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其實這個場景，楚璠記了很長一段時間。
風(fēng)大，窗紗微拂，楚瑜轉(zhuǎn)過身，墨色發(fā)絲和腰間流蘇晃晃蕩蕩，玉佩振出輕鳴，他睫毛好像沾了雪末，濕濕的。
黑褐的眸子，像水中琥珀，這么一彎，笑得也淺。
“以后要記住了，該叫我阿兄�！�
——阿兄。
第四章
兄長
與狐說
第四章
兄長
楚瑜畢竟是楚國最后的血脈，唯一有資格成為皇儲的人，又生得聰慧異常，過目不忘，自是尊貴萬分。
可他實在太過病弱，不過十三歲的少年郎，文雅俊秀，卻沉積了一身暮氣，大多時候，都沒什么精神。
只有在看到楚璠時才會帶著點笑意。
連她自已都不知道為什么。
楚璠年幼也就罷了，整個人還瘦骨伶仃，像個病貓崽子，照宮里的人說，她這樣的長相，一看就是沒有福氣的。
命薄，能活到現(xiàn)在實屬不易。
楚瑜特意吩咐太醫(yī)，滋補湯藥要熬雙份，連吃食也都是夾雜著藥膳，一日不停，親自盯著她灌下去。
她體內(nèi)沉疴不少，得慢慢養(yǎng)。
楚瑜除了躺在椅子上曬太陽，更多的時間是看書下棋，偶爾看累了，就對著窗外出神。
楚璠跟著他一起望，外頭綠梅開了，一大片的玉砌雪雕中，梅花枝丫虬曲，結(jié)滿碧色花朵，一瓣瓣繞成團，像撒了白糖的青團子。
她最近被管著，不能吃膩的，只能略帶羨慕地道一句：“好香。”
然后又看了看手里黑漆漆的湯藥，皺著眉，狠提一股氣兒，“咕咚咕咚”灌下去。
“怎么看什么都像吃的。”楚瑜捏了捏她的臉，喂了顆蜜餞，看她饞得狠，就又喂了塊糕點。
楚璠年紀(jì)小，腮幫子被塞得鼓鼓的，也有幾分憨態(tài)可掬。
“這么能吃……”他不自覺地笑了一下，“還不長肉。”
而后搖搖頭，嘆道：“可不能再吃了，積食。”
楚璠看著那盤糕點被宮女拿走，目送一會兒，很可惜地點點頭。
這個年紀(jì)的小孩兒，大多都喜歡鬧騰，得不到東西就要哭，她安安靜靜的，什么都可以干，乖順得不像話。
能猜到往年過的都是什么日子。
這深宮里，很多人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
視線往下落，她蜷起的指頭，裸露在外的手臂，也是羸弱枯瘦的。
楚瑜捏著她的臉，觸手之處軟糯溫?zé)幔簧岬盟�，時間久了，甚至有些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一點冰冷洇在指根，楚瑜倏地看到一滴眼淚，抬了眼，才發(fā)現(xiàn)她的側(cè)臉被自已捏到發(fā)紫。
分明沒使力氣，只是未控制而已。
有時候會這樣，力氣總比普通人大一些，可怪力亂神的東西，會被稱作怪胎，這等秘辛，只有母妃和他自已知道。
楚瑜一怔，抹掉她臉上的淚，頗為愧疚：“別怕，阿兄錯了�！�
小姑娘仰著頭，眼眶生紅，淚蒙蒙的，眉目間隱有怯意。最令人暗嘆的是，即便如此，她也沒發(fā)出一點泣音。
楚瑜更覺心酸，把小妹妹抱在懷里，摸上了才知道，原來也是有肉的，團子一樣的女孩，糯糯的像一坨軟酪。
少年生澀地哄了很久：“是阿兄錯了，往后再也不這樣了……”
楚璠還是只掉眼淚，捂著臉頰，不怎么說話。
“給你吃好吃的？”少年看這個不成，挑著桌上奇巧玩具，“磨喝樂、七巧板、小紙扇，這兒還有皮影戲呢。”
他捧著小東西在小妹妹眼前轉(zhuǎn)悠。
這都是他讓宮女搜刮來的，只是楚璠沒有動過。
其實照以往，楚璠自個兒哭一哭，沒過多久也就罷了，可突然有人念叨著、勸著、哄著，眼淚卻像止不住一樣，哭得更厲害。
她揪住楚瑜的袖子，一直不松手，他身上的書墨香和藥味兒，直躥進(jìn)鼻尖，熏得人眼睛酸。
楚瑜沒法子，略一思忖，在桌前攤開一張紙，畫筆涂抹紙張，發(fā)出“沙沙”聲響。
手指弓起，在紙頁上輕輕一按。他畫了一張小像，年畫娃娃一般玉雪可愛，眉眼依稀可以看出是楚璠的樣子。
日光篩下的斑駁光影落在上頭，畫簾輕晃，紙面上的眼睛恍惚綴著光，一下子就有了神采。
楚瑜擱下筆：“這個怎么樣？”
她垂著頭，扯了扯他的寬袍，過了好久才道：“這個太好看了，不像我……”
楚瑜佯裝慍怒，眉毛抬高：“誰說的，你就長這樣�！�
小妹妹臉上還掛著淚珠，楚瑜用指腹抹掉，又熟練地拉開桌柜，取來一罐藥膏，給她輕輕擦拭。
“姑娘家可不能留印子。”他取笑道，“本來就不是很好看了�！�
藥膏抹在臉上，又癢又辣，楚璠回過神，怔怔望著他。
“以后還會嗎？”她嗓音像幼鶯，甜中透著一股澀，“以后不要這樣了好嗎？”
她以為自已是故意的，楚瑜心中一沉。
“疼嗎？”他含著疼惜，揉揉她的鼻尖，“以后不會了，我保證。”
“來給它落個名。”楚瑜攬她入懷，看著那幅小像，放低聲音，“妹妹小字叫什么？”
楚璠看著那光彩照人的年畫娃娃，怔怔開口，目光無神：“阿娘喚我……爛貨。”
楚瑜攥著筆，把掌心掐到泛紅，強忍著，沒有展現(xiàn)出怒態(tài)。
多虧那個女人死了。
“給你換一個。”他笑了笑，極力維持平靜，溫聲問，“想要什么名字？花、木、雨、雪這類太飄浮，讓我好好想想�！�
柔、婉、惠這類都淑美，可是太溫順了，楚瑜私心不想要這些。
突然，袍袖又被扯了扯。
“跟你一樣�！彼÷暤�，“想要跟阿兄一樣……”
楚瑜道：“我的名字，也不好�！�
她堅持：“就想要像的�！�
心神一轉(zhuǎn)，楚瑜落了筆：“那便叫璠吧。”
瑜和璠，皆是美玉，是君子之佩，玲瓏剔透，意義深遠(yuǎn)。若說出個不好來，也就是易碎罷了。
沒關(guān)系，反正他也能護著。
少年伏案書寫，在畫紙右側(cè)落下名字，如行云流水，字跡清晰端正。9604
楚璠在旁邊巴巴地看著：“這是我的了嗎？”
“是你的了�！彼罅四笈㈩^上圓圓的發(fā)髻，“璠璠，以后你的小字，就叫璠璠�！�
楚璠年幼懵懂，以往都是賴活著，可若旁人再多施舍些善意和關(guān)懷，她怎么會不接受、不歡喜。
她做了皇兄的跟屁蟲，整日像個小尾巴一樣在楚瑜后面叫阿兄。
楚璠氣色漸好，皮膚瑩白清潤，頭發(fā)茂密烏黑，纏了兩道紅色絲絳穗子，風(fēng)吹微晃，輕盈俏皮。
小丫頭聲音脆，一聲一聲的，清甜熱鬧。
楚瑜不捏臉了，喜歡勾著她的垂絳在指尖繞。
她跟在楚瑜身后，每日抱一個花墩，乖乖爬上去，趴在書桌上，大眼睛滴溜溜轉(zhuǎn)，看著阿兄讀書寫字。3500
璧水香硯，澄心堂紙，這些味道比花還要好聞。
她滿足得打瞌睡。
可后來……后來，難得一場好夢，又很快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紛紛雜雜。
悶雷響徹云霄，馬蹄踏碎皇宮，路上尸體橫陳，連觀音土雕像都被哄搶。
楚瑜躺在污血里，滿身泥濘，他從尸堆里爬出來，臉上沒有一絲神情，血液順著眼角流下，令人膽寒。
手里拎著頭顱，血液淅淅瀝瀝滲入土壤，他艱難地挪著步子。
這是暗夜，寒星夾雜薄霧，禿鷹在空中盤旋。
楚璠陣陣心悸，涼風(fēng)灌入衣袖，忽然又見畫面陡然反轉(zhuǎn)，是蜀山仙島春光，云霧繚繞。
仙山靈氣充裕，灌入她的體內(nèi)，卻像是風(fēng)漏進(jìn)破洞，她喉中嘶啞，經(jīng)脈痛苦不堪，每一處都像被利刃割絞。
恍惚間，楚瑜掐緊自已的肩膀，眼底是紅的，逐字逐句，命令道：“楚璠，睜開眼睛，活著，給我活著�！�
各式各樣的東西被喂進(jìn)嘴里，靈丹妙藥，仙族瑰寶，不管多龐大的力量，到她身上都顯得那么徒勞無益。
楚瑜近乎嘶吼：“不許死！璠璠，醒著！”
可她困了。
迷蒙中，看到許多凌亂斑駁的日影，倒映在窗簾上，木雕檐角，恍然有剝落的舊皮。
很像舊時的冷宮。х39
她開口，想跟阿兄說“對不起，不能陪你了”，卻提不起一絲力氣。
直到一絲絲細(xì)嫩的花藤被送進(jìn)口中，這東西，似乎在心臟里扎根，沿著血管壁攀長，懵懂地圈在手腕上。
花藤淺淺勾勒手腕內(nèi)側(cè)，又小心翼翼散發(fā)著靈氣，楚璠在那時，感受到了另一個人的心聲。
他好像很難過，和她一樣，心是沉寂的，一直說著對不起，又在道謝謝你。
她渾身酸痛，摸上了自已的手腕，那股熱意從四肢百骸運轉(zhuǎn)，直直流入心腔，楚璠全身悶汗，身體往側(cè)一翻——
醒了。
密室中沒有燈燭，黑暗里，唯有明明滅滅的湛藍(lán)清光，像林中螢火，她開始嚇了一跳，湊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子微的尾巴。
悠悠蕩在床沿，還有兩條繞在她腰身上，毛長而厚實，她這才突然發(fā)覺，方才應(yīng)該就是被它們給悶醒的。
尾巴繞著玉床慢慢游走，圈住她的腕子，越收越緊。
楚璠抬高手臂，吊著兩條尾巴，滿臉惺忪迷茫。
這下徹底醒了。
貼在臉上的一條尾巴，沖她搖了搖。
她微微愣住，下意識仰頭，看見旁邊的子微還是合著眼的，便松了一口氣。
沒有昨夜那種黏膩的感覺，應(yīng)是睡著后被收拾干凈了。只是還是很痛，酸酸脹脹的，幾乎快沒有知覺。
看她出神，毛絨長尾尖端一彎，又輕戳在她大腿上。
這些尾巴，真的比子微道長本人要熱情很多。楚璠用手指摸了摸尾尖的絨毛，眼前虛影一晃，好幾條尾巴都蹭了過來。
楚璠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一個個地擼過去，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的地方……
一夜之間，尾巴變成了八條。
他的功力應(yīng)該恢復(fù)了很多。
楚璠潦草地?fù)荛_尾巴，揉了揉臉，沉默兩息之后，試圖努力放松自已，再從玉床悄然下去。她在這里總覺得不自在，還是自已一個人待著比較好。
她腿都是軟的，腳步踉蹌，幾乎是扶著墻走到門口，經(jīng)過客房時，想了想，又怕昨日之事重現(xiàn)，便將桌上的昆侖劍抱在懷里。3739
打開房門，正好碰到了候在門口的畢方。
畢方明顯是待了一夜，靠坐在墻角，睫毛上覆有霜雪，看見她出來，立馬站直身子：“先生怎么樣了？”
楚璠歪歪頭，想到那條多出來的尾巴，道：“應(yīng)該很好了。”
畢方放下心來，沉默了會兒，臉上帶著些歉意：“我族長老已去領(lǐng)罰了，昨日之事，是我們對不起你�！�
本來就不知到底該怎么面對楚璠，現(xiàn)在更尷尬了，畢方努力站直身子，平視前方，還是覺得有些心虛。
楚璠點點頭，面容依然是淡淡的，突然開口：“吸血和被當(dāng)成爐鼎，應(yīng)該是后者更有用些吧�！�
畢方微愣了一瞬。
“話雖如此……”他撓了撓頭，有些尷尬，“可先生不喜失控，也不會強求于人，應(yīng)是從沒想過用這種法子的。”
“可以的。”
畢方差點以為自已聽錯，怔了好一會兒，又聽她重復(fù)了一遍：“只要能讓道長快一點恢復(fù)，都可以的�！�
楚璠說得很誠懇，畢方卻忍不住看向她的頸間。
青青紫紫一大片，甚至還有些尖銳牙印，順著雪白的脖子蔓延，罌粟花似的，一直開到鎖骨，不知道內(nèi)里是什么光景。
畢方有些無言，他甚至難以想象，原來如清風(fēng)明月的子微道長……在這種事情上，竟也和普通男人一樣。
甚至，比普通人更沒有節(jié)制。
畢方語氣略含憐憫，對她道：“你需要些什么嗎？”
“嗯？”
“比方說衣服用具，或者吃喝什么的……”
楚璠看了看自已不成樣的裙擺，點頭說：“謝謝，要衣服，吃食的話，我不忌口的，放在房外就好。”
畢方真的覺得她挺好養(yǎng)活的，比族中的女眷好伺候多了，他也不多話，表示自已知道后，便轉(zhuǎn)身化鶴騰空而去。
他在云端繞了一圈，幾番思索后，又停下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敲開子微的竹門。
昨日的事情，說到底是他們軒轅之過，長老雖然在誡廳候著等待處置，可他也得來問問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
現(xiàn)在的妖族，已經(jīng)不像從前了。
他得離火傳承之時，曾在妖魄中，窺見妖族戰(zhàn)亂的記憶。嗜血、怨念，好像是深深刻在所有妖類腦內(nèi)的本能。
黑暗森涼，弱肉強食，到處是廝殺和死亡，鮮血浸滿每一寸土地，大妖高舉統(tǒng)治旗幟，弱小者只能被支配，他們和魔族沒什么兩樣。
只是氛圍環(huán)境如此，妖族只能走上這樣一條路。
天下崇尚仙道，正派又要誅妖，你說自已沒有作惡，好呀，他們哪會聽？
剖了妖丹，再取血液，連筋骨皮肉都可以當(dāng)作煉器之材，再扣上“奸詐殘暴”四字，人修的所作所為就變得合情合理了。
正與邪，究竟如何界定，畢方至今還不知曉。
畢方只知道，自已這一輩子都和火焰息息相關(guān)，出生便伴有訛火，在哪里出現(xiàn)，哪里就會燃起野火，凡人說這是災(zāi)怪，妖獸也避他三尺。
他沒有殺過人，也被當(dāng)成是惡妖。
不過一方是厭惡，另一方是懼怕。
純正的祖妖血脈，又是軒轅神跡，含異獸之精，年紀(jì)尚小便如此，以后定然是個張狂無度的大妖。
他剛出生時，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連畢方自已都這么覺得。
直到子微出山。
畢方記得那年，他甚至還未化形，山海關(guān)分割陰陽，陰在妖域，陽承人道，兩者之間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斷，妖族自身更是內(nèi)訌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