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就算是要她的血液,楚璠也認(rèn)了。
楚璠轉(zhuǎn)了個身,準(zhǔn)備下山去畢方一開始說的農(nóng)婦那里換點衣物,還沒走多久,前方突然現(xiàn)出了一個人影。
那人以凌風(fēng)之勢,力氣奇大無比,一下子把她撞倒在地。
楚璠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忍著痛楚,睜開眼睛,看到了那人的鶴羽袖角,是前些日子那個軒轅族長老。
那長老緊盯著她,負(fù)手而立,摸了摸胡子,陰惻惻地笑了聲:“子微多年不見外人,連南海龍女都被拒之門外,怎么突然間有了個小丫頭似的侍劍者?”
他上下打量了楚璠幾下,那目光讓她很不舒服。
此人來者不善,楚璠深吸一口氣,輕聲開口:“我的來歷,子微先生知曉的�!�
軒轅長老輕嗤一聲,笑容有幾分諷刺。
“一個凡人,怎么破了昆侖禁制,又怎會被他輕易留下�!避庌@長老掐住她的肩背,以手試探穴道,“小丫頭,莫要掙扎,老朽并非是要讓你死�!�
他按住楚璠的頭頂,從天靈蓋劃至天牖穴,而后在后頸一點,取了一縷經(jīng)脈中的靈氣,纏在手里慢慢捻動。
“倒也不算凡人�!�
過了良久,靈氣慢慢化作一縷絲藤,從他的指尖落到地上。
軒轅長老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原來是他的妖花現(xiàn)世了�!�
楚璠動彈不得,只能高聲問道:“長老所為何事?如此行徑,不像是正派所為�!�
“正派?”長老細(xì)眼挑了挑,喉嚨里冒出一陣粗啞的笑聲,“我妖族若每個人都像子微一般自持清正,早就被人修蠶食得骨頭都不剩了�!�
這老頭在子微道長面前縮頭縮尾,在她這里可不顧忌這么多,繞著楚璠走了一圈,自顧自道:“你既是他的鴛花之主,他又為何沒取你元陰?他仙不仙妖不妖的,難道還真的自持到這種地步?”
楚璠沒聽清他說什么,只聽到“仙不仙妖不妖”這幾個字,驚怕之下又不免感慨。弱者,會遭人欺凌羞辱,可即便已經(jīng)到了子微道長那個程度的強(qiáng)者,竟也會有這些閑言碎語。
他們敬畏他,懼怕他,對他諸多評價,褒貶不一,甚至暗暗嫉妒他,卻也仰望他,從心底臣服于他。
楚璠一下子忘了自已眼下所處的環(huán)境,反駁道:“妖又如何,他鎮(zhèn)壓天魔,以天下為已任,難道不該受人尊敬嗎?”
軒轅長老看著她,滿目嘲弄:“小丫頭,你錯了。恰恰相反,這世上唯有我們軒轅一族,才是真正奉他為主的�!�
楚璠歪著頭,不懂他所言為何。
忽然間,軒轅長老笑著,臉上的老皮都皺了起來:“你不是覺得子微好嗎?那老朽便做件好事,如了你的愿�!�
“他生來本就該是妖主,若不愿意做那沾了凡塵的污濁之人,那便讓我來幫他一把�!闭f著,他便一杖敲過她后頸,將人打暈了過去。
退寒居。
吸血破咒一旦開始,便每日不能停歇,子微在洞府等了楚璠良久,直到皎月升起,還是沒見到她來。
畢方被他派去找楚璠,剛剛才從外面回來,翎尾邊緣都結(jié)了一層霜凍,著急忙慌地說:“我飛遍昆侖都未找到她,她究竟是去哪兒了?難道這些日子的乖巧沉穩(wěn)都是裝出來的,就等著這時來害您!”
子微這時法力最為衰弱,感知能力也變得混亂,唯有疼痛是真實的。
妖魄鋪天蓋地般地反噬,讓他痛不欲生,子微躺在玉臺中,勉強(qiáng)提起一絲力氣:“畢方,把我放在鎮(zhèn)妖鏡下……”
畢方不可置信般瞪大眼睛,連忙道:“先前您身上有梵文壓抑,還能忍受一二,可您已經(jīng)去掉了封印,怎么可能再次承受鎮(zhèn)妖鏡的反噬!”
子微額上的紅痕艷到極致,周身似乎燃起藍(lán)焰,身后狐尾有如活物一般游竄綻開,“嘭”的一下炸開在石墻上,碎石滾落,濺起一圈飛塵。
畢方化為人形,匍匐在地上,感到陣陣心悸:“您……您控制不住妖相了……”
“對,所以別多話,按我說的做�!�
月上中天了。
畢方將他放到玉鏡之下,給他纏了道道鎖鏈,子微這時看上去已經(jīng)根本不像個人了——不管是身后不停翻騰亂竄的狐尾,還是他難耐喘息之時口中露出的尖牙。
他垂著頭,額上全是汗,肌膚蒼白,眼睫眉目都變成了霜色,若是不看眉間的一抹紅,整個人便像是玉砌般,沒有一點生機(jī)。
每當(dāng)這時,那些難以言喻的噩夢便清晰了起來,母親的哀號,族中人的哭喊,遍地的尸體,血流成河。
刺耳的聲音仿佛還在他耳邊號叫:“我蘇霜怎會生出你這么一個骯臟的半妖。”
他帶著惡血降生,他即是罪孽。
所有記憶似乎都在識海中崩潰,混沌扭曲,最后化作詭異的平靜。
湖水起漣漪一般,清清淡淡、柔弱又青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春暉里最溫暖的一株枝芽。
“子微道長,我們是有因果的�!�
楚璠醒來之時,后頸還在發(fā)疼,她扭動身子,發(fā)現(xiàn)自已被綁了起來,四周一片漆黑,唯有些許人聲,窸窸窣窣的,透過窗格傳來。
楚璠用額頭砸地,企圖弄出點聲響,讓隔壁的人聽到。
“丫頭。”軒轅長老燃起一支燭火,給她下了禁言咒。
“給我聽著!”他低斥道,坐在桌子的另一頭,神色冷淡,“看看你到底有多無知�!�
燭臺上跳動的火焰忽明忽暗,起伏跳躍在楚璠的眼中。
光芒一照,房間的構(gòu)造就顯露了出來,看擺設(shè)應(yīng)該是個客棧,銅鶴立在案臺之上,隔扇透雕,麒紋屏風(fēng),雅致整潔。
丹青仙鶴,碧紫麒麟,此處一看,便知是修道之人的地方。
楚璠閉上眼睛,凝神傾聽。
窗外的交流皆被下了禁制,軒轅長老玉杖輕點,讓那些聲音漸漸明晰。
“魔族亂道,我人修難道就無可以抗衡之人嗎?”
一陣唏噓交錯。
“千年前人妖大戰(zhàn),修真界本就千瘡百孔,不過百年時間,又出來了個天魔之身,這……這連蜀山都敗了,焉有我們小門小派的活路啊�!�
“不是還有三大神山嗎,不周、方諸、蓬萊……”不過那人剛說完,也嘆了口氣,“怕是都攔不住魔族�!�
“不周山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方諸那些沒用的咒師,早就快被神山除名了。蓬萊?蓬萊就更不必說,一堆冷血冷情之人,追求什么無情大道,禍不上身,他們不可能派人支援!”
有人說到急處,怒咳兩聲:“連妖都不如!”
另一人也壓低嗓音,苦澀地說了一聲:“最南防線,龍脈一帶,竟也還是妖物在抵擋�!�
楚璠不懂,為什么事實擺在他們眼前,這些人還要稱妖族為妖物。
她皺起眉頭。
他們似乎飲了酒,言語不再有那么多忌諱:“南海向正道求援,你們九陽峰派去多少?”
“三百名弟子,你們呢?”
另一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是百名�!�
接著又是飲酒的聲音,杯盞重重落在桌上:“修者人才凋零,確實……是無可反駁的事實。難道我人族復(fù)興,竟是奢望嗎?”
“天魔不除,人修何談復(fù)興?”
“難道我們又要去求子微先生……”那人停頓了兩息,“可他畢竟也算是妖啊�!�
“前些日子不是傳來風(fēng)聲,他開啟昆侖結(jié)界,難道不是為了迎戰(zhàn)天魔?”他們好似知道這樣私下討論不夠磊落,因此聲音極低。
“可他雖身負(fù)仙骨,顯然卻更加親近妖族一些,人族去拜師,沒有一個能成的。那畢方鳥是何等兇獸,他竟敢收為門生�!�
“就算身含仙骨又如何,就算仙家遺孤又如何?他怎么說都是個妖!天下人舉薦他為正道魁首,難道不怕他幫助妖族崛起,再反攻人族嗎?”
“道友,莫再多言,難道除了他,還能再找出一個可以和天魔抗衡之人嗎?我們終究還是有求于他的�!�
他接著又道:“畢竟子微先生,千百年來,無一絲錯處�!�
他們在挑揀什么?
都這個時候了,他們還在遲疑什么!
楚璠腦子里亂糟糟的,又悲嘆又感喟,還有一股充溢在胸中、幾乎快要噴薄而出的濃濃的不值。
替子微不值。
軒轅長老之前一直沉默,等到此刻,才譏嘲了一聲,玉杖猛地敲擊地板,發(fā)出一聲沉且重的聲響。
“哐當(dāng)”一下,恰好落在她耳側(cè),楚璠的頭發(fā)被勁風(fēng)吹起,又墜下。
杖尾帶著刺骨的寒氣,猶如刀刃一般抵在她的額上。
“看看你們?nèi)诵�,一群貪生怕死、推諉搪塞之流,口口聲聲說著正道,滿嘴仁義道德,其實剛愎自用,懦弱無能。”他冷冷笑著,視線落在楚璠身上。
“還自私自利�!�
軒轅道長蹲下,聲音涼颼颼的,刮人耳骨:“你和他們又有什么不同?子微與他的父親簡直是如出一轍般固執(zhí),分明能縱橫天下,卻偏偏安守一隅,還要被人算計�!�
“你呢,小丫頭,你千辛萬苦從蜀山跑到昆侖,要算計什么?”軒轅長老解了禁言咒,陰惻惻地看著她。
楚璠艱難地坐正身子,直視他不掩厭惡的目光。
“我沒有要算計什么。”楚璠低聲道。
“我上昆侖時,就沒抱著還能活下來的想法。您也看到了,我體內(nèi)鴛花對道長有用,我不會掙扎,不會逃脫,我會安安穩(wěn)穩(wěn)地供血,給他療傷,直到退散魔族,救出阿兄。”
楚璠雖然難堪,但說的都是真心話。
軒轅長老頗有深意地端詳她片刻,掌心擦過手杖上的沁涼碧玉,再次啟唇輕笑。
“十年前,他以為世間太平,無甚可留戀,妖魄發(fā)散,他便想著封印妖身,連伴生鴛花被奪了都沒有半點兒追究�!�
軒轅長老濃眉倒豎:“旁人當(dāng)妖主,眾妖還不服氣呢,偏偏他是個與物無競的性子,什么都不在乎�!�
他重新坐下,枯瘦手指不停地敲打桌沿:“我今日就是要逼逼他,看看他是不是當(dāng)真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要。”
楚璠沉默了,窗外投射進(jìn)來一線窄窄的光,映得她瞳孔明亮,透徹逼人。
她大半個身子蜷縮在黑暗中,單薄無依,唯有眼睛,帶著點幽暗的光亮,一眨不眨。
“子微道長曾說過,獻(xiàn)血一旦開始,便一日不能停歇。那么,你把我綁來,時間久了必會反傷于他。”楚璠仰頭,像是在質(zhì)問。
“那您呢,軒轅長老,您在算計什么?”
不知為何,分明是個奇弱無比的小姑娘,這樣說話時,軒轅炙卻有種被看透的怔忪感。
但是很快,他便恢復(fù)了冷靜。
軒轅炙一把撈過楚璠的身子,手指狠狠抵在她的后頸,不帶一絲溫度:“算計?老夫為了他好,這稱得上是算計嗎?”
楚璠險些吸不上氣,強(qiáng)行吐出一句話:“你若真的為了……道長好,就快些把我……放回去。”
“我當(dāng)然會把你弄回去,但現(xiàn)在可不是時候�!�
若一日不食血,子微道長承受不住反噬,最終是個什么情形,楚璠想都不敢想。
或許是她的眼神太過尖銳,軒轅長老盯著她,輕笑了兩聲,而后道:“你這個人族小丫頭,上山之時,知道子微是妖嗎?”
他逼問道:“你知道子微是半妖嗎?”
楚璠咬緊牙關(guān),沒有說話。
“你看啊,正道有承認(rèn)過他的身份嗎?”
他說出來的目的,仿佛不是想讓楚璠回話,而是輕慢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回憶:“半妖混血,這在以前代表著什么?不被看好的雜種、廢物,是最低劣的血脈,是誰都能踩一腳的東西�!�
楚璠差點因為這些話,懷疑他的真實目的。
可下一刻,他話鋒一轉(zhuǎn),嗟嘆道:“可子微不同啊……他根本就不像妖。明明是妖身,偏生了顆慈悲心�!�
“千年前,他父親還活著的時候,名震一方的天山九尾狐,本可以和老妖主有一爭之力,差一步便登上妖主寶座!唉……可他偏不,隱藏了身份,和仙家蘇氏結(jié)為道侶�!彼詈髱拙湓�,不乏惋惜。
“結(jié)果呢?有落到什么好下場嗎?”
仙妖大戰(zhàn),兩族都沒落著好,算是兩敗俱傷。妖族天生地養(yǎng),習(xí)慣了優(yōu)勝劣汰,所以恢復(fù)得比人族快一些。
這都是千年前的傳說了。什么蘇氏仙魁、妖主寶殿、天山九尾,楚璠只在路上聽到路人議論過幾句,所知甚少。
時間越來越晚,楚璠焦躁不安:“你說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已不復(fù)往年,恩怨散去,已不是人妖起爭端的時候了!”
“即便子微道長是半妖又如何!誰會在意?”
“你目光短淺!”軒轅長老冷笑,“誰會在意?你問問仙山那些道土在不在意,你問問天下群妖在不在意!在不在意他胸中所含的仙骨妖魄,在不在意他搖擺不定的態(tài)度!”
“搖擺?”楚璠甚至有些口不擇言,“天魔來戰(zhàn)迫在眉睫,你們還在糾結(jié)子微道長到底站不站隊,所屬何方!”
“什么仙骨妖魄,你們分明是在逼他!”
“笑話!這是逼迫?”軒轅長老卻像被侮辱了一般,“我妖族,若許諾追隨一人,便永不食言!”
“千年前,妖主被子微父親所殺,千年后,子微就該繼承這妖主之位!”
楚璠高喊:“迂腐!”
軒轅長老頭一次被一個小輩劈頭蓋臉訓(xùn)斥,竟還愣了一瞬。
他氣急,反問楚璠:“你懂什么?你一個無緣仙門之人,陰錯陽差得了他的鴛花之靈,茍延殘喘至今,倒敢大言不慚地訓(xùn)斥別人了?”
楚璠不在乎他說自已是螻蟻。
她義憤填膺道:“你帶我來此,是要告訴我,或者確認(rèn),道門對子微道長的懷疑,此乃不公�?赡阕龅氖虑槭鞘裁矗磕愕哪康氖鞘裁�?”
楚璠的身子一點點變冷,她幾乎沒了法子,只能問:“我當(dāng)真不懂,你既說追隨道長,那把我抓來,勢必會傷他,究竟是為了什么?”
“天魔誰來阻?亂世誰來救?”
還有她的阿兄,到底該怎么辦?楚璠雙眼泛紅,幾乎聲嘶力竭:“你快讓我回去……”
天色更晚,月光漸暗,話音散去后,房內(nèi)瞬間陷入寂靜,落針可聞。
軒轅長老忽然笑了。
他道:“丫頭,你很有意思。子微是半妖,你沒有一分懼怕也就罷了,竟然還求著我將你送回去�!�
他敲著玉杖,曼聲問:“你知不知道你將要面對什么?”
軒轅長老的言外之意,已非常清楚。
楚璠握緊拳頭,睫毛顫了顫,卻道:“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不能做了�!�
她根本不在乎自已會遭受什么。
楚璠甚至覺得,如若她真的活不下去,可以自私地想,幸好子微道長是妖。
因為妖族最為重諾。
那樣阿兄還是有救的。
她低聲道:“子微道長已經(jīng)答應(yīng)救我阿兄,我還能有什么不能給……我可以用我的全部去換。”
這讓軒轅長老有些吃驚,他盯了楚璠許久,忽然移開視線。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夜色濃厚。
楚璠隱隱有些發(fā)抖。
軒轅長老合了會兒眼睛,似是覺得到時候了,終于放下姿態(tài),卻又無比堅定地告訴她,音色淡淡:
“我要讓他恢復(fù)實力,食你之血,嘗你之氣。你需要把鴛花之靈完完整整地還回去�!�
“你可能會死,可這無所謂。”
“我要讓他破了戒。”他目露寒光,“我要他重新做妖�!�
楚璠腦子一炸,四肢驟沉,只覺涼意一下子滲進(jìn)骨子里。
過了許久,天幕出現(xiàn)多重烏云,遮住弦月,遠(yuǎn)遠(yuǎn)望去,昆侖山峰黑暗如晦,炸起幾道驚雷。
楚璠沒說話,她忽然覺得手腕多了些力量,似細(xì)流一般涌入經(jīng)脈。
很熟悉,這是昆侖的山靈之氣。
就在這一瞬,楚璠突然向前翻滾一圈,繩子散落在地,她手無兵刃,盡管是螳臂當(dāng)車,卻也要沖上一沖。
軒轅長老一方大能,怎么可能被一個弱女子制衡,玉杖裹挾元嬰之力,直接撞在了楚璠的后腰上。
不出所料,楚璠緩緩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