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梁九功是坐馬車來的,他上馬車后,看到馬車里放著一個食盒,食盒里擺著一盤切好的水果,荔枝、香蕉、櫻桃等十余種,都是南方當(dāng)季卻十分嬌貴的果子,在北方都吃不到。
“我們福晉懷著孕,就愛吃些果子,今兒天熱,就給您也準備了一碟,你嘗嘗有沒有特別喜歡的,下回再來,給您多裝一些。”
梁九功笑道:“別家都塞銀子,你家次次塞吃食,倒是奇特�!�
孫全笑道:“福晉常說,公公你這樣的身份肯定富裕得很,咱們九皇子府的主子爺,三天兩頭沒差事,本來就沒幾個俸銀,就不來您跟前比富了。”
“我就是主子爺跟前的一個奴才,手里有幾兩散碎銀子都是主子們賞的,哪里敢跟您府上比富�!�
梁九功微微一笑:“你且等著看吧,九皇子府的好日子還在后頭�!�
“那就多謝您吉言了�!�
孫全往后退了一步,目送梁九功的馬車離開。
九皇子府給的果子都是現(xiàn)切現(xiàn)剝的,放食盒之前或許用冰特意冰鎮(zhèn)過,吃到嘴里還有一絲涼意。
“好東西,有銀子都買不到的好東西。滿京城的主子們,要論吃,沒幾個比得上九福晉�!�
梁九功的徒弟好奇地問道:“主子爺也比不上?”
“要論種類多嘛,九福晉略勝一籌,宮里比不上哦。”
每回南巡他都跟去伺候主子爺,好東西也嘗過不少,九皇子府今日送的果盤,好幾樣他愣是沒嘗過。
梁九功每一樣嘗了兩口,余下的都給徒弟,叮囑道:“好吃也別多吃,生冷吃多了肚子不舒坦,耽誤了伺候主子爺,師父可幫不了你�!�
“謝謝師傅指點,徒弟記住了。”
梁九功出宮宣旨去哪兒,大伙兒都知道,這會兒梁九功回來了,宮門口有個老郡王過來問:“梁公公,皇上今兒可有空見我等�!�
梁九功下馬車給諸位王公行禮:“皇上被九阿哥氣得頭疼,內(nèi)閣又送去許多折子等皇上批,皇上今兒恐怕沒工夫見諸位了�!�
“敢問九阿哥之事,皇上……”
梁九功忙道:“您這話奴才可不敢答�!�
該說的客氣話都說了,梁九功還趕著回宮就先告退了。
梁九功走后,宮門口的人也散了。
皇上訓(xùn)斥了九阿哥,又奪了九阿哥的差事,你等還要皇上如何?還敢逼問皇上不成?都歸家去吧。
被針對的胤禟盤腿坐矮榻上給福晉剝荔枝,他一邊剝一邊道:“皇阿瑪可真有意思,叫梁九功來打我一巴掌,又給我一顆甜棗,甜棗現(xiàn)在吃不著,還要且看以后。”
葉菁菁吐出果核,笑道:“拿你開刀平息滿人的怒火,又怕你鬧騰跟人針鋒相對,拿好聽話哄哄你罷了,你難道還真等著皇阿瑪給你什么好東西?”
“皇阿瑪不行了,如今王公大臣們幾句話就能讓他放在心上,也不知道以前的殺伐決斷去哪兒了。”
胤禟把剝好的荔枝給福晉,葉菁菁不吃,叫他自己吃。
葉菁菁拿濕帕子擦手,若有所思地問胤禟:“你真覺得皇阿瑪被大臣牽著走,他自己是如何想的?”
胤禟面無表情:“他能想什么,不就是怕咱們滿人少,漢人多,給漢人兵權(quán),讓那些喊著反清復(fù)明的人真把大清反了�!�
“這只是一方面,你有沒有覺得,皇阿瑪并不想大清人和海外過多接觸。”
葉菁菁說的大清人,指的是全部漢人和滿人。
叫福晉如此說,胤禟也想起來,上午他跟皇阿瑪吵架時,他提到漢人下南洋跑了,皇阿瑪?shù)哪樕幌伦兞恕?br />
夫妻倆對視一眼,葉菁菁笑了笑,看來她猜對了。
封建時代的帝王,大都實行愚民政策,視百姓如牛馬,把百姓綁在土地上種地、交稅、做徭役。一旦牛馬們產(chǎn)生了其他想法,想逃,沒一個君王能容忍。
“百姓是人,不是牛馬,過不下去了,自然會走上其他路,擋是擋不住的�!�
滿人的刀子再鋒利,對于活不下去的人來說,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搏一搏,在這樣的人眼里,刀子是威脅不了他們的。
這是人性!
康熙生來就是貴人,八歲時他就是坐擁天下的帝王,對百姓的憐憫,或許有,但更多的時候是上位者對牛馬們的審視。
胤禟嘆氣:“皇阿瑪不同意,海軍建不起來,鴉片也難禁�!�
康熙卸了九阿哥吏部主理的差事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胤裪、胤祥、胤禵心都涼了,感覺海軍肯定沒戲了。
“十三哥,海軍一時半會兒建不起來,鴉片總能禁止吧�?纯床芗胰四菢觾�,長腦子的都該反對鴉片吧�!�
胤祥也說不好,現(xiàn)在滿臣都盯著海軍,鴉片對他們來說倒是次要的。
胤禵發(fā)愁:“也不知道漢臣如何想。”
漢臣如何想?對大清來說,漢臣是更高級一些的牛馬,他們的想法對大清來說,重要也不重要。
陳廷敬、李光地、熊賜履等人漢臣領(lǐng)袖都默不作聲,沒人領(lǐng)頭,讀書人也只敢在酒肆茶樓里空談,一個個搖頭晃腦,嘆息憤怒,那又如何呢?
四貝勒府,胤禛和鄔思道正在商談此事。
“主子爺,奴才認為這時候不宜太過冒進,皇上既然想緩一緩,咱們也耐心等等�!�
“皇阿瑪能等,我們能等,沿海百姓能等嗎?多等一日,不知多少百姓被�?軞⒑�,多少商船在海上被搶劫,那都是咱們大清的子民。”
鄔思道作為漢人,主子爺心里如此惦念百姓叫他十分感動,但作為謀臣,鄔思道必須勸主子爺穩(wěn)住。
“皇上未明確表態(tài)、太子、三阿哥、八阿哥等也未出聲。咱們等他們先出招,耐心一些,才有勝算�!�
“苦了九弟了,上次因查工部貪污他沒了工部主理的差事,如今又……”胤禛嘆道:“九弟一片赤子之心,一次又一次被潑冷水,難得他如此百折不撓�!�
“九阿哥心正�!�
鄔思道心里對九皇子的評價非常高,但是在滿臣心里,九阿哥就是個妥妥的攪屎棍,必須打壓。
第二日早朝,胤禟抱著福晉還在床上睡懶覺,朝堂上針對他的彈劾就開始了。
“啟奏皇上,九阿哥無端挑起大清與藩屬國爭端,貿(mào)然插手藩屬國內(nèi)政,這違背了我大清對藩屬國的一貫宗旨,請皇上下旨申斥九阿哥�!�
“另,鴉片價同黃金,乃是我大清海關(guān)稅收的重要來源,朝廷可嚴管,斷然不可禁止鴉片,此等因噎廢食之行為,不可助長啊皇上!”
“你們待如何?”
領(lǐng)頭彈劾胤禟的都察院僉都御史吳德,奏道:“九阿哥年紀尚輕,心性尚有不足,不如叫九阿哥回上書房讀幾年書,再上朝為朝廷辦事?”
康熙目光看向姚元景:“姚元景,你是胤禟的老師,你可察覺到胤禟心性尚有不足?”
姚元景一步跨出隊列:“回稟皇上,九皇子從去歲入朝辦事,先是查出前工部尚書薩穆哈貪贓枉法,后任吏部主理,查清牽扯山東、江蘇、云南三省大案�!�
“說出來不怕皇上笑話,臣在九阿哥這個年紀時,不如九阿哥許多。臣不知吳德吳大人從哪里看出九阿哥心性尚有不足。”
康熙笑了:“吳大人,姚元景問你,你還不答他�!�
吳德看向姚元景的眼神陰沉無比:“姚大人,您師父張英難道沒教過你,會辦事和心性好,這是兩碼事嗎?”
“吳大人如此說,我也想問問吳大人,吳大人年紀也不小了,論辦事,辦事能力不行;說心性,嫉妒年輕賢才,心性也差。你這等人,都能在都察院任正四品僉都御史?有資格談?wù)摼虐⒏缛绾�?�?br />
“姚大人,慎言!”
姚元景譏諷一笑:“吳大人,我沒記錯的話,你出身廣東高州府吧,無論是建海軍,還是禁鴉片,你家鄉(xiāng)的鄉(xiāng)親父老們受益最大,你竟然還敢?guī)ь^彈劾為你家鄉(xiāng)百姓謀利的九阿哥,我看你不僅是無德,你還毫無人性。”
“姚大人,咱們就事論事,你這話說得過分了�!�
無德被姚元景一張利嘴氣暈過去,剛才彈劾九阿哥的一位副都御史圖太和姚元景對上。
姚元景笑道:“哪里過分了?我覺得我說得挺客氣,明明是吳德吳大人氣性太大,關(guān)我何事?”
姚元景故意強調(diào)’無德’兩個字,剛被同僚掐醒的吳大人又暈了過去。
圖太搖搖頭:“我不跟你斗嘴,我只告訴你,眼下大清最要緊的是北方邊防,南方有大海隔絕海對面的蠻夷,暫時鬧不出大事,并不要緊�!�
官袍之下,姚元景拳頭都捏緊了,他剛欲張嘴,內(nèi)閣首輔陳廷敬站出來:“圖太大人此言,不敢茍同�!�
陳廷敬拱手道:“皇上,沿海百姓想過安生日子,無錯。九阿哥為民發(fā)言,也無過�!�
百姓無錯,九阿哥無過,那是誰的錯?誰的過?
是彈劾九阿哥的官員?是滿臣?還是誰?
“胤礽,你如何看?”
太子出列:“兒臣覺得幾位大人都說得不錯,兒臣無話可說,任憑皇阿瑪做主�!�
康熙的手,不輕不重地拍到龍椅把手上,也不知對太子的回答滿意,還是不滿意。
剛才還火藥味十足的朝堂,太子此話一出,連陳廷敬抬起的頭都低下去了一寸。
“老八,你怎么說�!�
八貝勒胤禩出列:“眾位大人都知道,近年來山東連年災(zāi)害,山西、河南、湖北等地也天災(zāi)頻發(fā),咱們戶部每年收到的稅銀、漕糧連年減少。但邊疆并不安定,大用兵沒有,小戰(zhàn)事越發(fā)頻繁,戶部開支連年增加�!�
鋪墊了許多,胤禩這才說到重點:“兒臣以為,建海軍對沿海百姓來說是好事,但是對整個大清來說,是個沉重的負擔(dān)。就算要建海軍,以后或可考慮,如今卻不是好時候。兒臣請皇阿瑪三思。”
康熙嗯了一聲,胤禩聽不出皇阿瑪對他的奏對滿不滿意。
康熙又問:“你對老九如何看?”
短短抬頭的一瞬間,胤禩想了許多,看到皇阿瑪?shù)哪樕珪r,胤禩低下了頭:“回皇阿瑪,兒臣認為,歸根到底,九弟的心是好的�!�
康熙又嗯了聲,這回,胤禩聽出皇阿瑪對他的回答應(yīng)是十分滿意。
“還有誰要彈劾老九?一并說了吧�!�
此話一出,就算有心彈劾九阿哥的也不敢說話了。
“陳廷敬�!�
“臣在。”
“你剛才說沿海百姓無錯,九阿哥無過,朕想知道,你心里,覺得有錯、有過的是誰?”
陳廷敬撲通跪下:“回稟皇上,自然是倭寇,是海賊�!�
康熙提高聲音:“你們,有人說海盜倭寇都是小事,有的說沿海百姓過得苦,朕該聽誰的?”
無人說話。
康熙點名:“李光地,你說說,朕該聽誰的?”
“回稟皇上,自然是聽苦主的�!�
“說得好,咱們就聽苦主如何說。下旨,廣州、福建、浙江、江蘇等沿海百姓,每個州府選鄉(xiāng)民進京,朕要聽聽他們?nèi)绾握f�!�
滿朝文武大臣心里同時閃過一個念頭:皇上有意建海軍?
康熙沒有明說,朝臣只能猜測,最著急上火的滿人王公大臣又找上了馬齊,馬齊能如何,他能做主嗎?不能,都得聽皇上的。
滿人找馬齊,漢臣就找陳廷敬這位那內(nèi)閣閣老,下午下值后紛紛給陳廷敬府上遞帖子,陳廷敬一個都沒見,他不在府上,他在外城一家不起眼的茶樓里見姚元景。
“孝德,今日你太過沖動�!�
“閣老您不開口,我等小啰啰自然要沖鋒在前。”
“胡鬧,皇上沒有下定決心,你這樣拿吳德當(dāng)靶子,有什么用?”
“多少有點用吧,我為九皇子說話,以他們夫妻的脾氣,回頭總得送我點什么感謝我,我也算付出有收獲了�!�
姚元景端起茶盞,他輕輕一笑,又是平日那個親貴無比的姚孝徳。
“你就如此維護九阿哥?”
“他是我弟子。”
“張英應(yīng)該教過你,漢臣和皇子,沒有師徒情�!�
姚元景嘴角微翹:“我比我?guī)煾该�。�?br />
陳廷敬嘆道:“我老了,李光地也老了,熊賜履更是不知道哪天閉眼睡著隔日就再起不來了,漢臣領(lǐng)袖,原本我最屬意你,誰知你如今……”
姚元景也不想問陳閣老更屬意誰,他只道:“老師以前曾說,當(dāng)官,比起為民做主,更緊要的是要知道,誰讓你當(dāng)上官的,誰又能讓你當(dāng)不上官�!�
“現(xiàn)在我覺得,為了當(dāng)官而當(dāng)官,屬實沒什么意思�!币υ翱粗铇峭鈦韥硗男腥耍杏X自己在這個年歲,居然生出一絲名留青史的沖動。
“姚元景,你瘋了!姚家、張家,你對得起培養(yǎng)你的族人嗎?”
姚元景笑道:“我只是隨口說說,陳閣老不必驚慌�!�
陳廷敬臉色嚴肅:“這種玩笑開不得。”
傳承幾十代的地方大族,家族核心繼承人如果撂挑子不干了,指不定整個家族就敗了。
“我和你師父有舊,又是多年同僚,我勸你一句:當(dāng)官為百姓是好事,但是你也該清楚漢臣的位置,做事也該有分寸。姚元景,以前如何,以后也如何,你知道我的意思�!�
“謝閣老大人教誨,孝德明白�!�
“看熱鬧了,大家快去城門口,有個官老爺被裝到籠子里去了�!�
“籠子,什么籠子?”
“嗨呀,你們不知道啊,那家抽鴉片的人吶,昨兒全城游街,后頭被送到咱們外城的城門口,今兒還在�!�
陳廷敬、姚元景他們在二樓,這個茶樓距城門口也不遠,姚元景走到窗邊探頭一看,喲,是吳德和圖太兩位大人吶,身上還穿著官服。
陳廷敬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問姚元景看到了什么。
姚元景痛快地笑了兩聲:“今早吳德和圖太不是說要對鴉片大開方便之門嗎?這不,九阿哥為了讓兩位大人提前享受被抽鴉片的人圍繞的歡樂,把兩位大人塞囚籠里去了�!�
“什么?”陳廷敬怒道:“太胡鬧了,九皇子被皇上禁足在家讀書,怎么還敢出來鬧事�!�
“我這個九皇子的老師被您請來喝茶,誰去教九皇子讀書?九皇子沒事兒做,出來走一圈也正常嘛。”姚元景臉不紅心不跳地替九阿哥找借口。
陳廷敬懶得跟他掰扯,他匆忙下樓跑去城門口,吳德和圖太兩人被嚇得大喊大叫,吳德的官服被扯破,引來圍觀的百姓大笑。
“這個大官兒細皮嫩肉的哈�!�
“看官服是個四品官兒呢�!�
“四品官也不是什么好人,剛才那個侍衛(wèi)說這個當(dāng)官的想叫朝廷多買鴉片�!�
“竟然如此?”
“我呸,當(dāng)官的沒一個好東西�!�
陳廷敬耳朵里全是百姓的痛罵聲,他趕緊對看管的侍衛(wèi)道:“愣著做什么,快把吳大人和圖太大人放出來。”
侍衛(wèi)們道:“陳大人,鑰匙不在我等手上�!�
“那在誰手上?”
“九皇子的侍衛(wèi)把鑰匙送到刑部衙門去了,要開鎖必須去刑部衙門拿鑰匙�!�
“你們還不快去拿。”
陳廷敬突又改口:“也別去拿鑰匙了,曹家人身犯重罪,你們拉著囚籠送到刑部衙門去吧,這樣快些。”
“刑部說曹家人已經(jīng)被定罪了,三日后在菜市口行刑,只要他們不逃跑,扔哪兒無所謂。”大熱天的,侍衛(wèi)不想跑一趟。
吳德涕淚橫流:“陳大人,救命�。 �
陳廷敬打發(fā)自家侍從去刑部拿鑰匙,他對吳德道:“你且等等,鑰匙很快就拿來了�!�
吳德抱著胸口縮在囚籠角落,一個曹家人朝他撲過來,一口咬住他的臉,吳德大叫:“放肆,放開本官。”
“陳大人,救命啊,陳大人!”
陳廷敬無奈,只能叫侍衛(wèi)拿刀鞘把曹家人捅開。另外一邊囚籠,圖太大叫起來,他被曹家一個男人壓在身下,他慌亂掙扎。
“哈哈哈,大官兒當(dāng)兔兒爺,這輩子頭一回瞧見。”
大膽的百姓湊近了看,有女人不好意思,偷偷地瞧。
這回,吳德和圖太兩人丟臉丟大了。
姚元景輕笑一聲,也不看熱鬧了,騎馬去九皇子府,給他調(diào)皮的學(xué)生上課。
快到用晚膳的時辰了,姚元景到九皇子府正好趕上晚膳,九皇子說了,皇上既然說叫他休息三天,三天還不到,他就不用聽課。
索性書也不講了,姚元景在九皇子府用了頓晚飯,提著點心水果歸家。
養(yǎng)心殿,在家養(yǎng)病好久未在人前露面的佟國維,此時正陪著康熙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