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沒多會兒,一個穿著圓領綢袍、膀大腰圓的中年人便過了來。
他先把顧茵打量了一遍,倒沒有見怪她那件奇怪的大棉袍,只是對她的年紀有些猶豫。
“我先知會小娘子一聲,我們這雖是請幫廚,但要求不比外頭小店子請大廚的要求低。”
顧茵點頭說自己省得,又道:“我就是想要一個考核的機會,若是做的不合您心意,不用您多說,我直接就走�!�
掌柜微微頷首,讓顧茵跟著他去了后廚。
這望月樓不愧是頗具規(guī)模的酒樓,后廚光爐灶就有十來個,切菜的案臺和洗菜的水槽都足有一丈長。而且但凡眼睛能看見的地方都收拾的纖塵不染,光可鑒人。
簡直就是顧茵在這個時代的夢想廚房!
掌柜詢問顧茵后得知她擅長白案,就道:“還有幾日就是臘八,小娘子就熬個臘八粥吧�!�
熬粥是顧茵長項中的長項,自然應下。
各色材料都是現(xiàn)成的,紅豆綠豆蕓豆等東西都提前泡好,顧茵脫下棉袍,洗了手,把袖子擼到了小臂處便開始干活。
望月樓的廚子都是和掌柜如出一轍膀大腰圓的男子,猛地見到了個面生的小姑娘,都不覺多看兩眼。
掌柜一一瞪過去,才把幾個漢子瞪老實了。
管廚房的大廚幫著掌柜敲打了幾個人,而后笑著同他低聲道:“掌柜的別和這群兔崽子一般見識,他們日常在男人堆里打轉,難得見到女子,還是這么標致的小娘子,難免多看看�!�
大廚嬉皮笑臉,掌柜雖沒說他什么,臉色卻更黑了一些。
他早就看不慣這個油滑的大廚,但是一來這人確實有幾分本事,雖沒有特別叫人稱贊的手藝,但紅案白案都有所涉獵,二來最難辦的,這人是東家太太的遠房親戚。
她們說著話,顧茵已經把幾樣豆子放進了鍋里,捏了堿面放進去。
她只在鍋里放了半鍋水,一面煮一面點涼水,點了五次涼水后,她才把鍋蓋蓋上。
之后她又換了另一個灶臺煮蕓豆。
大廚渾然不覺掌柜的反感他似的,又繼續(xù)道:“這臘八粥不就是一鍋煮的?這小娘子怎么還把幾種豆子分開來?掌柜的可別讓她糟踐咱們東西�!�
掌柜壓著怒氣道:“蕓豆最不容易爛,需要另外烹制。熬粥也不是隨便一鍋亂燉就算成了的。你既然不懂,便別再出聲。”
等到鍋燒開,顧茵接著點水,放雞頭米和紅棗、藜麥再蓋鍋蓋,隨后便取了桌上竹筐里的栗子,放到另一個鍋上煮著。等到鍋里的豆子也都開了花,她才倒入了花生米和高粱米。
再次蓋上鍋蓋,顧茵拿了個竹簽子給蓮子去芯。
這本是一樣精細活,尋常廚房里的小工都得破費一番功夫。
但那竹簽子到她手里就像自己活了一樣,每一下都能精準無誤地插進小孔,推出草綠色的芯子。
去完蓮子芯,鍋上的栗子皮也煮軟了,顧茵手指翻飛,很快剝出栗子仁。
隨后她把蓮子和栗子仁一同放入鍋內,再煮開之后就放江米、桂圓、大米、小米、煮軟爛的蕓豆,再次調整火勢,等到鍋里的粥翻滾了好幾次,一鍋臘八粥就熬好了。
她沒下糖,但食物本身的香氣因為恰到精準的火候被激發(fā)了出來,整個后廚都彌漫著一股香甜醇厚的氣息。
自打穿越過來,顧茵便沒有像今天這般暢快地下廚過,所以她也不覺得累,一面擦著額頭的細汗,一面笑著邀請掌柜試味。
掌柜看她一通操作下來行云流水,對各種食材烹飪所需的時間、方法更是成竹在胸,本想說不用再試味,直接錄用了她。
也是恰好,他還沒開口,小二進來稟報道:“掌柜的,東家太太來了�!�
因為掌柜的挑剔,后廚請人寧缺毋濫,每到年節(jié)上,望月樓請人都是一大難題。
東家太太對他頗有微詞,覺得正是因為他的挑剔導致逢年過節(jié)自家少做了許多生意。
這次多半也是為了這個事兒來的。
掌柜想了想,這不是正好讓東家太太親自來嘗嘗,也好讓她知道他的堅持是沒錯的,這不是等來了一個能堪大用的小娘子?且掌柜也惜才,看顧茵穿著打扮頗為窮困,覺得以她的手藝萬不該過成這樣。
若是東家太太嘗了她的手藝,他便可以直接把顧茵聘做大廚,那工錢自然也是翻好幾倍。
“請東家太太過來,就說我招到了新人,讓她幫著掌掌眼�!�
小二應聲而去,沒多會兒一高一矮兩個婦人便慢騰騰地過來了。
高個的婦人年輕一些,攙著另一個年邁個矮的老婦人。
年輕婦人正焦急道:“娘,開年二房的孩子可就要去溫先生門下讀書了。咱們大房的可不能落在后頭啊!”
老婦人沒好氣地道:“你想的到的難道我想不到?但是咱家?guī)讉孩子讓溫先生幾次考校都不過,我能有什么辦法,難道還讓我和你爹去強逼人家舉人老爺收學生?”
“那溫先生不成,咱們鎮(zhèn)子上不是還有個更厲害的文大老爺嘛?!”
老婦人越發(fā)沒個好臉,“那可是翰林院出來的大老爺,咱家孩子連舉人老爺?shù)拈T都進不去,還想去給那樣的神仙人物當學生?你可真敢想!”
那年輕婦人被她說的面上一臊,“溫先生那是不在乎名利,可文家未必那樣。文二老爺不是正怕文家大房分走他的身家,正急著另謀出路嗎?咱們不妨從他那里……”
說著話兩人進了后廚,顧忌到有外人在,年輕婦人沒再接著說下去。
掌柜正要舉薦顧茵,再替她美言幾句,卻看她突然把圍裙摘了下來,拿起自己的大棉袍子,開口道:“抱歉,這份差事我干不了。”
那兩個婦人聞聲抬頭看她,紛紛也變了臉色。
“怎么是你?!”
第24章
冤家路窄,
來的一對婦人赫然正是王氏的大嫂趙氏和她的兒媳婦。
幾個月前,趙氏和周氏這對妯娌合伙裝窮的情景還近在眼前。
而眼前的趙氏身穿大紅金枝線葉紋長褙子,頭戴一整套金掐玉赤金雙頭曲鳳頭面,
赫然正是一個富貴雍容的老太太,
哪里有半分窮苦的模樣呢?
趙氏看著顧茵問:“你怎么在這里?”
“原來是大舅母�。偞蜓垡磺�,您穿得這般富貴,
我差點都沒認出您。” 顧茵并不避開,大大方方地福了福身,
道:“冬日里閑著想尋份活計。卻不知道此間酒樓是大舅母家的�!�
她說著就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沒再往下接著說。
趙氏和她兒媳婦進來的時候,
顧茵就先說不做了。
顯然一開始就把她們認出來了。
如今這般說,
自然是故意在拿她之前裝窮打扮的的事刺趙氏。
掌柜看出她們之間的氛圍略為奇怪,便立刻退到一邊閉上了嘴。
偏那大廚沒有眼力見兒,
上前殷勤笑道:“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我是太太沒出五服的侄子,也姓趙,
小娘子按著輩分還得喊我一聲‘表哥’�!�
“您也說錯了,我和舅舅、舅母可不是一家子。”顧茵自顧自把棉袍子套上,
“你看我這穿著打扮,
像有那種富貴親戚的人嗎?”
大廚被揶了一下,
轉頭看趙氏,
這才發(fā)現(xiàn)趙氏的臉頓時比鍋底還黑。
趙氏的兒媳婦正想著讓婆婆幫著運營自家兒子進學的事,
見趙氏神色不虞,
便立刻道:“這大雪天的,
表弟妹還出來尋活計�?磥砗凸媚傅娜兆舆^得是真的不好。都是親里親戚的,你和姑母也沒必要強撐著,到底是一家子,
我娘菩薩心腸,難道還能看著你們過得不好?這樣吧,馬上就是過年,只要表弟妹方方正正給我娘磕個頭拜年,我們就饒出幾兩銀子給你們過個好年。沒得讓人說我們不照顧寒酸親戚�!�
顧茵已經走到門口,聽到“菩薩心腸”四個字忍不住又笑了笑。
“表嫂說的是,我們的日子自然不好和您家比。不過沒辦法,我們這做人沒得那么多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骨頭也硬,膝蓋是跪不下去的。不過終究還是要謝謝舅舅和舅母,最終還是把外祖在世時留下的屋子還給了我娘,不然怕是如今這樣的日子都過不上哩�!�
后廚的人聽了這么一耳朵,也大概猜到了一些。
這些老爺們兒日常擠在后廚,工作枯燥乏味,來個新人都要多看幾眼,更別說聽到東家家族中的八卦新聞了!個個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伸長了脖子擎等著聽下文。
不過讓他們失望的是,顧茵沒再接著往下說,那兒媳婦也被趙氏拉住了。
王家大房婆媳口舌都不厲害,若是鄒氏在的話,或許還有一戰(zhàn)之力,顧茵覺得沒意思,又對掌柜到了一聲謝,隨后便自顧自走了。
對上酒樓廚子門們好奇探究的目光,趙氏的兒媳婦臊得不成了,埋怨道:“娘是長輩,怎么不說道說道她?”
趙氏也氣狠了,剜了兒媳婦一眼。
她能說個啥?她剛來顧茵就自己說不干了,又不是厚著臉皮非要待在望月樓。且她態(tài)度也是落落大方地喊人,禮數(shù)半點沒出錯。更別提上次顧茵在王家老宅里,一個人對上她和鄒氏兩個都不落下風。
趙氏沒有妯娌鄒氏那個口才,可不是只能任由她刺?
真要掰扯起來,顧茵仔細說道當時王家意圖克扣他們屋子的事,那自家的面子還要不要了?
這望月樓是當年分家后,他們大房傾其所有建成的。初時生意并不好,一直到花重金從州府挖來了現(xiàn)在的周掌柜才挽回了頹勢,生意日漸紅火。
這周掌柜嫉惡如仇,性格剛正,就是因為看不慣從前的東家的惡行,才愿意從州府大酒樓轉到這鎮(zhèn)子上來。趙氏看不慣他許久了,茲等著自家侄子取而代之。但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不能讓周掌柜先對他們產生不滿。
趙氏拉著兒媳婦灰溜溜地走了,后廚頓時熱鬧起來。
“東家太太怎么看著這么心虛?不就是有門窮親戚嗎?老話還說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
“唉,你小子是不是傻,沒聽那小娘子話里話外的意思嘛?好像是咱們東家對不住人家在先�!�
趙大廚立刻反駁道:“你們滿口胡吣!太太怎么可能是那樣的人?明明是那小娘子自己說不干了,又不是太太容不下人!”
眾人知道大廚和趙氏沾親帶故,也不和他爭辯,只擠眉弄眼地打著暗號。
周掌柜不想?yún)|家的家務事,他想的還是顧茵做的那鍋粥。
他揭開鍋蓋,那隱隱約約的香味被撲面而來的濃郁甜香代替。
連顧著說八卦的廚子們都停下了動作。
趙大廚還想接著編排顧茵,但聞到這香味也止住了話頭。
“這小娘子倒是真有幾分本事�!彼樣樀氐馈�
周掌柜舀出一碗嘗了,口中的數(shù)種食材天然的香味在舌尖綻開,層次分明,回味無窮。光這一手絕活,莫說幫廚,這小娘子便是當望月樓的白案大廚也使得!
…………
顧茵走出望月樓就發(fā)現(xiàn)外頭雪下得格外大,天地間銀裝素裹,入眼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
她還沒想好下一站去哪里,便在廊檐下站住了腳。
半晌后等到她撐起傘準備離開的時候,周掌柜追了出來。
他遞過一個食盒,道:“天寒地凍,這是小娘子剛剛煮好的臘八粥,帶上一碗回去暖暖身子�!�
顧茵對周掌柜感官十分良好——店里的小二并沒有先敬羅衣后敬人,知道她是來應征的也還是一樣熱情周到,周掌柜的管理能力可窺一斑。且后頭她煮粥的時候,旁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只有周掌柜自始至終都在看她的動作手勢,而不是她這個人。
她笑著接過,“那回頭我把食盒洗干凈給您送回來。”
“小娘子什么時候得空就什么時候送來�!敝苷乒裾f著壓低了聲音道,“小娘子手藝非凡,咱們鎮(zhèn)子上配的上小娘子這手藝的酒樓不多,另外還有一處含香樓,小娘子可以去試試。不過那家酒樓后廚關系略有些復雜,小娘子自己小心一些�!�
非親非故的,周掌柜特地追出來提醒她,顧茵承了他這份情,輕聲道:“謝您的好意。我也想提醒您一句,這望月樓……算了,總之還是謝謝您�!�
顧茵做飯的時候看著專心致志,目不轉睛,但其實那些步驟都爛熟于胸,她耳聽六路的,已經發(fā)現(xiàn)這望月樓的后廚儼然分成了兩個派系。一個自然以周掌柜為首,另一個則是那個殷勤諂媚的趙大廚。
要說那趙大廚不是趙氏特地安插進來的人,那傻子也不信。
不論什么時代的職場,派系斗爭都很讓人頭疼,更別說對方還是裙帶關系上位的,一個處理不好,周掌柜就站在了老板的對立面。周掌柜和她一樣,都是專心廚藝的人,想也知道他和那些一味想著弄權、阿諛奉承的人對上占不到上峰。
但是她一個外來人進了后廚還不到一個時辰,就看出了這些。周掌柜哪里會不知道呢?
所以顧茵只點到即止,不再多說什么。
周掌柜自然也知道這個,之前也為沒少為這件事煩心。
但是當年他從州府出來簡單,但得罪了那邊大酒樓的東家,想再回到那樣的大地方就難了。
而在寒山鎮(zhèn)上,就只有望月樓這一家算是能達到他挑選崗位的標準。像他和顧茵說的那家含香樓,規(guī)格比望月樓小不說,那后廚的關系真是錯綜復雜。
他也是沒有辦法,所以只能留在這里。
顧茵看出他神色間一閃而過的落寞,心念一動,若是她日有機會自己開個酒樓,那必然要招人手,眼前這個掌柜那不是現(xiàn)成的人選?又能下廚,又能管理,簡直是不可多得的復合型人才!
不過這也是顧茵的預想,現(xiàn)在她只有個小攤子,連個小店都沒有,更別說什么時候能開起像望月樓這樣規(guī)模的大酒樓了。
所以她也沒說什么,只問了掌柜的姓氏,又寒暄了兩句便提著食盒離開了。
周掌柜目送顧茵遠去,心頭也是一陣嘆息。
等他折回去的時候,就看到不少客人在打聽臘八粥的事。
畢竟臘八也是個重要的節(jié)日,親朋好友走動的時候都會送上一份臘八粥聊表心意,眼下客人們都聞到了那濃郁的香味,少不得打聽一下望江樓是不是出了新業(yè)務。
周掌柜正要讓人回絕這些訂單,卻看趙廚子已經讓人端著好些臘八粥出了來,分給大家品嘗。
大家吃過之后都豎大拇指,訂單一時激增。
周掌柜不好在人前下趙廚子的臉面,等客人們散了才把他拉到一邊,“你剛送出來的是那小娘子熬的粥?”
趙廚子正因為幫酒樓攬下那么些生意而沾沾自己,聞言笑道:“可不就是。那小娘子煮的少了些,不然我們今天還能再多訂一些出去!”
“那小娘子并不在我們此處上工,你怎么敢……”
趙廚子不耐地擺手道:“掌柜的恁地這般多擔憂,不就是區(qū)區(qū)一碗臘八粥,難道就非得是那小娘子親手做的不行?再說方才她那手法我都看過一遍了,到時候就看我的!”
有句話叫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還有句話叫一桶水不響,半桶水晃蕩。
兩句老話的后半段說的就是趙廚子這樣的人。
周掌柜還要再說,趙廚子已經不耐煩了,“剛東家太太還在,她點了頭我才這么做的。您老要是有二話,直接和東家太太說!”
說完趙廚子大搖大擺走了,周掌柜面色鐵青。
后頭到了臘八那日,下了訂單的客人們早早地就來領粥。
趙大廚早早地煮好了一鍋粥,打包好了讓客人帶走。
客人們高高興興地把粥帶回去,還和親朋好友吹噓是這是望月樓花了重金買來的,滋味不是一般臘八粥可以相提并論的。
但是當旁人嘗過這臘八粥,都不免覺得夸大其實,不就是一碗普通的粥?還重金買的,可真會吹!
一些家族里親里親戚不和睦的,當即就諷刺出了聲。
買粥的人一嘗,這粥的味道確實一般!
當然若沒有珠玉在前,這粥也算能喝得下去,可是已經嘗過了前頭那粥,那落差可就讓人難以忽視了!
能去望月樓這樣的地方訂粥的,都是家里有些閑錢且會吃的人,哪里受得了這個氣?
他們倒是沒想到煮粥的人換了,只當是年節(jié)上頭,望月樓訂單激增,所以就做得不盡心。
周掌柜早就預感到要出事,然而到了這會子那趙廚子已經聞風躲了,他身為掌柜只得出來頂缸,仔細賠了不是,退了銀錢不說,還得另外給出一些賠償。
因為這,望月樓年節(jié)未到,就先賠付了一大筆銀錢,還險些壞了經營多年的招牌。
后頭大房的真正掌權人王大富來查賬,狠狠責罵了周掌柜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