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昏暗的房間里,誰也沒有看見對方的面色微紅。
“嗯,早點(diǎn)睡吧�!�
銀環(huán)似是有著魔力,黎明昭戴上不久后就有了睡意,淺淺入夢。
*
早晨的微光照入房間,黎明昭眼睫微微顫抖睜開了眼。
她看著天光大亮,心中一陣驚慌。新婚第二日怎么能睡過頭,可隨后冷靜下來她又想起這是苗疆,沒有請安這一說。
黎明昭穿好衣服剛出了房門,就聞到香味從廚房邊飄來。她看見裴朗玉的親友已經(jīng)在院內(nèi)的石桌邊坐下,心中一顫。她不由得想到大宅中的規(guī)矩。
就在黎明昭愣神的時候,裴朗玉端著一盤菜從廚房出來,見她站在院門口,走過去扯了扯她的衣袖。
“走吧,吃早飯�!�
看著黎明昭和裴朗玉一同走來,石桌的人笑意盈盈。
“小兩口感情真好哩�!�
“新婦起得真早,我那個時候可是睡到了晌午吶。”
在座的人瞬間懂得她的意思,都捂著嘴笑了起來。黎明昭垂著頭,耳根發(fā)熱。
吃完早飯,客人開始準(zhǔn)備回程。
黎明昭站在裴朗玉身側(cè),目送著她們離去,此時一名女子卻走了過來握住她的手。
“得嫩呀,我也沒什么好東西給你�!闭f著,女子從手上取下銀鐲子,塞進(jìn)黎明昭手里,“這個銀鐲子本來想給我代帕③當(dāng)嫁妝,結(jié)果我的娃是個男兒,就算咯。我哩對你一見如故,這個銀鐲子也算是對你新婚的賀禮啦!”
黎明昭不知該不該收,目光悄悄飄向裴朗玉,希望他能替自己擋一擋。裴朗玉見狀向黎明昭行了一步。
結(jié)果他的小動作被女子看見,她佯怒瞪了瞪裴朗玉,對黎明昭溫聲道:“喜歡你就收下,苗疆女子可不看男人的眼色。你既然嫁給了他,你就是他的天,管他如何哩,循心而行�!�
黎明昭可是第一次聽見女子是男子的天這一說,她掩著嘴笑,隨后收下了銀鐲子。
她又從腰間取下香囊,遞給女子,聲音溫柔,“明昭多謝阿蒙④抬愛,但不知該以何回報(bào)。這是明昭親手繡的香囊,里面放有安神的藥草。還望阿蒙不要嫌棄�!�
女子爽快地收下,朗朗笑著,“真是個好孩子哩,好好和裴阿滿過日子。若是他欺負(fù)你,告訴你阿達(dá),男人就不能慣著�!�
黎明昭也被她的話逗樂,笑得開懷,兩人一時間都無視了一旁的裴朗玉。
送走了女子后,兩人返回竹屋。裴朗玉領(lǐng)著黎明昭往書房走去。
“筆墨都在桌上,一會兒你寫完我陪你去鎮(zhèn)上寄信�!�
“謝謝�!�
“不必客氣�!迸崂视衩∞p子轉(zhuǎn)身走了。
黎明昭站在桌前卻不知如何落筆,最后墨滴落凝成團(tuán)浪費(fèi)一張宣紙后,她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寫了幾句話,“小女已值良家,過段歲月方將歸客,萬事安好,勿掛�!�
最后黎明昭淺淺嘆了口氣,將它裝入信封,落筆“祖母親啟”。
十二歲前,黎明昭的母親與父親經(jīng)常游山玩水。遂她便待在外祖父母身邊,由兩人共同教導(dǎo)。那時候的黎明昭生得天真爛漫,是個嘴甜討喜的女娃,上能爬樹摘果,下能入水捉魚。
直到父親入朝為官,母親和她一同與父親返都�?筛赣H的主家壓抑得讓黎明昭喘不過氣來。祖母指責(zé)母親教導(dǎo)無方,于是將黎明昭接到自己身邊,說要將她培養(yǎng)成大家閨秀。
私自成親,這應(yīng)該是她六年來,不,十八年來做過最大膽的事。
黎明昭推開門出去,正在找裴朗玉身影時,頭頂傳來叮鈴聲。她抬眼望去,卻是一抹深藍(lán)色衣帶簌簌飛下。
裴朗玉從天上降落。
“寫完了?那就進(jìn)鎮(zhèn)�!�
“……”黎明昭默了一瞬,“好。”
裴朗玉走在前面,黎明昭落后一步,她不動聲色地抬頭望了一眼屋頂。
或許少年人都愛往高處走。
古丈縣·再遇(捉蟲)
阿婆正在摘迎春花,準(zhǔn)備中午做迎春花酥。
四五月的迎春花開得茂盛,淡黃色的花瓣吐出深黃色的花蕊,綴滿一簇簇的枝丫,緊密盛開的迎春花壓彎了枝條。
“阿達(dá),我們?nèi)ユ?zhèn)上寄信�!�
話落,裴朗玉定定看了黎明昭一眼,就在黎明昭疑惑的時候,裴朗玉摘下了一枝迎春花。
他將迎春花遞給黎明昭,“與你倒是相襯�!�
黎明昭內(nèi)搭青綠色長裙,套著淺黃色外衫,烏發(fā)部分挽在腦后,用簪花固定。剩下的秀發(fā)用淺綠色絲帶束著,放在右耳后。額間垂下幾抹碎發(fā),顯得幾分溫柔而又嬌俏。
黎明昭接了過來,朝著裴朗玉溫溫一笑。
裴朗玉不自在地理了理耳后的辮子。
阿婆放下手中的筲箕,笑著招了招手,“早些回來,我給你們做花酥�!�
裴朗玉淺淺應(yīng)了一聲,兩人一同下山。
今天正是趕場日,清晨的集市已經(jīng)很熱鬧。黎明昭穿著中原服飾在苗人中穿梭,顯得格格不入。但苗疆人的目光中有溫和、有欣賞,獨(dú)獨(dú)沒有怪異。
而在苗疆待著的這大半月,黎明昭發(fā)現(xiàn)苗疆并沒有禹天都或是中原其他地方繁華富有,但它民風(fēng)淳樸敦厚,黎明昭很喜歡苗疆。
同著裴朗玉找到信客所在,黎明昭將封好的信遞給信客。
信客看著地址,面露難色,“小娘子可是著急寄信?”
黎明昭沒有回答是與不是,輕聲問:“可是路途遙遠(yuǎn)不方便?”
他解釋著,“的確如此,因?yàn)槠匠H瞬粫䦟⑿偶牡街性�,我們并沒有專門去中原的信客。”
“掌柜的意思是?”
“如果小娘子不著急,我們遣人送,但是價錢比一般的貴;若是著急,可托前去中原的商隊(duì)捎帶,只是價格自然也還會更高一些。”
黎明昭想著,她還是莫要讓祖母太著急。況且,她已成親之事,能越早傳到那人耳里越好。
于是她又讓裴朗玉帶著她尋找商隊(duì),向商隊(duì)詢問好時間與價錢后,黎明昭摸出錢想要遞給領(lǐng)隊(duì)。但裴朗玉的動作比她快,他直接放了一兩銀子在領(lǐng)隊(duì)手里。
“用我的便是�!迸崂视裼謱⒛抗夥旁诓贿h(yuǎn)處的店鋪,“喜歡簪花嗎?”
黎明昭剛想說多給了三百文好虧,就聽見裴朗玉問她。她不知道裴朗玉問這作何,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大部分女子都愛美麗的玩意兒,她也免不了俗。
裴朗玉帶著她走進(jìn)了一家珠寶坊,讓她選自己喜歡的首飾。
“路上你也要裝扮自己,戴些新的�!迸崂视駢毫藟喊l(fā)尾的銀扣,然后雙手抱胸,故作瀟灑,“中原古話‘女為悅自者容’。”
黎明昭垂眸掩住笑意,她心中確實(shí)挺感觸,剛開始裴朗玉看著吊兒郎當(dāng)且不著調(diào),但后面發(fā)現(xiàn)他心思如女子般細(xì)膩。
裴朗玉站在柜前耐心等著黎明昭挑選,最后看見她只選了一只蘭花簪。
“只買這一支?”
黎明昭輕輕點(diǎn)頭,多了路上繁重,一路的盤纏也要節(jié)省。
裴朗玉沒有多言,只是走過去拿起了一只銀釵,塞入黎明昭手里。他看見她在兩個之間徘徊好久,他不明白有什么可選的,一起買便是。
老板笑著說:“兩支共要三兩銀子�!�
就在裴朗玉拿出錢袋時,一道含笑的清冽男聲傳入裴朗玉耳中,“裴郎,好久不見。”
那人想將手搭在裴朗玉肩上,裴朗玉用笛子擋住,側(cè)目看他,神色十分不耐,“桓邰,你又想做什么?”
桓邰一臉無辜,“我是真的沒想到能在這看見裴郎你啊。”
裴朗玉冷笑,卻不說話。
見他不說話,桓邰摸出三兩銀子遞給掌柜,卻被裴朗玉用笛子再次抵住。
“我的娘子,我自然會為她買�!�
黎明昭本來只是在一旁默默看戲,聽見裴朗玉說“我的娘子”,耳朵倏然就紅起來。
桓邰也不怕不自在,他湊到裴朗玉耳旁,悄悄道:“我心中還是有愧,想給小娘子買,當(dāng)賠個不是�!�
裴朗玉沒有再拒絕,嘴角噙笑,“好啊。”
隨后他又去拿了幾支剛剛黎明昭看過的發(fā)簪,又自己選了幾副他覺著適合黎明昭的耳墜。將它們一同放在柜臺上讓桓邰結(jié)賬。
桓邰也豪氣,直接將銀子給了掌柜。
但裴朗玉可沒就此罷休,他又帶著黎明昭逛了幾家成衣鋪,給她選了幾套秀麗輕便的衣服,讓桓邰結(jié)賬;又去糕點(diǎn)鋪要了幾包花酥和油糕,讓桓邰結(jié)賬;又去鞋莊為黎明昭挑了幾雙鞋,讓桓邰結(jié)賬……
黎明昭不好意思地拽了拽裴朗玉衣袖,但裴朗玉只是笑著斜了桓邰一眼,輕聲道:“無事,他錢多�!�
桓邰也知道裴朗玉這是在戲耍自己,但話是桓邰自己說出口,他總不能出爾反爾。
“裴郎還要為小娘子買些什么?”桓邰說這句話時咬牙切齒,他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忘記裴朗玉這家伙心眼多著呢。
“唔,該是置齊了。”裴朗玉看向黎明昭,明朗的聲音中摻著隱忍的笑意,“娘子可還想買些什么?”
“沒有。”黎明昭溫溫柔柔地?fù)u頭。
“如此�!迸崂视褡鲃輰χ港⑿幸欢Y,微微笑著,“還多謝桓公子的禮物,讓你破費(fèi)�!�
裴朗玉行著禮,說著客套話,可眼里全是戲謔和嘲笑。
黎明昭不知道兩人之間的齟齬,只覺得兩人之間氣氛不尋常,裴朗玉又有針對別人的意味在其間。
因著黎明昭在場,桓邰心中萬般不爽也不好發(fā)作,只能咬著牙繼續(xù)和裴朗玉客套。
“裴郎何時啟程尋藥?”
聽見桓邰這么說,黎明昭猛地看向他。
中蠱一事按理來說只有她、裴朗玉以及阿婆知道,怎么會有第四個人。況且,在她看來,裴朗玉和桓邰兩人之間相處,并不和諧。裴朗玉也不像會主動告知這件事的人,那只有……
裴朗玉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這與桓公子關(guān)系也不大吧。”
桓邰摸了摸鼻子,“萬一同路呢?”
“同路對桓公子而言也沒什么好處吧�!�
“怎么會沒有好處,裴郎肯定知道能給我什么好處�!�
裴朗玉沒有多言,只是冷冷地看著桓邰,心想他又要耍什么花招。
桓邰也不準(zhǔn)備自找苦吃,反正來日方長,他告辭后便離開。剛出店門,人偶就將紙傘撐在他的頭頂,遮擋烈日。
桓邰將扇子一下又一下地敲在手心,“這段時日你好生監(jiān)視這兩人�!�
人偶正要點(diǎn)頭,桓邰又舉起扇子,“不,不用你,讓那個趕尸的去�!�
“誰讓他也欠我一個人情�!�
一來,裴朗玉沒見過趕尸那小子,自然不知道是他派去的。二來,他需要知道裴朗玉的行蹤,畢竟他只能從裴朗玉口中套出那個東西的下落。三來,他到底是欠那小娘子一個人情,那就保她一路無虞。
*
“他是不是……”桓邰走遠(yuǎn)后,黎明昭猶猶豫豫地開口。
“嗯?”裴朗玉接過黎明昭手上提著的黃麻紙,這下東西全部都是他一個人在提。
“他下得蠱?”
“沒錯�!�
黎明昭眨眨眼,反應(yīng)了半天,“那他不是與我們有仇,怎么還給我們結(jié)賬?”
裴朗玉微微挑眉,“算不上有仇,他只說心中有愧,想補(bǔ)償你。你不必在意,反正他人傻,錢多。”
當(dāng)然,桓邰他不是真傻,只是不愛玩心思。偏偏他武力又與裴朗玉不相上下,若不是鐵了心要從裴朗玉口中得到那東西的下落,他也不可能想出下情蠱這餿主意。
“人傻錢多……”黎明昭輕聲道,她嘴角輕揚(yáng),至眉梢處笑意漸淺,可她立馬又捕捉到了一個關(guān)鍵詞,“有愧?”
“他想從我這得到某樣玩意兒,又以為我們是夫妻,想從你那兒入手,逼我告訴他�!�
說到底,都是他牽連了黎明昭。思及此,裴朗玉的笑意淡了下去。讓桓邰那小子多花點(diǎn)錢還真是便宜了他,就該給他和他的那個寶貝人偶也下個蠱。
畢竟他是真心疼他的瑛娘。
*
禹天都,黎府。
禹天都?xì)夂驕嘏�,今日的陽光溫和,懶懶地照在窗臺。老夫人命青蘭將蘭花放在窗邊通通風(fēng),順便再修整它的根部。
青蘭剛處理完珍貴的蘭花,準(zhǔn)備回到老夫人的身邊時,便聽見清脆的碎杯聲。
“跟丟了!”老夫人氣得直接將杯子摔在那人面前,“活生生的一個人,你竟然跟丟了!”
那人不敢吱聲,只是將頭垂得更低。
“說!”
那人聲線顫抖地開口:“小姐好像發(fā)現(xiàn)了我們跟著她,然后她進(jìn)了間茶樓。之后……我們就找不見小姐了�!�
“荒唐!真荒唐!”老夫人胸膛劇烈起伏,青蘭見狀走過去輕輕為老夫人撫背。
“小姐聰明伶俐,定然不會有事�!�
老夫人重重地拍下桌子,“當(dāng)初就不該讓她開那什么醫(yī)藥鋪,更不該讓她去苗疆。我不放心找人跟著,她竟然…竟然還把人甩開了!”
青蘭嗓音溫柔,一點(diǎn)點(diǎn)撫平老夫人的火氣,“小姐可能以為那是心懷不軌之人�!�
聽到青蘭這話,老夫人覺得也是有些道理,情緒漸漸平穩(wěn)下來,“不知道明昭那丫頭到苗疆沒有,小一個月了,也不給我這個老婆子寫封信報(bào)平安。”
青蘭沒有再說話,還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順著老夫人的背。
“就不該聽她的胡說八道,宿家公子實(shí)為良配啊�!�
青蘭附和地笑了笑,扶著老夫人回房。
那時的黎明昭當(dāng)然知道是祖母派人跟著她,但她可不想時時刻刻被人看著,于是設(shè)計(jì)甩開了他們。
她進(jìn)了一個茶樓,讓小二開一間雅室,換上事先準(zhǔn)備好的男裝,便從窗戶口飛了下去。一路向西,直達(dá)苗疆。
古丈縣·香囊
黎明昭兩人是在落日時分回到竹屋。殷紅色的夕陽罩在山頂,湛藍(lán)的天空漂浮著大片殘?jiān)疲诼淙沼鄷熤�,它們被渲染得一片通紅。今日的晚霞,真像是喝醉了酒。
見黎明昭和裴朗玉到家,阿婆將碗筷擺好,接過裴朗玉手中的紙袋,佯怒責(zé)怪他,“都說我要做花酥,還要買,浪費(fèi)錢�!�
裴朗玉語氣有些散漫,“阿達(dá),有人硬是要請客,怎么不收呢。”
阿婆睨他一眼,然后將做好的花酥端出來,“明日你們就要啟程,我給你們做了些干糧,路上別餓著。”
裴朗玉捻塊糕點(diǎn)放進(jìn)嘴里,音色模糊,“阿達(dá)別擔(dān)心,我都出過那么多次遠(yuǎn)門了�!�
“我可不擔(dān)心你,我只是心疼我的葛喜要跟著你行遠(yuǎn)路。”
黎明昭笑彎眼,一時間整個竹屋氣氛融洽和諧。
晚飯后,裴朗玉自覺地將碗筷收進(jìn)廚房。黎明昭幫著阿婆將竹匾移入房間,免得夜里下雨將它們打濕。
黎明昭看著這些藥材,心底浮出一絲想法,她捏起一片蒼術(shù),“阿達(dá),我能用一點(diǎn)你的藥材嗎?”
阿婆笑著讓她用,想用多少就拿多少。
黎明昭懷抱著一堆藥材回屋。裴朗玉從廚房出來,懶懶地甩甩手上的水珠,剛想開口問她這是想做什么,阿婆就丟了一條娟巾讓他擦手。被打斷之后,裴朗玉也就沒有了再問得念頭。
入夜,阿婆早早就睡下。此時裴朗玉卻背著籮筐從山上下來。他采了許多藥材,想著出門之后,充裕的藥材讓阿婆少些進(jìn)山,害怕她意外受傷。
他放下籮筐準(zhǔn)備洗漱,路過黎明昭屋子卻發(fā)現(xiàn)燈火還亮著。
裴朗玉站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敲門。而此時黎明昭抬頭,發(fā)現(xiàn)門框上映著人影。影子不甚清晰,但能看出流暢細(xì)琢的肩線和精瘦的腰。
她輕聲道:“裴朗玉?”
“嗯,你睡不著嗎?”
確實(shí)是裴朗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