨玉相融,手握成爪,朝她這個方向抓取。

    傳說中的畢方,兆火鳥也,性情兇惡,怎么會在昆侖山這種冰天雪地里?

    楚璠小小驚呼一聲,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只見紅白光輝在她眼前碰撞,炸出一朵絢爛光影,少年伏地咳嗽,一男子立在他之前。

    她又聽到了那個如磐的嗓音。

    “畢方,今日暴怒一次,后山領(lǐng)罰五鞭�!�

    楚璠的眼睛被光影晃花,很長時間才適應(yīng)過來,看清了他的樣子。

    他背靠著光亮處,雪發(fā)藍衫,腰間懸劍,雙手籠進衣袖白紗之中,墨眉入鬢,眸如寒潭里浸透的棋子,清疏又淡然。

    眉心凝一抹紅痕,耳上縛著玲瓏玉。

    她少時在楚國皇宮之中,見過不少清秀不凡的男子,更別說去了蜀山,到處都是品貌非凡的修者,甚至她阿兄,也是獨一無二的皎月高潔。

    可是他仿佛有點不一樣。

    這人往那兒一站,就有一種別樣的清遠遼闊,讓人沉浸在海一般的無邊淡漠里。

    楚璠回過神,聽到他問:“可識字?”

    她只得應(yīng)聲道:“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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