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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齊行舟還是不坐,澄澈的一雙眼眸堅定執(zhí)拗,“雖然年幼,但身為國之少年,官宦子弟,享受著天下最好的待遇,就讀最好的書院,與尋常年幼孩童不可同日而語,國之棟梁也不分年紀(jì),在座學(xué)生皆有能力出力,今日就可成為棟梁,為何要等來日?難道要等下一次災(zāi)害的發(fā)生嗎?”

    “你……”老夫子竟然詞窮了。

    饒是齊行舟說的有理,老夫子也無法讓七八歲的孩子們?nèi)褪裁疵Π�,“你先坐下。�?br />
    齊行舟忽視了老夫子的再三請坐,也忽視了甄斐暗示他坐下的眼神,“學(xué)生認為,學(xué)生們?nèi)暨B最基本的、力所能及的事都做不到,學(xué)課本上的天下之憂有何用呢?”

    課堂中一片靜默,老夫子發(fā)現(xiàn)這孩子軸得很,剛想說教,只聽另個角落響起掌聲。

    包贏啪啪鼓掌,“阿舟說得對,阿舟,我們?nèi)ゾ杩钊コ隽�!來日讓朝廷也將我們的名字刻到揚州的石碑上!我還要排在我爹前頭!除夕宴上桌吃飯!”

    第312章

    書齋內(nèi)有調(diào)皮的孩子,似只聽到最后那幾個字,瞎起哄道:“好!躺桌吃飯!”

    幾語畢,底下竊竊私語。

    在老夫子的耳中,滿堂都是蚊子嗡嗡叫,聒噪且聽不清。

    這個年紀(jì)的孩子們是最懼怕夫子的,但一被鼓動,就是最控制不住的。

    老夫子頭疼地抬起戒尺,用力拍拍桌子,發(fā)出康康康的響動,待齋內(nèi)稍有安靜,他朝罪魁禍?zhǔn)R行舟看去——

    “等這課結(jié)束,喊你長輩來。”

    齊行舟繃起臉,低下頭,“夫子,學(xué)生錯了�!�

    好學(xué)生一認錯,老夫子就心軟了,“錯在哪了?”

    齊行舟仍舊是低著頭,“錯在,生在了有心無力的年紀(jì),學(xué)生在萬卷書中看不到眾生,眾生疾苦,學(xué)生卻只能在黃金屋中領(lǐng)悟自然法則,這與平日阿姊教的相違背,亦與書中的大道理相違背,學(xué)生一時間……不知讀書為何�!�

    這次,老夫子沒有生氣,轉(zhuǎn)頭看看這一室學(xué)生,其中有一半扭頭相視,清澈的眼睛眨呀眨。

    可見自己極為喜愛的學(xué)生,比同齡人成熟太多。

    故,老夫子惆悵地嘆一聲,“這堂課,改自修。”

    齊行舟追問,“夫子是要請我阿姊來嗎?”

    老夫子搖頭,緩和道:“這課我若繼續(xù)上,你也聽不進去,既如此,就用你自己的方法,做你認為不違背本心的事�!�

    語罷,老夫子步子慢慢地離開。

    夫子一走,書齋內(nèi)的幾個頑劣學(xué)生相視一眼,發(fā)出“哦”的起哄聲。

    “安靜�!弊鳛楹脤W(xué)生,也作為齋長的齊行舟發(fā)話。

    但只有一半的人聽。

    隨即包贏走出座位,將夫子的戒尺拿在手中,搖頭晃腦裝得很像,“不許鬧。”

    眾小孩哄笑,笑完就安靜了,都想看看他要干嘛。

    包贏粗著聲道:“阿舟,你就說怎么做,我跟隨�!�

    眾小孩豎起耳朵。

    齊行舟正色道:“我們年紀(jì)小,很難離開京城,但揚州尚缺銀子,我們可以捐錢�!�

    “好!捐!”包贏毫不猶豫,義氣道。

    其他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安靜不已。

    此時,突然有個孩子舉起手,弱弱道:“我也跟你捐�!�

    說話的,是商賈之子,因出色的成績考入書院,但平日里話少膽小,這時說話讓人意外。

    小孩低頭,直接從兜里翻找出六百兩,“我有錢�!�

    他的確是在場最有錢的小孩,六百兩驚呆了旁人,畢竟在四品大員俸祿六十五兩的朝代,能一次拿出六百兩,可見這小孩是多么闊綽!

    “他好有錢��!”

    “我爹娘從不給我這么多錢�!毙『⒆觽兏`竊私語。

    隨后,齊行舟也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木箱子,放到書齋前方,“大家想捐的,可以把錢放進去,然后到我這里登記姓名,做好事留名,若不想捐的也沒關(guān)系�!�

    說著,自己將攢下的五十兩銀子放進捐款箱。

    那個要捐六百兩的,做了第二個捐款的小孩。

    包贏回到座位上將課桌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撓著頭毫不掩飾,“今日沒帶錢出來,阿舟,我明天捐,來得及嗎?”

    齊行舟點頭。

    包贏憨憨一笑,高聲道:“我明日定要拿出此生所有積蓄,但不讓我爹娘知道,等到名單公示那天,給他們一個驚喜!他們肯定會表揚我的!”

    這句話,和剛才“上桌吃飯”一樣,戳到了孩子們的心窩窩上。

    當(dāng)即有個大眼睛小孩起身,兩只手各舉著兩錠大銀子,“我這里有十兩!齊行舟,你幫我記著,我今日回家還能再取三十兩來!”

    齊行舟緊抿著的小嘴彎了彎,點點頭,提筆記下。

    “我也要悄悄捐錢,驚艷我爹娘!”齊劉海小孩站起來,拿出書篋里的錢袋子,“這里五兩,等我回去把我的玩具當(dāng)了,明日再多捐些�!�

    身形圓潤的小孩從自己的錢袋子里取出五文錢,將剩下的都丟進了捐款箱里。

    有人調(diào)侃,“你留五文錢要干什么�!�

    圓潤小孩嘿嘿一笑,“留著買冰糖葫蘆。”

    有人鼓動,“五文錢向小廝借下就好了,留著干嘛,捐吧�!�

    圓潤小孩尚存理智,“那不行,我爹娘會知道的,捐錢不叫他們知道,我也要給他們驚喜�!�

    就這樣,書齋內(nèi)一小半的孩子當(dāng)場捐了錢,還有部分表示明日將錢帶來。

    包贏走到捐款箱前面,低頭瞇眼看看捐款箱,還是很淺,于是最后問一句,“今日還有要捐的嗎?”說著朝低著頭裝睡的甄斐看去——

    “阿斐,你捐嗎?”

    甄斐“睡著了”,把頭埋得更深了些,無人都看見他的臉色。

    包贏閉了嘴,齊行舟將目前捐了款的名單報了一遍,比如捐了十兩銀子的,他會說某某捐了十兩,可以供災(zāi)區(qū)的一個孤兒半年的伙食。

    平日生活富貴的孩子們感受不到十兩有多重要,但一聽能讓一個孤兒吃半年,方知十兩有多重,同時,也更有成就感。

    “明日若有改變,會再次核對的,大家放心。”

    報完后,沒報到名字的孩子們,眸光莫名黯淡了些,而捐了銀子的,小腦袋抬得高高的,仿佛自己的錢已經(jīng)幫到了災(zāi)區(qū)的人。

    方才留了五文錢的孩子,忽然后悔了,把五文錢也掏出來,“我今日不吃冰糖葫蘆了,給災(zāi)區(qū)的孩子吃個冰糖葫蘆。”

    齊行舟道:“災(zāi)區(qū)的孩子不吃冰糖葫蘆。”

    “那吃什么?”

    “吃粥,饅頭,這些飽腹之物�!�

    “饅頭?”

    “就是沒有肉的包子�!�

    “給他們加個肉,行不行?”

    “那要好多錢�!�

    “我若是把錢都捐了,我自己怎么辦?”

    “沒關(guān)系,你不用錢,書中自有黃金屋。”

    ……

    直到這堂課結(jié)束,所有人離開教室,去上騎射課,甄斐才緩緩“醒來”。

    齊行舟和包贏發(fā)現(xiàn)甄斐沒跟來,于是回頭去尋。

    到了書齋門外,發(fā)現(xiàn)鬼鬼祟祟走到捐款箱前的甄斐,他正將捐款箱的布揭開。

    包贏瞪大眼睛,齊行舟垂下眸思考什么,兩人都沒有出聲阻止。

    捐款箱放在桌上,站著的甄斐只比捐款箱高出一個頭,他將捐款箱打開,又從衣服里面摸出幾顆碎銀子,輕輕放了進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捐款箱關(guān)上。

    齊行舟和包贏一語不發(fā)地看著。

    等甄斐走出書齋,對上這兩張板正的臉,他無措地怔在原地,雙手交疊,“你們,你們在這里干嘛�!�

    “找你上課�!卑A走過去,以身高優(yōu)勢,一把攬住甄斐的肩膀。

    甄斐皺著臉,“你們看見了?”

    齊行舟點點頭。

    甄斐:“不要記了,不要記。”

    齊行舟問,“為何?”

    甄斐眸光一閃,又垂下頭,難以啟齒地開口,“我爹娘怕我亂花錢,銀子不給多,我只能拿出一兩來,太少了,記在上面給我爹娘丟人�!�

    “你干嘛,蚊子再小也是肉啊�!卑A一拍他肩膀,豪爽道,“不要那么別扭�!�

    齊行舟站在他另一邊,“你已經(jīng)盡了全力,怎么會丟人,是旁人該同你學(xué)習(xí)。”

    “……真的?”甄斐抿了抿嘴,像個失落的小貓。

    齊行舟嗯了一聲,他便重燃斗志,臉頰處露出笑渦來。

    “好了,麻煩你像個男子漢一樣,”包贏覺得他太別扭了,“等休沐,我讓我爹請你們吃烤全羊�!�

    三個孩子笑語晏晏地朝著騎射場走去,因為遲到,被騎射先生罰站了整整一堂課。

    但,雖罰猶榮。

    今日的京城,大街小巷無非就是傳著兩件事,一為揚州災(zāi)情發(fā)展如何,二是承安伯府母女游街。

    母女游街傳得沸沸揚揚,即便沈益大門不出,在伯府看見被送回來的一身狼藉的妻女時,他本就敏感的心靈更是崩潰了。

    忍不住咒罵道:“你們,你們!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家,考慮過我,考慮過冠玉!”

    柳氏悲戚地喊了聲“老爺”,如今在自家府里,終于可以敞開天窗說亮話,“妙妙是我們親生的女兒啊,老爺忘了嗎,忘了我們年少時的海誓山盟,忘了妙妙小時候吃過多少苦?她明明是您親生的女兒,卻在周家養(yǎng)了十二載,好不容易回到您身邊,您也無法給她嫡女的身份,她永遠屈居微生顏的女兒之下�!�

    “這對她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可我從未怨過呀,老爺,看在我們年少情意上,寬恕妙妙吧,讓她好好過安生日子。”

    柳氏的衣裙上還殘留著雞蛋液和爛菜葉,模樣狼狽又可憐,一番話說得沈益念及年少青梅竹馬的時光。

    少年時的沈益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紈绔子弟,伯爵府雖衰敗但還未到如今茍延殘喘的地步,彼時柳家是京中排不上名號的官宦之家。

    柳氏之父是五品官,三進院的柳家與伯府比鄰,伯府西院正好靠著柳家的后院,僅有一墻之隔。

    兩人結(jié)緣,是因為柳氏的風(fēng)箏掉在了沈益的院里,兩人一來二去私下有了往來,沈益也會拿著梯子爬墻頭。

    爬墻被柳家發(fā)現(xiàn)后,柳父尋了來,沈家面子掛不住,主動提及兒女婚事。

    然而這親事還沒定成,柳家就犯了事,被貶為庶民逐出了京,舉家遷回揚州老家,沈家自然不可能再與平民柳家結(jié)親,婚事不了了之。

    年少氣盛的沈益還曾追去城外相送,兩人痛哭訣別,那時的沈益在心中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將柳氏娶回京。

    多年后,沈益脫了少年意氣,雖有對柳氏的執(zhí)著,但也不影響一房房納妾,家業(yè)傳到他手里早就虧空嚴重,只能出下策找了商人之女。

    他早不是什么純情少年,對微生顏只有利用,沒有歡喜,畢竟骨子里的世家血脈,導(dǎo)致他看不上滿身銅臭的女子。

    若非伯府衰敗,微生顏給他做妾都是抬舉。

    不,原本是準(zhǔn)備讓她做妾的,微生家想讓自家女兒做伯爵夫人,沈益表面答應(yīng),微生家喜不自勝為他和微生顏提供獨處機會。

    沈益謀劃著給她下藥,一旦生米煮成熟飯,微生家就任他拿捏。

    微生顏喝下了那東西,卻說已經(jīng)心有所屬,對他無意,請他拒了微生家。

    被一個商女拒絕,沈益覺得受到莫大侮辱。

    待微生顏藥效發(fā)作,沒等沈益做什么,她竟然跑了,最后……也不知是找了誰。

    以那藥效之強,必然是失了貞的。

    微生顏顯然更配不上他了,沈益暗暗決定換個目標(biāo),這天下商女多的是。

    微生顏想找權(quán)貴很難,但沈益想找個商女還不容易嗎?他是這么想的。

    然而接下來事與愿違,他根本沒有機會去找別人,一出門就倒霉,每次必有血光之災(zāi),冥冥之中他感覺有人要殺他,于是躲在家中不敢出去。

    不出兩月,再次收到微生家來信。

    大概是微生家發(fā)現(xiàn)女兒失貞,在信中主動提出愿意加三倍的嫁妝,甚至每年給錢,沈益權(quán)衡后還是接受了。

    花轎上的微生顏是被藥暈的,說明她并非自愿,這讓沈益倍感恥辱,此生恥辱全由她而起,尤其花微生家銀子的時候,那種恥辱感更甚。

    婚后陪著微生顏回門,隔山跨水,也只是為了得到微生家更多的資助。

    但沈益根本呆不住,于是中途去了趟揚州,見到了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馬柳氏,得知對方嫁給了一個破落戶,過得并不好,面對柳氏的哭訴,沈益心疼不已。

    兩人不再是當(dāng)初不經(jīng)人事的少年少女,在揚州私會,并不像從前在京城那樣有人管束,時隔數(shù)年再見,自然是說不完的話,做不完的事。

    再后來……

    沈益回神,看著妻女可憐模樣,自知對她們諸多虧欠,只能暗嘆一聲,“去收拾一番,別再讓更多人瞧見這模樣了!”

    語罷,甩著袖子奪門而出。

    離去后,又吩咐下人跑腿,去向上峰告假一月。

    府中出了這檔子事,哪還有臉出門去啊!

    日薄西山的余暉籠罩在伯府上空,一只烏鴉振翅飛過,經(jīng)過兩條街,停留在國公府的馬車上,馬車后方,是一箱箱規(guī)整的官銀,以及銀票,兩側(cè)是陛下安排的三百親衛(wèi)。

    裴如衍從馬車下來時,聽聞“呀呀”兩聲叫喊,他回眸看見馬車上的烏鴉,莫名覺得親近,于是命人取來水放在馬車邊,自己進了公府。

    沈桑寧將三位老板和自己捐的錢,都換成了銀票,放在小盒子里,遞給他。

    “夫人辛苦了。”他接過盒子。

    “何時出發(fā)?”

    “明日,”裴如衍看著她,眸中帶著些不舍,“此去不知多久,你在家中好好養(yǎng)胎,有事可寫信給我。”

    沈桑寧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還是閉嘴了。

    反正他也不讓她去。

    第313章

    京城比揚州要冷,入了夜,裴如衍將她摟在懷中,“天冷了,晚上務(wù)必蓋好被子。”

    他鄭重其事,沈桑寧也叮囑他,“你也是,三餐要記得吃,再忙也不要忘了,天涼了要記得添衣,你莫要再像往日那樣,總熬夜,身子會吃不消的�!�

    “杜公子這次也隨你一并同去,此人能文能武還擅長醫(yī)術(shù)藥理,有他陪著你,我也放心些,你若哪里不舒服不要諱疾忌醫(yī),定要讓他給你瞧瞧,如果避免不了熬夜,請他給你開些養(yǎng)肝養(yǎng)心的湯藥,別怕苦,你自己也知道揚州危險,恐生疫病,你們定要預(yù)防,不可自大。”

    “賑災(zāi)款還差些,我再想想辦法,回頭給你們捎過去,你就一心一意救助災(zāi)民,不要為金錢擔(dān)憂了,光是錢還不夠,災(zāi)情嚴重的話采買物資也是問題,我籌備好給你們捎些物資過去�!�

    她想到什么便叮囑什么,自顧自說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裴如衍沒聲音了,她輕聲道:“睡著了嗎?”

    他未答。

    沈桑寧心中嘆了一聲,抬起手碰了碰唇瓣,溫?zé)岬氖终菩妮p觸他的臉頰,隨后放下手,緩緩摟上他的腰。

    他的身體很暖和,她閉上眼,埋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待她呼吸逐漸平穩(wěn),眼前人驀地睜開了眼,小心翼翼地將她的手挪開,再將被褥為她蓋好,生怕吵醒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裴如衍穿上衣物,俯身在她額心落下一吻,眸光繾綣,壓低聲音道:“夫人,好夢。”

    最后看一眼妻子恬靜的睡顏,他悄然離去,將門闔上,房中靜謐得如同無人般。

    約莫半刻鐘后,榻上裝睡的人兒才坐起身,看著空蕩蕩的床榻,長長嘆息。

    許是不想她難過相送,也或許是怕她再提出一起去的要求,他趁著她“睡著”就走。

    沈桑寧明白,故等他走了,才起身走到門外,仿佛站在庭院里,能感受到他離去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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