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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個人走出電梯,鄭淮明站在漆黑的連廊上,目光沒有聚焦地望向茫茫夜色。

    手機里依舊沒有來自她的任何信息,聊天還停在那句:飯放在門口。

    鄭淮明不禁有些后悔,想必是之前談項目的時候,他的強硬讓方宜有了負擔,這次才不敢輕易請他幫忙……可當時他被她結(jié)婚的消息沖昏了頭腦,一時間只剩下攻擊的本能。

    他默默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直到寒氣已經(jīng)將薄薄的衣衫浸透,才緩緩抬步回到辦公室。

    鄭淮明坐在辦公桌前,翻了翻通訊錄,毫不猶豫地打出一個電話。明明眉眼間滿是疲倦和冷清,他的語氣卻帶著強撐的笑意:

    “老周,好久沒見,你去碧海以后怎么樣?……”

    -

    大年初四清晨,方宜起了大早來醫(yī)院補拍素材。準備好所有設備還不到七點,天色灰蒙蒙的,泛著深青色。

    醫(yī)院里各處都貼了春聯(lián)和窗花,增添了幾分過年的喜慶。

    這個時間距離開門診還早,醫(yī)院里除了早起的保安和物資運輸車駛過,幾乎沒有什么人。方宜下樓朝食堂的方向走去,難得沒有下雪的日子,早上的氣溫很低,空氣有些濕涼。

    遠遠地,在門診大樓側(cè)門,她竟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鄭淮明一身黑色,獨自坐在清晨的薄霧與鳥鳴中,他微微前傾,在地上擺弄吃食,有兩三只小貓聚集在他腳邊。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下來,他不似平日的慣有的溫和親切,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十分平靜地注視著小貓,有幾分孤寂。

    這一刻,方宜有些恍惚,或許鄭淮明本身就是這樣的,而他平時所展現(xiàn)的溫柔和笑容都像是一層薄薄的、浮于表面的殼。

    她緩步走近,只見他有些驚訝地抬眼,似是沒有想到會遇見自己。

    “方宜�!编嵒疵饕娝龥]有躲避的意思,輕輕叫了她的名字,“你怎么這么早?”

    “我要拍一些門診開診的素材�!狈揭俗哌^去,“你呢?”

    地上放了一小堆貓糧和兩個打開的貓罐頭,又有一只玳瑁色的貓從樹叢里鉆出來,湊到鄭淮明腳邊吃東西。醫(yī)院附近的貓都不怕人,有很多好心人喂養(yǎng),一只只都體型圓潤。

    “我剛下夜班�!编嵒疵鹘忉�,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蹲在小貓旁邊,笑了笑,“你看,它們更喜歡吃魚罐頭�!�

    深冬清晨無人的空地上,這樣靜謐的氛圍也感染了方宜。

    她也在他身邊蹲下,笑了:“但是我聽說,貓其實更喜歡吃肉,就像兔子根本不愛吃胡蘿卜。”

    “嗯,兔子愛吃蘿卜只是受到動畫片的影響。”鄭淮明說。

    方宜伸手,輕輕摸了摸一只橘貓的后背,短短的絨毛十分順滑。小貓感覺到她的撫摸,從罐頭中抬頭,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指尖。

    她的嘴角泛起笑意,拿手指幫它撓了撓后脖頸。小貓舒服地仰起頭,“喵”地輕叫了一聲。

    鄭淮明笑看著女孩的動作,她穿了一件淺咖色的短外套,質(zhì)感毛茸茸的,顯得十分溫暖,長卷發(fā)散在肩頭,隨著動作落下來,遮住了半張側(cè)臉。纖細的手指輕柔地撫摸著小貓,她的指甲總是圓圓的,沒有過多裝飾,透著淺粉色。

    方宜察覺到他的目光,抬眼就撞進他溫柔的注視,不禁一怔,急忙垂下眼簾。

    男人輕咳一聲,也移開了視線。

    一時間陷入無聲的沉默,方宜想起前幾日的事,有些不自在地找話題道:

    “你……你身體好點了嗎?”

    鄭淮明沒料到她會關(guān)心自己,微怔道:“已經(jīng)好了,沒事了。”

    “嗯……”方宜眼睫微顫,點了點頭。那天他在車里的樣子真的嚇到了她,讓她有幾分忽視過后的愧疚,“早上冷,你就不要在外面坐著了。”

    說完,她才覺得自己是不是說多了。

    可鄭淮明立刻接過她的話,提議道:

    “那去吃早餐吧,食堂已經(jīng)開門了�!�

    和鄭淮明兩個人一起坐進食堂,方宜才意識到自己答應了和他單獨吃飯�?粗诠衽_前點餐的背影,她安慰自己這沒什么,本來她就是要來吃早飯的。

    很快,鄭淮明端了餐盤回來,兩碗雞湯小餛飩、兩籠小籠包、粢飯團、茶葉蛋、油條和兩杯熱豆?jié){,都是她愛吃的。

    小餛飩還冒著熱氣,撒了碧綠的蔥花,看著很有食欲。方宜隨手將長發(fā)挽起來,拿勺子喝湯,暖融融的雞湯立刻讓全身都暖和起來。

    鄭淮明拿過茶葉蛋,十分輕巧地用指尖剝開,放進她碗里:“你吃吧�!�

    兩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七點,晨光熹微,照在他的肩頭。

    此時食堂里熱鬧了幾分,不少值早班的醫(yī)生三三兩兩走進來。方宜一抬頭,就看見不遠處李栩端著餐盤走過來。

    “鄭主任,方宜姐!”李栩笑瞇瞇地打招呼。

    “早上好,李醫(yī)生�!彼不貞�

    “主任我正想和你說呢,昨天17床的病人……”李栩剛想坐下,只見鄭淮明投來冷冷的目光,意味再明顯不過。他手一抖,連忙尷尬地笑道,“哎呀,我想起來我還有事呢,我先回科室了!”

    方宜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禁啞然失笑。

    鄭淮明倒是十分自然:“那你去忙吧。”

    雖是拿了一桌,鄭淮明始終只吃了碗里的幾個小餛飩,看起來幾乎是沒少。一頓早飯下來,他給她遞紙、添豆?jié){、倒醋,手上沒停過,卻沒怎么吃東西。

    “你就吃這么一點?”方宜感覺他臉色依舊不太好,“你沒事吧?”

    鄭淮明笑了笑:“沒事,就是不餓,你多吃點�!�

    方宜點點頭,默然地咬著小籠包。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前兩日的事來,今早苗月已經(jīng)醒了,轉(zhuǎn)入了普通病房,可沿海的療養(yǎng)院依舊沒有進展。以她的人脈,恐怕沒法很快解決這個難題。

    她有些猶豫,要不要開口請鄭淮明幫忙?

    面前的男人慢條斯理地擦著手,今日他外套里罕見地穿了一件淺灰色的衛(wèi)衣,多了幾分輕盈和清爽,不似往日沉重。

    兩個人之間的氛圍,也少有地和諧平靜。

    鄭淮明不是沒察覺到女孩落在他臉上來回打量的目光,一連她有些為難的表情,都盡收眼底。她小口地吃著小籠包,心思卻明顯沒在吃東西上,差點掉進餛飩湯里。

    她還是像以前一樣,什么都寫在臉上,至少在他眼里是這樣的。他太熟悉她的每一個微小表情。

    鄭淮明輕嘆,他內(nèi)心始終有著一條淺淺的線,她的婚姻和丈夫,他們的過往,他的清高與自尊……可上一次,他就做錯了,讓她不敢再依賴自己。

    “你……”

    “鄭……”

    像是有某種默契,他剛一開口,卻同時撞上對面女孩的話頭。

    鄭淮明沒有再等,直接蓋過了方宜的聲音,認真道:“我聽說你在給苗月找療養(yǎng)院,對嗎?”

    方宜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這世上竟什么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碧海六院有合適的心外醫(yī)生,也有床位和醫(yī)療設備,你直接聯(lián)系他吧。”鄭淮明從口袋里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便簽紙,遞到她面前。

    方宜接過來,頓了幾秒,才怔怔地接過來。

    對折的一張便簽紙上,他的字剛勁有力、端正大氣,寫了短短三行:碧海市第六人民醫(yī)院,和一串電話號碼。

    她抬眼,只見鄭淮明注視著她,柔和的晨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深邃的眼里。

    “謝謝……”

    可一頓早飯還沒吃完,鄭淮明就被一通緊急手術(shù)電話叫走。方宜看著他匆匆大步離開的背影,說不感激是假的,與此同時,內(nèi)心仿佛有一個微小的角落變得柔軟。

    之后接連許多天,心外科接收了不少因聚餐、飲酒、冷熱交替產(chǎn)生的心腦血管疾病患者,整個科室十分忙碌。方宜幾次見到鄭淮明,都是在走廊擦肩而過。

    她也忙于第一支專題片的剪輯和補拍,沒有太多空閑。

    那日清晨的見面宛如一場朦朧的白色夢境,不太真實,只有時常出現(xiàn)在辦公桌上的熱飲,和與鄭淮明擦肩時他含笑的視線,昭示著兩個人之間細微的變化。

    -

    二月底,碧海的氣溫逐漸回暖,苗月的身體也容許離院了。

    出發(fā)的那天清晨,天氣很好,久久籠罩在雪中的北川難得放晴,陽光和煦。

    碧海六院派來接病人的救護車早早停在樓門口�;蛟S是期待出游,苗月氣色好得多,臉頰也紅潤了。只是由于心肺功能受損,她還不能下地走路,方宜用輪椅推著她下樓。

    走出住院部大樓時,輪椅后側(cè)的輪子卡在了凹凸的門檻里。方宜嘗試左右轉(zhuǎn)動了幾下,也絲毫未動。

    正當她準備用力抬起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從后方握住了輪椅的把手,穩(wěn)穩(wěn)地一抬——

    沉重的輪椅輕松地越了過去,方宜還未反應過來,苗月便幾分欣喜地望向她身后的男人:“鄭醫(yī)生!我兩天都沒見到你啦�!�

    比心跳快一步的,是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氣味。

    方宜回過頭,只見鄭淮明的臉近在咫尺,他站在她身后,手臂從她左側(cè)伸過來,這個姿勢幾乎是將她攏在懷里,距離太過親密。

    方宜腳步本能地退了一步:“你……你怎么來了?”

    他沒和自己說過會來送苗月。

    鄭淮明臉上笑意淺了些,不動聲色地接過輪椅,朝前推去:“我當然要來,我苗月的主治醫(yī)生�!�

    他一身筆挺的灰色大衣,露出里邊純黑的高領(lǐng)毛衣,顯得身材修長,氣場清冷、沉穩(wěn),站在人群中好不引人側(cè)目。

    “我來看過你了,只是你睡著了,不知道�!编嵒疵饔H切地笑道,摸摸小女孩的頭,“今天鄭醫(yī)生陪你去碧海,好不好?”

    “好!”苗月露出兩個可愛的酒窩,“我?guī)Я斯适聲葧䞍褐v給你聽�!�

    鄭淮明的到來是出乎意料的,上次之后,兩人之間似乎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既陌生又熟悉。方宜還沒想好如何面對他,但見苗月高興,只好跟著朝外走去。

    救護車就停在門口不遠處,沈望也到了。他站在車門旁,穿件卡其色羽絨服,一手搭在車窗上和司機閑聊著。

    沈望一轉(zhuǎn)頭,看見與女孩并肩而行的男人,不覺眉頭微皺。但很快舒展開,他迎上前去,想要接過輪椅,故作輕松道:“鄭主任,你怎么來了?今天舟車勞頓的,我跟著就行了�!�

    這句“你怎么來了”就帶了些不滿。

    鄭淮明絲毫沒松手,彎了彎嘴角:“沒關(guān)系,我在安全些。”

    救護車的門緩緩打開,一位年輕的男醫(yī)生走下來,先幾分客氣地和鄭淮明打了招呼,才和其他人簡要地說明了情況,動作利落地將苗月的輪椅抬上救護車,一一安頓好。

    沈望前去搬設備,方宜正和隨車醫(yī)生說話,一個不留神,鄭淮明已經(jīng)回到住院部大廳,將她們的行李箱拿了過來,正彎腰一個、一個搬到車上。

    男醫(yī)生連忙下車:“鄭主任,我來吧�!�

    怎么能讓領(lǐng)導搬行李?

    “沒事�!编嵒疵饕呀�(jīng)將最后一個箱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难b上車,幾步走到車旁,提來一個紙袋,“這是給大家的早飯,你分一下吧�!�

    男醫(yī)生接過來,是一份一份裝好的咖啡和面包,大約有七八份,從司機到隨車護士,每個人都有。

    只見鄭淮明手里還有單獨的一個小袋子,他上車,將這份早飯遞給正在檢查行李的女孩,眼里是不加掩飾的溫柔:“都是你愛吃的�!�

    男醫(yī)生茫然,不是都說北附二院的鄭主任不近女色、單身不婚嗎?那這位是……

    還沒等他細想,思緒就被另一個男聲打斷。

    沈望上前率先接過早飯,臉上是笑著的:“她暈車,還是等到了碧海再吃吧�!�

    “到碧海要四個多小時,難道讓她一直餓著?”鄭淮明溫聲問。

    “但是吃了她會不舒服的。”

    方宜不是沒感覺到兩個男人的劍拔弩張,她嘆了口氣,制止了兩個人無意義的對話:“我一大早已經(jīng)吃過了,你們自己吃吧,好嗎?”

    說完,便起身下了車,朝司機的方向走去。

    終于一切檢查就位,準備發(fā)車,男醫(yī)生卻看向方宜和沈望,問道:“車上還能坐一個人,你們誰跟車走?”

    怎么只能坐一個人?

    方宜愣了一下,很快意識到,在這位醫(yī)生看來,鄭淮明是領(lǐng)導,自然已經(jīng)被包含在內(nèi)。

    鄭淮明拉著車門,絲毫沒有后退的意思,定定地看向沈望:“路上來回得一整天,沈先生過年一直在加班,今天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說的話盡管溫和,卻透著隱隱的強硬。

    方宜微微皺眉,似乎一見到沈望,鄭淮明就帶了刺。

    可她又不知道如何開口——自己要陪苗月,鄭淮明是隨行醫(yī)生。這樣看來,今天并不拍攝素材,確實就只有沈望是“閑雜人等”。

    然而,在方宜以為沈望會回醫(yī)院時,他一把牽住了她。

    男人的掌心干燥、溫熱,帶著輕微的粗糙,有力地包裹住她的手。方宜有些驚訝,下意識地想抽開,卻被用力握住,動彈不得。

    迎上鄭淮明猛然一沉的目光,沈望笑說:

    “沒關(guān)系,我開車跟著,方宜路上容易暈車,她坐我的車好了�!�

    第22章

    他后背代表愛意的傷疤尚未愈合。

    高速公路上,救護車在前,沈望的越野車在后,

    飛速地行駛著。

    在法國時,

    沈望就租了一輛車用作工作,

    方宜第一次坐他車時,被車速嚇得連連尖叫,拉著門框上的把手都不敢松,生怕自己被甩出去。

    沈望開車的方式起初就像他這個人一樣,不羈又張揚,恨不得在路上開飛機。后來,

    是為了方宜坐得舒服些,

    他才越開越穩(wěn)。

    “什么時候再來我家吃飯?下周日我媽生日,

    說想邀請你來。”沈望手握方向盤,平緩地跟在救護車后面。

    方宜笑笑,

    沒有說話,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安全帶。她能感覺到沈父沈母的熱情,

    當時也感到很溫暖、感動,可就是沒來由的,

    在下一次邀約遞到眼前時,

    沒法立刻答應下來。

    察覺到她的沉默,

    沈望臉上的笑容淡下去,

    認真問道:“怎么了?上次是不是我爸媽有什么……”

    “沒有�!狈揭舜驍嗨�,

    連忙說,

    “當然沒有,

    阿姨叔叔都很好。我也很高興,我好久沒過過那么熱鬧的除夕夜了�!�

    她的語氣很真誠,

    沈望見狀安下心:“那就來吧,你千萬不要見外,他們可不是客氣,是真的很歡迎你�!�

    再拒絕就顯得刻意了,方宜點點頭。

    “到時候我來接你�!鄙蛲娝饝闹惺窒矏�。他開車目視前方,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女孩糾結(jié)的眼神。

    北川距離碧海雖是相鄰,但走高速也要四個半小時,一來一回就是一整天。過年期間,沈望也沒怎么休息,一直在為年后的專題片做準備。

    方宜見他眼下淡淡的青黑,關(guān)心道:“你最近這么累,今天其實可以不用來的,那邊都有醫(yī)生和護士會接我們�!�

    “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鄙蛲f。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方宜笑了。在法國拍攝的時候,他們很多任務都是分別去完成的。她一個女孩扛著攝像機,跑的地方能比法國壯漢還多,“你還不知道我?以前我都能一個人跑到安納西的山里去,我記得……”

    她還在回憶著當時拍攝的種種趣事,沈望的臉色卻有些暗沉下來:“鄭淮明今天不也來了嗎?”

    方宜一怔,輕聲說:“他是苗月的主治醫(yī)生,不放心吧�!�

    沈望的眼神暗了暗,鄭淮明的不放心是理所應當,他的不放心卻是多余的。

    同樣作為男人,或許方宜沒有發(fā)現(xiàn),可他不可能看不出來,鄭淮明看她的視線分明是帶有侵略性的,絕不是前男友那么簡單。

    “他是不放心苗月嗎?”沈望被刺激了一下,車速猛然加快,超越了前方的救護車。他心直口快道,“他明明是為了你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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