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陳氏知道馬上就能見到父母,立刻就坐立不安的,時不時看向窗外,時不時又理一理鬢邊的碎發(fā)。
兩三刻鐘后,葛家老夫妻被接了過來。
顧茵都在外頭聽到宋石榴的聲音了,她站起身,走了兩步,卻發(fā)現(xiàn)陳氏還沒動。
她整個人都在打抖。
眨眼的工夫,宋石榴進(jìn)來道:“太太,我把人給你接來了�!�
顧茵招手喊她到一邊,對著她比了個噤聲的姿勢。
門外,葛大叔本來是快步走在葛大嬸前頭了,到了門口他反而不敢進(jìn)去了。
葛大嬸說你怕個啥?
但她說話的聲音也帶著顫音。
葛大叔忙壓低聲音道:“囡囡面前,你可得給我留點面子。”
這說話的工夫陳氏也調(diào)整過來,迎了出去。
三個人終于見到了面。
葛大嬸不錯眼地將她從頭看到腳,恨不能把她每根頭發(fā)絲都看過一遍,一邊看,她一一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語無倫次道:“娘的囡囡,一點都沒變……不不,是比小時候更好看了。娘……娘給你做了你愛吃的炸糖餅,你吃一口好不好?”
前一天葛大嬸到了京城就做好了炸糖餅,當(dāng)然后頭還沒見上,那糖餅就被他們分著吃了。眼下拿出來的,是這天早上剛炸不久的。
陳氏訥訥地應(yīng)“好”,立刻接過油紙包,打開來吃了起來。
那糖餅呈金黃色,酥酥脆脆,中空內(nèi)里的糖餡軟糯可口。
陳氏這些年也吃過不少珍饈美味,但不論哪一樣,都不能和這炸糖餅的味道相比。
熟悉的味道在口中彌漫,她啜泣道:“我記得有一年過年,娘給我炸了兩個,我非要拿到大龍面前顯擺,他把我兩個糖餅都搶了,害我哭了一整個年。”
葛大叔擦著眼睛道:“記得記得,爹也記得。那時候家里剛在碼頭上擺攤沒多久,那會兒生意也不好做,到了過年也沒銀錢給你置辦新衣裳,好的吃食,只能給你炸點糖餅吃。那是……那是你在家里過的最后一個年了�!�
葛大嬸哽咽道:“要知道咱們要分開這么久,娘當(dāng)年說什么都不讓你去碼頭上幫忙。怪我,怪我啊,沒看好你�!�
葛大叔同樣老淚縱橫,“咱家囡囡長得這么好看,我早該知道的,我該早知道的!是我對不住你,囡囡�!�
二老又是自責(zé)又是悔恨。
“爹,娘!”陳氏顫聲喚她們一聲,“不說那些了,咱們終究還是聚到一處了!”
一家三口終于回過神來,他們不是在做夢,而是真真切切地又團(tuán)聚了!
他們抱在一處哭了起來。
顧茵和宋石榴在旁邊看著也跟著眼熱。
宋石榴帶著鼻音小聲道:“太太,我最愛吃你做的面條。”
沒頭沒腦的來了這么一句,顧茵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
宋石榴又接著道:“要是哪天我丟了,不記得太太了,太太給我做面條,我就知道了�!�
顧茵又心酸又好笑,“你都多大了,還要靠吃食記住我?再說你丟啥丟,現(xiàn)在你可是咱家僅次于我娘的小管家�!�
宋石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后頭顧茵讓陳氏和葛家夫妻進(jìn)屋里說話,她自己則很有眼力見兒避開。
葛大嬸把她拉住了,擦著眼淚說:“傻孩子你回避什么?難不成你現(xiàn)在還把自己當(dāng)外人?”
陳氏也跟著道:“是呀,夫人對我恩同再造。沒什么不能聽的。”
顧茵被他們邀請留下,當(dāng)然后頭陳氏和葛家夫妻聚在一處也沒說什么不能告人的事情,還是嘮家常為主。
葛家老夫妻這些年的生活幾乎一成不變,三言兩語就能說完。
倒是陳氏,不,她如今也不需要再用曾經(jīng)那雜耍班班主的姓氏了,從葛大嬸口中,她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本來的大名——葛珠兒。
葛珠兒這些年的境遇十分曲折,她知道這些事若不說,父母雖不會逼著她,但不知道私下里要如何操心,所以她事無巨細(xì)地都說了。
前頭聽她在雜耍班討生活,又在軍營里當(dāng)廚娘,葛家二老心疼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但后頭聽她說和將軍情投意合,生下了聰慧的兒子。
二老臉上這才有了笑,欣慰地紅了眼睛。
“再后來,便是去年初陛下建立新朝,將軍因為戰(zhàn)功獲封魯國公�!�
一口氣說到這里,陳氏停了嘴。
再說下去,若還不說謊,父母聽了肯定是要越發(fā)難受。
而葛大嬸并不知道這個,她試探著問道:“可是因為我們身份低微,所以相認(rèn)的話會連累你,連累咱家乖孫?”
葛大叔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接口道:“你怎么這樣問?”
又對葛珠兒笑了笑,道:“能找回你,我和你娘便不敢再奢求旁的了。不相認(rèn)也沒事,也別讓孩子知道有我們這樣一對外祖。你們都好好的,你偶爾能出來見我們一面,或者讓人給我們傳個口信,讓我和你娘知道你們的消息。這就很好了!”
葛大嬸也跟著點頭,說:“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葛珠兒的心頭又是酸澀又是柔軟,她擦掉又不自覺淌下來的眼淚,再不見平時的柔弱模樣,而是目光堅定地道:“不,爹娘就是我的爹娘,我若不認(rèn)你們,豈不是枉為人女?”
葛大嬸怕她賭咒發(fā)誓,忙把她的嘴掩住。
二老還要相勸,讓她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的未來考慮。
這檔口,顧野領(lǐng)著馮鈺過來了。
馮鈺進(jìn)了屋就給二老跪下了,方方正正地磕頭,朗聲道:“孫兒馮鈺見過外祖父、外祖母。”
葛家二老雖方才還說不讓孩子知道,但真到了這樣一個俊朗又乖巧的大孫子,還是愛他愛的不行,齊齊伸手把他扶起來。
但后頭他們又看到自己因為多年辛苦勞作,而滿是風(fēng)霜的手,又齊齊把手縮回去。
馮鈺一手拉住他們一個,緊緊的,穩(wěn)穩(wěn)的,攥住了。
第94章
“好孩子,
真是個好孩子�!备鸫髬鹂粗T鈺移不開眼。
馮鈺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他們身邊,讓二老把他好一通瞧。
葛大叔在旁邊用眼神描繪著他的面容,喃喃道:“這眉眼像咱家囡囡,
但是整體輪廓應(yīng)該是像他爹那邊�!�
葛大嬸連連點頭,
這會兒才拍著腦子道:“頭一回見面,忘了給乖孫準(zhǔn)備見面禮了。”
馮鈺立刻搖頭道:“能和外祖團(tuán)聚,
就是孫兒收到最好的禮了�!�
后頭葛大嬸又看到了旁邊的顧野,歉然道:“半年不見,
小野真是長大不少。這要是路上遇見了,
我肯定是認(rèn)不出了�!�
顧野立刻上前和他們行禮,
打招呼。
顧茵雖然早就離開了碼頭,
顧野也不怎么往碼頭去了,但逢年過節(jié),
顧茵時不時都會帶顧野去走動一下。
所以葛家二老也算是一路看著他成長到現(xiàn)在的。
葛大嬸忙把他拉住,說:“咋還這么客氣,讓阿奶好好看看你�!�
顧野就干脆坐到馮鈺身邊,
兩人一道坐在葛家二老中間。
倆孩子從前就是朋友,眼下有了共同的長輩,
關(guān)系自然更進(jìn)一步,
尤其葛家團(tuán)圓還是顧茵的功勞,
那自然是親上加親。
后頭葛大嬸問起馮鈺愛吃什么,
愛玩什么,
就這么說說聊聊的,
外頭的天色就已經(jīng)黑了下來。
到了要分別的時候,
葛家二老依依不舍地把葛珠兒和馮鈺送出后院。
葛珠兒心里也難受,她才和父母相見,但下次見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時候。
前頭被馮鈺一打岔,
葛家二老才沒接著問她婆家的情況。
此時看她一臉糾結(jié),葛大嬸和葛大叔對視一眼,就已經(jīng)猜到了一些,而后葛大嬸開口道:“我和你爹頭一回上京,可要在這里到處看看。萬一在這里待高興了,說不定就不回去了。到時候咱們相見的機(jī)會多得是�!�
葛珠兒這才好受一些,臨分別前,葛大嬸又低聲叮囑道:“囡囡,爹娘雖沒有什么本事,但你要記住。現(xiàn)下你是有娘家的,有娘家人的,在外頭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千萬不要藏著掖著,知道不?”
葛珠兒差點又要落淚,像小女孩似的吸著鼻子,連連點頭。
顧茵送他們母子出去。
葛珠兒對著她自然又是一番致謝。
顧茵這兩天不知道聽了葛家人多少聲感謝了,就笑道:“都說了是我前頭承過葛大嬸的情,在碼頭上多受二老的照顧,都是我該做的。往后咱們也別夫人前夫人后的,我小姐姐幾歲,就稱你為姐姐。咱們姐妹相稱,再謝來謝去的,可就生分了�!�
葛珠兒擦擦眼睛應(yīng)了一聲,又喚她一聲妹妹。
“我還得麻煩妹妹一件事,我家里的境況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备鹬閮阂е�,歉然地道:“我回去后就會和將軍說尋到父母的事。但家里我并不能做主……爹娘初來乍道,還未麻煩妹妹照顧他們幾日。但左右就是這幾天,后頭我一定自己安頓他們�!�
顧茵忙說不麻煩。
是真不麻煩,家里住那么大個宅子,安頓葛家老夫妻還真就是飯桌上添兩雙筷子的事兒。
而且平時家里大大小小都在忙,就王氏在家陪著武重,二老雖然不說,但肯定覺得冷清。
眼下許氏母子和葛家老夫妻來了,王氏可得勁兒了。
想到這里,顧茵忍不住笑道:“我娘是個愛熱鬧的,就是姐姐不說,我也要讓葛家叔嬸在家里多住幾日。”
葛珠兒心中溫暖熨帖,拉著顧茵的手不知道該說什么。
到了門口,顧野拉住了他娘,解釋說:“娘別送了,讓馮鈺他奶的人看到,珠兒姨母和馮鈺都要吃掛落�!�
顧茵還不知道顧野和馮鈺被秦氏的眼線逼著,打游擊似的換接頭地方的事兒,聞言便立刻站住了腳。
但這也給顧茵提了個醒兒——葛珠兒在馮家的日子,怕是比她想的還難過。
她看著并不像是貪戀富貴的人,過著這種如同扯線傀儡一般的任人控制的生活,多半還是因為……
顧茵的目光落到馮鈺身上。
她最后嘆息了一聲,低聲道:“妹妹勸姐姐一句,人活在世,先得是自己,然后才是別人的妻子,孩子的母親�!�
不再方便相送,葛珠兒和馮鈺走出食為天,坐上了自家馬車。
葛珠兒仍在回想著顧茵方才那句話。
道理她都懂,只是馮鈺才十歲。
她正兀自沉思,卻聽馮鈺開口道:“姨母方才那話說的真好�!�
葛珠兒問道:“你真的這般想?”
母子倆從前都未聊起過這個,但馮鈺聰慧,早就猜著母親這般委曲求全是為了自己考慮,便點頭道:“自然。不過我知道母親最在意我,怕是做不到這般。但其實若是為了我,母親才更要先做自己。兒子看母親委曲求全,心里自是比刀割還難受�?傊赣H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是府里的嫡長子,您不論做什么,我都不會受到影響�!�
葛珠兒搖頭說他傻,“你現(xiàn)在是嫡長子,可若是我遭了你祖母和父親的厭棄,你父親有了其他的妾室,甚至停妻再娶,有了其他的嫡子。到時候你沒有我在身邊,你知道自己要面對什么嗎?”
馮鈺抬了抬下巴,“母親就這樣看輕我?”
葛珠兒說當(dāng)然不是。
馮鈺便接著道:“兒子四歲習(xí)文,六歲習(xí)武。不論是在軍營里的,還是后頭祖母請的先生,都對兒子贊不絕口。同輩之中再無敵手……”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忍不住笑起來,“當(dāng)然這話不能在小野面前說。那小子鬼精鬼精的,身上也帶武藝,就是比我小了幾歲。若是同輩,我就不能這么說了�!�
“總之,我有信心不遜色于任何人家的孩子。即便真如母親所說,父親和祖母偏疼其他孩子,我自己也能立起來。從文也好,從武也罷,總有我建立功勛的地方,我也不稀罕什么世子之位�!�
葛珠兒又是眼眶發(fā)熱。
失散多年,難得團(tuán)聚的父母方方面面都為自己考慮,還有這么個有本事、有心氣兒的兒子,她真要是再立不起來,真是不配有這么些家人!
母子二人回到魯國公府,葛珠兒這次沒有直接去給秦氏回話——因為出府去的理由本就是瞎編的,且顧茵對她們?nèi)矣卸�,她更是不可能做出對顧茵不利的事情,打探什么食為天的商業(yè)機(jī)密。
去了她說不出個所以然,肯定是要挨秦氏一頓痛罵。
她便借口喝多了酒,讓人去給秦氏告了罪,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沒多會兒,馮源從外頭回來了。
他是個孝順兒子,每日回家第一件事不是看妻子兒子,而是看年邁又還在稱病的親娘。
從秦氏那里出來,馮源自然又聽了一通關(guān)于妻子的抱怨。
到了葛珠兒這里,馮源疲憊地捏著眉心,同她道:“阿陳,我娘身體不好,我早就交代過你要小心侍奉。你今日一大早和我娘說出門探聽消息,回來后卻沒有去回話,她老人家又不高興了……聽說你還在外頭飲酒作樂,婦道人家怎可如此放浪形骸,這般作態(tài),和英國公府的有什么區(qū)別?”
這一年多來,每次說到這些,葛珠兒總是要頗費口舌地和他解釋。
但解釋往往會衍生成一場爭吵,然后馮源甩袖走人,最后鬧得不歡而散。
今日葛珠兒卻沒和他爭辯,只靜靜看著他。
一直把馮源看到說不下去后頭的話了,葛珠兒才開口道:“我并不叫阿陳,我叫葛珠兒。”
馮源蹙了蹙眉,“你不是說記不清少時的事了嗎?”
“從前是記不住了,但最近幾次出門,我遇上了父母。他們還在碼頭上擺攤,一直在等著我回去,最近才到了京城……”
“天底下哪有這么巧的事兒?”馮源打斷道,“肯定是有人聽到外頭的流言,來冒認(rèn)親戚,誆騙你的!”
葛珠兒唇邊泛起一個諷刺的笑,“馮源,我只是性子柔順,并不是蠢鈍。我被拐走時已經(jīng)五六歲大,不是對父母一無所知,任人誆騙的�!�
她真的生氣的時候便是這樣目光發(fā)冷,馮源很少看她這樣,便又改口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遇到你父母是好事,左右你這段時間在京城深居簡出,旁人也不知道你的姓氏。從陳氏變成葛氏,不是什么大問題�!�
葛珠兒靜靜聽他說完,才又問道:“就這樣嗎?我尋回了爹娘,只是改個姓氏的事?”
馮源蹙眉,“那你還想如何?昭告天下?讓世人都知道,咱家阿鈺有一對做攤販的外祖?”
葛珠兒終于對他心灰意冷。
也就在這個時候,馮鈺過來,正好聽到這么一句,他當(dāng)即就道:“母親當(dāng)過廚娘,外祖擺攤,都是靠自己的雙手生活。沒有他們,自然沒有我。所以我并不覺得有什么丟人的。為何不能昭告天下?”
對著出色的長子,馮源還是壓住了自己的脾氣,道:“你別說這樣孩子氣的話。就是咱家不在乎,宮里能不在乎?貴妃娘娘的皇子眼看著就要開蒙,到時候為父準(zhǔn)備讓你進(jìn)宮去當(dāng)伴讀。為了你的前程,你可不好說這些渾話。”
正元帝在文華殿招了幾位先生的事早不是秘密。
當(dāng)然顧野的身份外人是不知道的,整個皇宮都在正元帝和武青意的控制下,想打探消息比登天還難。且顧野身量也矮小,進(jìn)出的時候讓訓(xùn)練有素的侍衛(wèi)簇?fù)碓谧钪虚g,旁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也很難注意到他。
所以馮貴妃等人只知道正元帝在文華殿設(shè)了學(xué)堂,而不知道顧野已經(jīng)日常在上課了,還當(dāng)著是出了正月,正元帝就準(zhǔn)備讓其他兩個皇子開蒙。
馮鈺不以為意道:“這個怕是不成,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一個朋友,往后要陪著他一道讀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