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看他端起勺子吃了一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擱下了勺子。
“翠翠,你喂我,可好”
想到坐在對面的是個病號,惜翠將碗拿過來。
青年眉眼彎彎,笑意盈盈,倒也沒再抗拒。勺子抵在顎上,一勺接著一勺吃了個干干凈凈。
軟糯的粥順著喉口,流入胃中,滋養(yǎng)了連日來的轆轆的饑腸,溫暖而熨帖。
衛(wèi)檀生看著面前的少女,燭光在她發(fā)間映出個暖色的光暈,顯得她發(fā)絲柔軟而蓬松,粉潤的指甲也在一盞短燭的照耀下,泛著些光。
這似乎便是世人眼中妻子的模樣。
想到這兒,衛(wèi)檀生略感茫然,但他的心卻格外得平靜。
快了,就快了。
郎君年紀輕輕腎虛陽脫,昏倒在浴桶里的消息,還是傳遍了整個衛(wèi)府。
丫鬟下人們雖不說,其實私下里難免還是要議論的,畢竟衛(wèi)家三郎風(fēng)姿這么好,一度是丫鬟們暗戀的對象,誰也沒想到年紀輕輕就落了個腎虛的毛病,一時間,眾人不僅扼腕嘆息,也有些同情起這位少夫人來。
處在輿論中心,被大家暗搓搓質(zhì)疑性能力的衛(wèi)檀生,倒是沒什么反應(yīng),臉皮夠厚,笑容也依舊從容溫和。
喜兒和書桃聽說叔父病了,也都煞有其事地過來探病。惜翠沒什么能招待他倆的,叫珊瑚把那裝糕點的匣子端了過來,準備了些糖糕。
===分節(jié)
74===
好不容易將兩人哄走,一回屋,便看見衛(wèi)檀生正倚靠在榻上,矮幾旁擺了個殘留著些藥漬的空碗,他模仿著兩個孩子,撒嬌似地輕輕說,“翠翠,我也要吃糖�!�
見惜翠沒什么反應(yīng),又微笑著補充了一句,“劉大夫開得藥都太苦了�!�
這幾天,衛(wèi)檀生一直都在利用著他病號的身份行方便,惜翠也已經(jīng)習(xí)慣。
雖然在心里吐槽著腎虛算什么病號,但她還是將剩下的糖糕遞給他。
青年又低頭就著她指尖吃了,舔了舔她指尖上的糖漬,吃完卻沒放開她,而是又抱住了她。
“翠翠�!�
他身體還很虛弱,倒是惜翠占據(jù)了主動權(quán)。
半闔著眼,在心里做了些準備,惜翠附下了唇。
青年昂著臉迎合,唇齒交纏,再分開時,衛(wèi)檀生面色潮紅,濡濕的眼瞧著分外可憐,呼吸不定,顯然力不從心。
看著這小變態(tài)腎虛體虛又不滿足的模樣,惜翠沒忍住,難得微笑起來。
“你還是先聽大夫的罷�!�
得不到滿足,憋得厲害又不能繼續(xù),青年苦笑,長臂一伸,攬住了她,埋頭在她頸間,輕輕蹭著以尋求些許安慰。
“翠翠,等過幾日,我?guī)闳タ匆粋東西,好不好�!�
第93章
成佛
惜翠不禁問了句,
“看什么”
衛(wèi)檀生笑著回答,“過幾日你便知曉了�!�
衛(wèi)檀生這么說,惜翠也沒往心里去。
他的身體調(diào)理了幾天之后,有了不少的起色,
面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樣蒼白。
過了一段時間,
等惜翠差點都忘了這回事的時候,衛(wèi)檀生卻突然過來跟她說,“翠翠,和我一同出去罷。”
惜翠雖不明所以,
但沒有拒絕,
“等我叫上海棠�!�
衛(wèi)檀生卻攔住了她,
笑著說,
“此番只有我和你,
無需帶上海棠。”
惜翠想了想去,只能想到衛(wèi)檀生可能是帶她去赴十五未赴之約。
只有兩個人一起的約會,
或許也能提升些感情,未加多想,就點頭同意了。
倒是衛(wèi)檀生,
卻吩咐兩個家丁,往馬車上搬了不少箱篋。
等登上了馬車,
衛(wèi)檀生才告訴她,
要帶她去哪里。
“去的是我在京郊一處別院�!彼裉煨那樗坪鹾芎�,青年面上笑意如春風(fēng)般和朗,眼如琉璃般澄澈晶瑩,
換上了一身柳黃色的衫子,烏發(fā)墨鬢,眉眼彎彎。
惜翠看他高興,主動問:“哪處別院”
衛(wèi)檀生唇角一彎,“我平日里常去禮佛的一間別院,翠翠,你也知曉,從前在空山寺時,我每隔數(shù)月回去石室里面關(guān)幾日。雖然我還了俗,但這習(xí)慣卻是保留了下來�!�
這惜翠當(dāng)然是記得的,她還記得當(dāng)初她守在石室前等他出關(guān),還幫他刮了胡子,結(jié)果沒多久,他拿著拿著止血藥,就自己一個人跑去找了吳懷翡,完美地詮釋了什么叫一個男配的自我修養(yǎng),留她一個人在禪房里等到血液凝結(jié)。
不過這些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
惜翠垂眸不愿多想。
當(dāng)時,在藥坊門口,瞧見他與吳懷翡并肩而立,她確實尷尬得幾欲落淚。但這個時候再想起來,心緒卻變得比之前平靜了許多。望向面前的青年時,也能微笑道,“嗯,我還記得�!�
卻只字不再提藥坊那回事。
到現(xiàn)在,惜翠其實也不確定衛(wèi)檀生究竟喜不喜歡她,自作多情了一次之后,如今她對待這些感情也審慎了許多。就算她和他之間,該發(fā)生的,不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惜翠還是不覺得那些是愛。
她自己沒談過戀愛歸沒談過戀愛,但幫別人解決戀愛煩惱解決得多了,經(jīng)驗也累積了不少。
如果衛(wèi)檀生真的對她有意,便絕不會在她問及他愛不愛她時,微笑不答。也絕不會在察覺到她和連朔、顧小秋之間的關(guān)系后,不聽她解釋便擅自原諒了他。
他對她,或許有好感,有占有欲,但遠遠還沒到愛那地步。
有時候惜翠甚至覺得,她對衛(wèi)檀生而言,有點像溺水者所抓住的另一個人,他不在乎她的感受,只是想要緊緊地把她攥在手里來拯救自己,就算把她拖下水和他一起溺弊,他也不會有任何愧疚。
這絕對不是愛。
她正猜測他心意的時候,馬車在小院前停了下來。
衛(wèi)檀生先下車,又來扶她。
惜翠將手放在他手心,借力一躍而下,進門前,看了眼四周的環(huán)境。
小院坐落在一處再平常不過的小巷深處,只是這條巷子看上去沒什么人居住。旁邊一戶人家,大門緊閉,新年貼得的福字已經(jīng)斑駁成了白色,石階上也生出了不少苔蘚,陰暗潮濕。
小院里,無人搭理的桐花開出了院落,落了一地柔軟的白色花瓣,花瓣被車輪碾過,陷在污淖中,竟慘白得像堆疊著的人臉。
惜翠看了一眼,收回視線,踏入了小院。
和外面安靜得有些詭異的小巷不同,小院里倒有幾分人氣,兩三個仆役正在院落里忙活。
惜翠一踏進院子里,就覺得有點兒不得勁,整個院子里浮動著特別濃重的檀香味,檀香味中夾雜著一股難以叫人忽略的臭氣。
這味道和她曾經(jīng)在衛(wèi)檀生身上聞到的一模一樣。
惜翠不禁抬頭看去。
這里的人,包括衛(wèi)檀生在內(nèi),好像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對,臉上也沒露出任何嫌惡的神色。
馬車一在門前停下,便有人過去幫著將箱篋卸下來
。
惜翠站著沒有動。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突然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衛(wèi)檀生踩在那一地的桐花上,風(fēng)姿翩然地往前走了兩步,聽到身后沒有動靜,回頭看了她一眼,微笑示意,“翠翠”
她沒有動,他便也不動了,只溫和而耐心地站在原地等著她跟上。
惜翠這才壓下心頭的不安,提步走了過去。
“這一路過來,可是累了”衛(wèi)檀生走入正屋,體貼地問。
“待會兒我先吩咐廚下準備些吃食,你先用過再說。”
惜翠應(yīng)了一聲,目光不由得看向了另一間坐西朝東的屋子。
檀香和臭味好像都是從那座屋里飄出來的。
察覺到她的視線,衛(wèi)檀生解釋,“那是我平日里禮佛的佛堂�!�
得到回答,惜翠收回了視線。
廚下動作很快,沒多久,就將飯菜端了上來,菜色不多,但都很符合惜翠的口味。
四周縈繞著的氣味太濃烈,好像飯菜上面都沾染了檀香和臭氣,惜翠吃不下去,吃了半碗飯就擱下了筷子。衛(wèi)檀生看她沒有胃口,待她擱了筷子之后,又叫人將桌子撤了下去。
惜翠看著男人從容沉靜的模樣,終于沒有忍住,蹙眉問,“衛(wèi)檀生,你將我?guī)н^來是為了看什么”
衛(wèi)檀生看著她,溫和地說,“我這便帶你過去�!�
他帶她去的是佛堂。
越靠近佛堂,那股氣味就越濃烈,而走在前面的青年步伐穩(wěn)當(dāng),依舊是一副什么都沒聞出來的從容模樣。
他伸出手,在門前輕輕一推,“吱呀”一聲,佛堂的門開了。
“進去罷�!彼⑿Γ约簠s不先入內(nèi)。
她跨過門檻之后,衛(wèi)檀生才跟著她走了進來。
待看清里面的布置之后,惜翠霎時便愣在了原地。
佛堂不大,四壁都點著一排排的蠟燭,燭火燒得正旺盛。
而她一踏入佛堂,頓時就對上了一雙巨大的眼,正俯看著她。
惜翠下意識地往后倒退了一步,正好撞上了后面堅實的胸膛,衛(wèi)檀生扶住她肩膀,低聲問,“怎么了”
那雙手扶在她肩膀上,冰冷得像鬼魂。
惜翠搖頭,將目光又放在了那只巨大的眼睛上。
這個時候,她才看清楚了,這是尊佛像的雙眼。
眉彎彎得像柳葉,眼睛細而長,耳垂寬大而厚,臉頰豐潤,神情悲憫含笑。
佛像極其龐大,嵌入了墻壁中,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墻面,蓮臺靠緊地面,發(fā)髻幾乎頂?shù)搅颂旎ò澹米Y(jié)印微笑,身姿傾斜,俯看著來客,衣帶也如同流云般逼真細膩,層層堆疊垂落。
但在燭光的照耀下,悲天憫人的佛像。卻無端地透著些邪氣,燭火搖曳,神色晦暗,好像馬上就要傾壓下來,將人碾作一灘肉泥。
來不及多看這佛像,惜翠的目光往下。
在佛像前,整整齊齊地擺了三口棺材。
漆黑的,笨重的棺材。
細眉細眼的佛像,眼神看著的方向正是這三尊棺槨。
惜翠怔怔地回頭看向衛(wèi)檀生。
俊秀的青年,臉上依舊在笑著的,“怎么了翠翠”
他牽著她的手,走到那三口棺槨前,莞爾,“翠翠,打開看看,這便是我今日要帶你去看的東西�!�
“衛(wèi)檀生。”被他緊握著手,幾乎以不容置喙的態(tài)度帶到棺材前,惜翠好半天才終于找到自己的嗓音,渾身冰冷地開口問,“這是什么。”
青年笑道,“你打開看看便知道了�!�
看惜翠沒有動,他拖著她將她帶到了其中一口棺材前。
這口棺材,看上去比其他兩口棺材更普通一些。
棺木半掩著,露出一條縫隙。
衛(wèi)檀生低垂著眉眼,推開棺蓋,將棺木里面展示給她看。
里面躺著個人,看起來似乎是個男人。
為什么說看起來,是因為里面的人已經(jīng)腐爛不爛。腐敗的血肉堪堪掛在臉上,能清楚地瞧見森白的骨骼,肚腹破開了個洞,臟器也能瞧見得一清二楚,有白色的蛆蟲正在他體內(nèi)緩緩蠕動。
就算在瓢兒山上見識過不少尸體,瞧見這一幕,惜翠還是覺得大腦一空,胃里剛剛吃下的飯菜正不斷向上翻涌。
她很想問身旁的青年這是怎么回事,但嗓子眼卻好像被什么東西給堵住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眼里剩下的只有這么一具正在腐爛的尸體。
衛(wèi)檀生神色如常,緊跟著又將第二口棺槨打開。
第二口棺木里面裝了些焦骨。
而第三口棺純中,靜靜地躺著一副女性的白骨,上著豎領(lǐng)藕色素面短襖,下著薄絹白紗裙,裙間別著白玉麒麟玉佩,腦后壓著稀疏的烏黑的發(fā)。
惜翠眼睛睜大了些。
衛(wèi)檀生的聲音在佛堂中響起,平靜而溫醇。
“翠翠,那是你�!�
衛(wèi)檀生的聲音仿佛驚醒了她,惜翠腦中空白,第一反應(yīng)就是拔腿往外跑
但男人提前察覺了她的動作,長臂一伸,將她拉了回來,牢牢地壓在棺木前。
那具森白的人骨又撞入她眼中,白骨正瞪著兩個漆黑的窟窿,死死地盯著她看。
而在她頭頂上,龐大的佛像也正微笑著凝視著她。
惜翠幾欲作嘔,看著他就好像從來沒真正地認識過他一般,“衛(wèi)衛(wèi)檀生”
“翠翠,你在害怕嗎”青年輕柔地說,面上似有不解和疑惑,“這沒什么可怕的�!�
“我今日帶你過來,是為了你好�!毙l(wèi)檀生莞爾,看著她的目光就像那尊佛像一樣,悲天憫人,“翠翠,和我一起學(xué)佛罷,就在這兒�!�
“我想過了很久。”在惜翠驚駭?shù)哪抗庵�,衛(wèi)檀生緩緩地說,“翠翠,你太過放浪。”
“你看,那便是那個馬奴。我知曉你平日里最愛這俊美的皮囊�!�
“你瞧�!彼砷_她,走到門前,將佛堂的門鎖上,這才又回到第一口棺槨前,“我必須要你明白這佛理,容貌本為皮下白骨,無有美丑妍媸之分�!�
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就結(jié)跏趺坐,揣摩著經(jīng)文,靜靜地觀想。
看著尸體漸漸地脹大,看著它們?nèi)绾胃癄,看著蛆蟲來來回回,看著那些肉、筋、骨、髓、腎,看著那些心、肝、脾、肺。
人死后,都會經(jīng)歷這么一遭。
容貌本為皮下白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諸行無常,是生滅法�?上欢眠@個道理。
沒關(guān)系,他教她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