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卻見他的劍微震幾下,周身漾起春風細雨般的暖意,用劍柄蹭了蹭小姑娘的袍角。
楚璠輕輕“哇”了一聲,先摸了摸手上的白澤,然后再去觸碰那柄劍:“它叫什么名字?它是喜歡白澤嗎?”
子微:“它叫昆侖神劍�!�
楚璠又小小驚呼了聲:“好厲害呢!”
好吧,昆侖的劍,喜歡昆侖山的鴛花,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
她似乎也很喜歡劍,站上去的時候還一直低頭看劍的紋理,甚至還小心翼翼地問:“我不會太重了吧……兩個人它載得動嗎?”
那一小塊袍角又被她拽著,子微有些不習慣,便不留痕跡地拂開了她的手。
他直到開口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已的聲音那么啞:“沒關(guān)系�!�
原來他不喜旁人觸碰。
楚璠微微一愣,察覺出一絲尷尬,她垂下頭,抱緊懷中的劍,禮貌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實在是有些過于高興了,竟忘了形。
不是所有人都像阿兄一般對她無微不至、百依百順。
畢方扭臉小小“哼”了一聲,他化為原身,展翅開路。子微則載著楚璠跟在后頭,放緩速度,念咒前行。
昆侖的雪虐風饕,踩在劍上,更是頂著暴烈罡風,他與畢方都有靈力護體,這肯定不算什么。
可若是一個凡人姑娘的話……
子微回頭看了一眼,她果然顫顫巍巍地站在劍上,被風潮灌涌,斗篷上的絨毛都貼在臉上,鼻尖和臉通紅一片,縮著腦袋抖個不停。
倒是沒有喊一聲不適。
子微想了想,隔著衣料牽住她的手腕:“不算太遠,很快就到了�!�
他手指修長有力,骨節(jié)凸起,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很明顯。
非常好看的一雙手。
楚璠微怔之時,一股熱流已經(jīng)順著手臂涌進全身,她放松了身子,小聲道:“多謝道長。”
子微放下觸碰她的手,向前御劍疾飛,藍光刺破云霧,沒多久就到了頂峰。
昆侖山的頂峰,更加寒冷。
遠山連綿,風雪初霽,晝色漸漸湮滅,天際是一片霧蒙蒙的灰。起伏的山上,一座小樓立在那里,子微走在前面,楚璠看著他的背影。
清肅,穆然。
原以為這樣一位身份高貴的仙長,住的會是什么玉階云衢、仙氣盎然的地方,沒想到只是個竹樓,這般簡樸,偏僻冷清。
洞府連接著山脈,牌匾上只寫了兩個字:退寒。
洞府內(nèi)干凈寬敞,構(gòu)造巧妙,最深處有個閉關(guān)室,隱隱冒出來些寒氣,像是鎮(zhèn)壓了什么東西一般。
子微讓楚璠原地等候,他獨自進去好一會兒,一直沒出來。
楚璠抱劍坐著,觀察四周,書架上全是些珍貴典籍,古老而悠遠,她不敢碰,就這么仰頭望著它們。
這些深奧的力量一直將她拒之門外,而她依舊保持著最初的向往。
畢方剛才去領(lǐng)罰十鞭,回來時懨懨的,翎羽失去了光澤,還一直掉,翅根隱隱有血跡滲出。
感覺到她的視線,畢方鳥轉(zhuǎn)過頭來瞪她。
楚璠撓了撓頭,把地上的紅羽撿起來。羽毛很長,外圈泛著一層淡金色,她夸道:“很漂亮�!�
畢方看著自已的毛在她手上,心上更氣,伸長了喙就要來啄她。
白澤劍看她被欺負,從沉睡中醒來,立馬把她護在身后。一鳥一劍對峙著,氣氛一時很緊張。
楚璠原本就有求于人,自覺理虧,根本不欲爭執(zhí),連忙道:“白澤,別生氣。哎,你先休息�!�
她又扭頭看向畢方,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哦,白澤不歸我管,是阿兄的劍,有時候……不太聽話�!�
楚璠知道自已算是個大麻煩,語氣更加卑微,她想了想,習慣性伸出手腕:“要喝點血嗎?”
畢方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她瞧,眼神透著古怪。
其實是覺得她奇怪。
可是他確實覺得很渴,這血有種濃醇的甜香味兒,隱約還能嗅到與子微同源的靈氣,實在是無比誘人,他喉嚨已經(jīng)滾了一下。
楚璠便舒了一口氣似的:“那我給你喝,不要生氣了好嗎?”
畢方覺得這人有點傻氣,頭扭到一邊,不理她了。
子微不知何時出了密室,手上拿著卷竹簡,腰間環(huán)佩撞出一陣輕鳴,看到畢方扭頭后,依然淡淡地看著她。
他身形挺拔如松,長發(fā)披散,被那縷淡白的月華一照,有種遙不可及的清幽神韻。
子微忽然開口:“你經(jīng)常這樣嗎?”
楚璠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嗯?”
他走過來,將畢方抱在懷里,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他的翎毛,復(fù)述道:“經(jīng)常這樣給別人飲血?”
楚璠回過神來,聲音變得細微:“蜀山上都是一些有靈根的修道者。我一介凡人,總要做些什么有用的事情,才能待在那里的�!�
這其實是幼時的習慣。
天才是需要成長空間的,楚瑜在年幼時,不過是誰都能捏死的一根雜草。他毫無根基,也沒有世族支持,這般進步神速,很難不遭旁人嫉妒。
修道人當然是明月清風、心思端正者居多�?僧吘故欠踩耍瑦酆捺涟V,不過人之常情。
而引發(fā)這個矛盾的,是她身上的鴛花。
當能力達不到一定的程度,身懷巨寶,就等于懷璧其罪。她數(shù)不清忍受過多少目光,憐憫的、審視的、陰郁的、躁動的、黏膩的……
沒有辦法,楚瑜不可能一直護在她身旁,為了不讓她在暗中遭人覬覦,還不如將鴛花之事上報給蜀山?jīng)Q策者。
于是每月一次的奉血,成了她在蜀山上的任務(wù)。她順從地接受這個事實,并且實實在在地為不再拖累阿兄感到欣喜。
人人都道蜀山首席弟子風光無限,可只有楚璠才曉得——阿兄幾乎是無時無刻不在修煉,十年如一日地拼搏,不知下了多少秘境試煉,帶了多少傷回來,才有今天這個成就。
子微聽完后,垂眸不語。
他懷里的畢方撲棱了下翅膀,飛至楚璠面前,口吐人言:
“笨蛋�!�
畢方趾高氣揚地上下打量她,聲音卻是憐憫的:“你口中的阿兄,無一處不好。那他又為何非要讓你獻血,非要把你捆在身邊,你去安安穩(wěn)穩(wěn)當個凡人,不也能快活一生嗎,何必受這么多磋磨?”
“你那個阿兄,說不準就沒安什么好心呢!”
楚璠驟然抬頭,一反常態(tài),冷冷盯著他:“不許這般說我阿兄。”
畢方也不示弱,雙目圓睜瞪著她。
“好了�!弊游⒋驍嗔怂麄�。
他把手中竹簡攤開,喚楚璠上前,圈出上面的陣紋:“獻血分為三次,明天是月圓之夜,你準備一下。”
楚璠冷靜下來,問道:“那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我可以用多一點血,能不能快一些?”
“最短一月�!�
楚璠一下子萎靡不振,皺著眉,神情很是不安。
“精血流失過多,你如今的身體狀況,恐會有性命之危�!�
楚璠忙不迭接話:“我可以……”
還未說完,便被子微溫聲打斷了。
他的語氣不容拒絕:“不必多言。”
“一個月,已經(jīng)算很緊湊了,那時我功力應(yīng)該會恢復(fù)七成。”子微嘆了口氣,又退了一步,“明天我開啟昆侖封印結(jié)界,會有很多生人上山,我會和他們一同商討此事,你不用多慮�!�
“你兄長劍骨在身,沒那么容易……”
他覺得“死”這一字不太好,特意換了種說法:“沒那么容易出事的�!�
楚璠恍惚地點點頭,眉頭緊皺,頭垂得很低,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子微將竹簡收起,藍色衫子垂在低處,微微一蕩。
他聲音如往常般溫潤,卻也透出一股疏離:“你上山之時,當真不知道自已手中的鴛花與昆侖靈山有羈絆嗎?”
楚璠下意識地摸上了自已腕上的花藤。
她沒有摸準子微究竟是什么意思,質(zhì)疑或是試探?
楚璠突然跪下,額頭重重磕向地面,言辭懇切:“我個人所求,皆是為了阿兄,這九重鴛花是您的物品,此事我原本并不知情�!�
“若……若先生需要,您也可以收回靈花,只要能出世抵擋天魔,救出阿兄,我別無所求�!�
她面色略顯蒼白,嘴唇干燥,發(fā)絲微濕黏在臉側(cè)。
她瘦弱極了,俯身彎腰時,脊骨一節(jié)節(jié)的,都能從單薄的衣物中隱隱透出來。也不知路上吃了多少苦,大概真是不把自已的性命當回事。
收回靈花?這便是把她的性命也交到他手里。
子微難免有些無奈。
天山狐一族,通曉先天六十四卦,可縱使他算術(shù)通上徹下,卻參不透楚璠的命格,連是吉是兇都極其難測。
因為他們之間確實有一線因果。
得到九重鴛花認主,本是她的機緣,卻被延誤了十多年,如今看楚璠成了這般虛弱模樣,他心里有幾分惋惜。
她本應(yīng)該是個靈透至極、聰明秀麗的女子。
子微覺得可惜。
楚璠跪伏在地上,石板寒冷刺骨,她的身軀漸漸僵硬,呵出的氣成了一團白霧。
子微的聲音從上面?zhèn)鱽�,沒帶什么感情:“鴛花既已認你為主,是你的機緣,便不是我的東西了�!�
楚璠哆嗦著點頭,似懂非懂。
“你身上雖有九重鴛花烙印,但這些年丟失的氣血過多,經(jīng)脈靈竅也遲遲未打開,若以后還想要修習法術(shù),便不能再這樣接連不斷地取血�!�
楚璠抬頭,訝然道:“我也可以嗎?”
子微問:“你不想嗎?”
楚璠掐了一把自已的大腿,是有痛感的。
這不是夢,想到這里,她連聲音都變得激動不少:“我……我也可以嗎,我很想!我很想修煉法術(shù)的!”
“先起來吧�!弊游⒖吹剿咱勚局�,笑了笑,似是無奈,“二樓藏書閣,你自可以去找找有什么適合的功法。”
“今日先休息�!彼匾舛嗾f了一句,帶著恰如其分的溫柔,“還有,以后,就莫要讓旁人隨意取血了。”
門外寒風瑟瑟,雪粒吹在臉上,涼津津的,在眼尾處融開。
楚璠揉了揉眼睛,沒緩過來,甚至還覺得有一絲恍惚。
她沒想到居然這般順利,子微道長果然慈善,非但沒有懲罰自已,還應(yīng)下了救出阿兄的請求。
楚璠止住步子,下意識地回首看了一眼那棟竹樓。
它獨立在風雪之中,似乎含有禁制,周邊十分安靜。外面沒有裝飾,這么一看,很不顯眼。
天色真的很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唯有那棟竹舍,窗邊掛了一盞燈籠,一團暖融融的淡橘色,倒映出淺淺搖晃的影子。
楚璠停住了呼吸。
沙沙。
是風卷起細雪,又撲在地上的聲音。
就在這個抬頭的瞬間,只見窗邊的修長人影越來越近,而后伸出來一只手,恰好開了窗,拿起那盞燈。
手指干凈齊整,長而白皙。
他挑著燈籠,那火光便一層層晃起來,半明半滅地蕩開在眉眼間,襯得眸子烏沉發(fā)亮,如畫一般。
二人雙目相對。
楚璠愣在原地,她眨眨眼睛,慢慢把頭垂了下去。
她心里……有一種極其微妙又矛盾的心虛。
子微怔了一怔,他溫和一笑,看起來有些困倦:“天色已暗,我讓畢方送你,要執(zhí)燈嗎?”
楚璠搓搓自已的衣角,遲疑幾息,才道:“謝謝�!�
子微頷首,門窗重新被掩住。
楚璠站在原地,等了一小會兒。
畢方銜著燈盞晃晃悠悠飛了過去,羽毛像是烈火,于風雪中顯得十分漂亮,他在楚璠前面帶路,尾羽閃著細碎的光澤。
楚璠的傷還沒有全部愈合,步子跟不上,有些一跛一跛的。
這只鶴鳥真的不太開心,像是故意飛得忽高忽低,光源極不穩(wěn)定,楚璠只顧著追趕,步伐急匆匆的,一不留神便栽在了地上。
她抱著白澤劍,膝蓋又疼又麻。
楚璠呵了一口氣,呼叫聲被自已抑在喉中,她慢慢站直,拍掉身上的雪。本以為畢方已經(jīng)飛遠了,沒想到剛抬頭,就對上了那雙不太善意的眸子。
畢方化為人形,少年模樣,他蹙著眉毛:“你真的好沒用。”
楚璠僵在了原地。
不料下一刻,這人卻直接拉她起來,把燈籠塞在她懷里。楚璠抱著暖融融的一團火,不覺得冷了。
“太沒用了,好弱。”畢方背著手往前走,步伐慢了許多,他聲音懶洋洋的,“不過還好,你不算太吵�!�
他好像只是在敘說一個事實:“你孤身前來,這樣的身子……連御劍都撐不住吧,怎么去找天魔��?更別提救什么人了�!�
身后的人一言不發(fā)。
畢方“嘖”了一聲,有些不耐煩:“你怎么不說話啊�!�
“我,我……”她憋不出幾個字,臉漲得越來越紅。
她能力不足,費盡心機上昆侖求人相助,沒有話語權(quán),不能怪別人。更何況,這鴛花的一線機緣,是阿兄搶來的。
已經(jīng)得到子微的保證,她應(yīng)該感激了。
她低著頭:“我會……盡量不拖累你們的�!�
畢方轉(zhuǎn)過身,背手歪頭倒退著走,仔仔細細打量著她:“怎么個不拖累法��?要我說,即便是來個天資卓越的,也沒有幾天時間就能筑基聚靈的道理�!彼銎鹣掳�,“而且……我替你療傷之時,根本沒摸到你的靈脈啊。”
楚璠攥緊了手,面上有些發(fā)白,她有些艱澀道:“但是……道長跟我說,我是可以修煉的。”
倒也是,畢方站直身子,嘟囔了一句:“鴛花之主。”7239
天山狐道術(shù)獨秀,這一種族生來就精通易經(jīng)咒術(shù),他們觀天之道,執(zhí)天之行,實乃萬物寵兒。
可命數(shù)哪有完美的道理,《周易》說,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必定要走遁其一。
畢方皺起眉。
妖典確實有過記載,天狐一族因?qū)嵙Τ�,被天道強行牽出一線,抽一縷靈絲化作仙草,這靈花所認之人,皆是他們的因緣。
不是吧,畢方瞅了瞅面前女孩顫顫巍巍的樣子,就這,這么弱不禁風的,是他們家先生的緣主?
畢方絞盡腦汁回想了一下往年昆侖的緣主,時代太過久遠,留下來的資料也極少,好像有幾位成了人皇,也有不少世代大儒……
而大部分,糾糾纏纏,皆變成了伴隨一生的道侶。
所以修真界常私下議論,說這九重鴛花是天狐一族的命定姻緣,給他們自個兒找媳婦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