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惜翠:“你告訴他,讓他多多保重身體,他”
話說到后半句,卻是再也說不下去。
腹中漸漸漫起一陣絞痛,很快化為排山倒海之勢朝她壓來,好像有一只手在五臟六腑間翻攪。
這一次,死亡卻來得格外漫長,痛苦也好似被無限地拉伸。
饒是惜翠,也不由得死死地掐住了手,疼得眼淚撲簌簌地掉。
指尖嵌入指腹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耿宣仁似乎看不下去了,將臂彎中的白綾抽出。
輕柔的白綾撫慰般地繞上了她的脖頸。
“這一切,都是你二哥選的,”耳畔傳來一聲輕嘆,“要怪就怪你二哥吧�!�
伴隨著脖頸前的白綾被收緊。
她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被徹底切斷了。
終于不用再受這折磨。
惜翠慶幸地松了口氣。
第51章
一似火燒身
“六郎,已經(jīng)一天了,
你快出來用些膳食罷�!�
望著緊閉的屋門,
褚二娘憂心忡忡地曲起指節(jié)敲了一敲。
屋內(nèi),
安安靜靜的,
沒有任何動靜,
但正是這安靜卻使得褚二娘心中更加擔(dān)憂。
前兩天,高家三娘突然去了,而六郎得知此事后,
竟是面色遽變,回頭就將自己在屋里鎖了整整一天,任誰來說也不理。
那高三娘她不認(rèn)得,
只依稀有個印象,似是高家才從外面認(rèn)回來的血脈,不得家里看重。
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沒了
高家對外稱她得了急病,
藥石罔效。但褚二娘聽旁人傳言道高三娘的死另有原因。
似乎是死得得不太光彩,
高家這才借了急病的幌子,
趕緊擋了下來。
她曉得六郎與高家二郎交好,卻從沒聽聞他還與那高三娘還有些干系。
眼見六郎已經(jīng)有整整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褚二娘急得原地打轉(zhuǎn)。
她不肯放棄,仍繼續(xù)扣門,
“六郎”
手指停在了半空。
門突然被人從內(nèi)推開了。
二娘一抬眼,
就對上了弟弟的面容,
頓時愣在原地,
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六郎”
她那往日神采飛揚的弟弟,此刻面色憔悴,就像換了個人,怔怔的,木木的。
他瞧見她,一開口,便問:“二姊,我能去高家看看嗎”
嗓音喑啞得厲害。
高三娘畢竟未出閣,只在家中停靈,不受旁人吊唁。
望著褚樂心,褚二娘一時語塞。
少年失魂落魄,秀美的眼中滿是懊悔之意。
他自顧自地低聲喃喃道:“都是我的錯。當(dāng)日我若陪著她,她也不會我明明曉得的,卻還是讓她一個去了都怪我”
二娘小心翼翼地喚道,“六郎”
“六郎”
此時,褚樂心才驀然回神。
他神采奕奕的眼眸,已經(jīng)失去了光彩。
“我沒事,二姊�!彼麧暤溃皠倓偽艺f的話,你不必往心里去�!�
言畢,竟是又回到了房中,鎖上了門。
六郎性格純善。
她雖不知曉此間緣由,卻大概知道前兩天京中行像時,正是高家三娘去的那一天。
六郎那天和高家人待在一起,想來,高三娘當(dāng)時也去了。
他眼下定是將高家三娘的死全攔在了自己身上,此時此刻,正自責(zé)地?zé)o以復(fù)加。
二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知無法勸解他,只能重重地嘆了口氣,將目光放向了東北角。
京城東北角,高府內(nèi)。
少女正安靜地躺在床上。
她眼眸緊閉,鴉羽樣的眼睫低垂,臉上并無痛苦之色,安靜地宛若陷入了沉睡。
魂帛豎立在堂中,高高地?fù)P起。
c貴英武的高家二郎,像出了鞘的利劍一般,守護(hù)在側(cè)。
他來晚了。
本該護(hù)著她的時候,他沒出現(xiàn),如今只能在黃泉路前護(hù)著她再走上一段路。
高騫的目光從她發(fā)髻上掠了下來。
少女烏黑的鬢發(fā)間,點綴著金銀玉珠。
她換了件新衣。
上著束領(lǐng)藕色素面短襖,下著薄絹白紗裙,腰間壓著他當(dāng)日親手交予她的白玉麒麟玉佩。
高騫的面皮繃得緊緊的。
遺玉她從沒穿戴過這么好的首飾。
從回高家的那天起,她就沒過上好日子。
當(dāng)初,他曾經(jīng)暗暗立誓,定要好好彌補自己這個失而復(fù)得的小妹,是他親手毀了自己的誓言。
少女烏黑的發(fā)絲被人有意地放在胸前,目的是為了擋住了脖頸上青紫色的勒痕。
高家三娘死得不光彩,尸身被人用草席卷了一卷,丟到了荒野上。
緊接著,高家便得了信,趕緊去收斂。
去的時候,她脖頸上有勒痕,唇角有酒漬,似是被人灌下毒酒后,硬生生地勒死了。
高家人怕她是被歹人掠去淫辱,特地在沐浴時,查看了她的身子,見她清白才松了口氣。
生前已受了此等折磨,死后又要受如此羞辱。
高騫收緊了手指。
心上如鈍刀子割肉一般,一刀一刀地剔。
她那天,給他送了信。
她是給他送了信的。
她在對他求救。
可是他卻沒有拆信,甚至都沒多看那信一眼。
一直到風(fēng)波平息后他才想起來。
是他一念之差,害死了遺玉。
她尸身收回來的時候,也是這般安詳?shù)哪�。到底是受了多大的痛楚,以至于死時竟好似松了一口氣。
信上的墨痕好似凝結(jié)成了淚痕,一字一字地在啼著血淚。
高騫后槽牙梗得緊緊的,他闔上雙眸,不敢再繼續(xù)看下去。
懊悔與羞愧將他整個吞沒,他對不起遺玉,他沒顏面看她。
高騫沉默地洗干凈了手,將靈床上的少女抱起,親手放入了棺木中。
棺蓋合上,該下釘時,他卻遲遲沒從棺木前離開。
那個平日以冷硬著稱的高家二郎,唇角死死地抿成一線,五指緊緊地攀著棺木,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凸起,泛起了淡淡的青白色。
高瑩擔(dān)憂地看著他:“二二哥”
高騫好似終于回過神來,他俯身,將她頰側(cè)散亂的發(fā)絲勾至耳后,才松開棺木,站起了身,目睹棺蓋重重地落下。
高三娘死前未出嫁,死后不得入祖墳,只能做個孤魂野鬼。
高家家特地挑了個風(fēng)水寶地,將她入葬。
南邊的人多信巫鬼,測其魂魄復(fù)還之日,定要舉家回避,世家大族向來以此為恥,但想到她是枉死的,高家到底還是有所不安,特地上空山寺請了僧人為其作法,追薦亡魂。
法會格外盛大,死前未得重視,死后倒是極盡了哀榮。
法事在夜間舉行。
黃昏時,空山寺的僧人來了十多人,其中自然也有那抹清疏爽拔的身影。
高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相觸間,兩人都并未多言。
衛(wèi)檀生跟在師長身后,邁步踏入了堂中。
當(dāng)日,隨隊伍入了宮闈后不久,他便被官家召去。
昔日衛(wèi)家三郎的神童之名,官家也曾聽聞,得知他入了宮,頓時興致勃勃地召他他入殿面圣。
官家面見,他脫不開身,只能暗中派了個小沙彌去送信。小沙彌回來時,卻道沒看見高家三娘,許是早就已經(jīng)離開了。
等從殿前退下,又得知吳懷翡出了事,既然她已經(jīng)離去,他未加多想,忙趕去了藥坊,只等明日再另行解釋。
卻沒想到,他沒等到解釋的機會。
高遺玉死了。
聽到這消息時,就算是衛(wèi)檀生,也不由愣在了原地。
她死了
她死得如此荒謬突然,以至于衛(wèi)檀生起初并不相信。
直到,高家派人上山請僧眾下山為其作法,施放焰口,他才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
她確實是死了。
幾日后,山門前有人塞給了慧如一個紅木盒,點名道姓地要轉(zhuǎn)交給他。
盒內(nèi)墊了張舊紙,紙上壓著一串佛珠和一根木簪。
衛(wèi)檀生雙眉急急一剔,當(dāng)即追了出去,送信的人卻早有所準(zhǔn)備,已然下了山。
他回到寮房,往日常含笑意的唇角難得壓了下來。
指腹摩挲著木盒,衛(wèi)檀生心中略感忙然,一時卻說不上來是何心情。
他曾經(jīng)想過殺了她,卻沒料想到她會以這么短促突然的方式結(jié)束了一生。
她不該死,至少也不該就這么死去。
或許,他對她的死是在意的。
至于從何時起
衛(wèi)檀生合眼慢慢地想。
似乎是他出關(guān)那日。
他踏入石室,在石床上閉目趺坐,數(shù)日的苦修,面對的都是昏暗的巖壁,夜間呼嘯而過的冰冷山風(fēng)。
一朝出關(guān),他在石室外的暖陽下,看到了那抹鬢角的流云,對上她溫和明亮的笑。
她站在石室外,不知道已等了多長時候。
那一瞬間,竟讓衛(wèi)檀生心頭同時浮現(xiàn)出摧毀與愛憐兩種欲念。
他怔了一怔,終是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去。
如今那抹流云不再游動,停下了腳步,被鎖入了盒中。
衛(wèi)檀生冷眼合上了紅木盒,沒看壓在底下的舊紙。
在此之前,除了那山匪之外,還沒有人的死能值得他如此在意。
心上泛起的
愧意與悔意
倘若他當(dāng)日趕去了山門前
思及,衛(wèi)檀生一怔。
他竟也有愧意
本該平靜無波的內(nèi)心,泛起了細(xì)細(xì)的波瀾。
然而除卻愧意,胸腔中震蕩著的更是無來由的嗔怒,在胸中席卷翻滾。
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竟如常人無疑。
高府內(nèi),堂中法事將啟。
僧人佇立在階前,腕上重新懸上了珠串。
月華如霜雪覆滿了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