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謝謝……”她松下了挽著他的手。
臂彎空下來,沈望略有失落:“怎么一大早吵成這樣?因為余濯的事嗎?”
方宜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是因為余濯嗎?好像是由余濯而起的,卻不僅僅關(guān)于他。她不想在沈望面前提太多鄭淮明的事,只點了點頭。
“去陪你吃點東西吧?”方宜強顏歡笑道。
“行�!鄙蛲牫鏊幌朐僬f,岔開了話題。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從醫(yī)院往海邊走去。
一路上聊得很輕快,方宜也多次露出笑容,可沈望心中始終有股說不清的滋味,淡淡的憂愁和哀傷在心頭縈繞。
剛剛方宜在樓梯邊回頭時的眼神,一雙微紅的杏眼中,有怨恨、有不滿、有失望,那么生動鮮活,直直地撞到了沈望的心里。
她會對另一個男人氣憤,卻從未對他有過任何激烈的情緒。她只會對他笑,說沒關(guān)系,說你很好,說謝謝你……
這一刻,沈望隱約感覺到,那或許不是因為方宜的偏愛,而是因為她對他不曾有過期待、計較和在乎。
不到中午,北川傳來消息,電視臺提案會順利通過。這意味著不僅紀(jì)錄片會獲得更好的宣傳機會,后期也會增加一筆客觀的經(jīng)費。
伴隨著謝佩佩的歡呼和尖叫,方宜持續(xù)低落的心情終于略所好轉(zhuǎn),與沈望相視一笑。
大部分拍攝素材已經(jīng)妥當(dāng),需要等待第一輪專題片初稿的審片結(jié)果。沈望有了空閑時間,在碧海一待就是三天。
他一如既往地對方宜體貼入微,除了工作時間,便是陪苗月玩耍,還主動包攬了一日三餐。
方宜也提起精神,積極地回應(yīng)他。可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沈望話里話外地總是提起鄭淮明。
但自從那日清晨碧海醫(yī)院一別,整整三天,鄭淮明都再沒發(fā)來消息。
終于,晚餐時沈望口中又一次提起這個名字時,方宜沉不住氣,率先放下了筷子:“苗月和社區(qū)里的小朋友玩,這件事和鄭淮明有什么關(guān)系?”
看她面色凝重,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沈望也是一怔:“我就是覺得,鄭醫(yī)生很受小朋友喜歡,苗月就很喜歡他。”
“你有沒有覺得……你最近總是提起他?你和他很熟嗎?”方宜顯然不接受這個說法。
沈望解釋:“我沒別的意思。”
苗月被兩個人之間緊張的氛圍影響,拿著勺子的手一松,“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小女孩也不敢撿,眨巴眼睛看著方宜。
方宜這才意識到自己嚇著孩子了,趕忙給她換了個勺子,安撫她吃飯,不再討論這個話題,卻也不再和沈望講話了。
吃完飯,沈望剛把苗月安頓好,就見方宜在往廚房端碗筷。他迎上去,要接她手里的碗:“我來洗吧,你去陪苗月玩一會兒�!�
方宜躲過他的手,語氣溫和:“你做飯累了,我來洗就好�!�
說完,她不欲爭論,大步往廚房走去。
廚房里燈光明亮得刺眼,方宜打開水龍頭,熱水器轟隆隆地響著,溫?zé)岬乃魈食鰜�。她將碗筷都放進洗碗槽,盯著水流翻涌,和洗潔精飄起大片的泡沫,再卷進漩渦。
方宜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心里亂糟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和沈望置哪門子的氣,明明他那么好,好到她連一點錯處都挑不出來。
可或許就是因此,她更加難受……
“方宜�!�
身后,傳來沈望輕柔的聲音。
水聲嘩嘩地響著,方宜低頭洗碗。她覺得自己剛剛說得太過,又不知如何道歉,一時間不敢回頭。
半晌,沈望從背后抱住了她。
這個擁抱很克制,他的下巴輕輕抵在方宜的肩頭,半籠住她的后背,雙手向前交疊,扶在洗碗臺上。
可沈望驟然的靠近依舊讓方宜周身一僵,她試探道:“沈望?”
“抱歉……”男人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有些小心翼翼和無措,“我不應(yīng)該總是在你面前提他�!�
方宜沒有拿起下一只碗,任由熱水從指尖流過:“沒事的……是我反應(yīng)太大了。這幾天你好不容易休息,還一直在這里陪我和苗月,辛苦你了�!�
“不辛苦,只要是為你,我都很樂意�!鄙蛲p輕搖頭,手上的力氣微微加大。
沈望比方宜高,從背后整個人幾乎將她籠罩。不同于牽手或倚靠,這樣的姿勢過分親昵,方宜有些別扭,下意識地收緊雙臂,減少肌膚相觸的面積。
沈望察覺到她細(xì)微的抗拒,悻悻地后退了一步,沒有強求。
他走到左側(cè),替她關(guān)掉了水龍頭,熱水器轟隆一聲停歇,狹小的空間忽然寂靜下來。
“那天晚上,你其實和鄭淮明在一起,對嗎?”沈望輕聲問。
方宜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他沒有指明是哪一天,可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看來沈望早就猜到了……
謊言就這樣被戳穿,柔軟的擦手巾在指尖越攥越緊,方宜不敢看他,臉頰發(fā)燙:“你聽我解釋……那天我和曉秋……”
事實上,他們確實也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沒什么不能說的。
沈望輕笑,搖了搖頭,攔住她的話,語氣誠懇道:“你不必向我解釋的,我們是假結(jié)婚,你也只是給了我一個追求你的機會……你和誰在一起是你的自由,方宜,你不用覺得愧疚�!�
最后兩個字觸動了方宜的心,她沒想到沈望連她內(nèi)心的感受也如此明了。
看到女孩眼里的驚訝,沈望嘴唇輕抿,眼神略有一些不自信,強裝輕松:“其實我還有一點高興,至少說明你是在意我的,對嗎?”
第35章
仿佛一座空心高樓即將倒塌
方宜一時不知如何回應(yīng),
她說不在乎他是假的。兩個人共擔(dān)風(fēng)雨多年,她信任他的能力,贊賞他的才華,
但這種在乎又該歸于何處呢?
她垂下頭,
雙頰微紅。
沈望目睹了方宜表情的變化,
心中波瀾四起。他想拉住她的手,指尖緊了緊,卻只扶住她手邊洗碗臺的邊緣,骨節(jié)微微發(fā)白。
“我承認(rèn)……面對鄭淮明,我不夠自信�!彼穆曇舫料氯�,近乎直白地剖析道,
“我不認(rèn)為我沒有他好,
相反,
我覺得我比他更好、更適合你,方宜。但我能感覺到,
他對于你來說不一樣……”
“我知道鄭淮明是你的初戀,他救過你,
大學(xué)最美好的時光也都是他陪你度過……”說到這里,沈望苦笑了一下,
喉結(jié)微微滾動,
卻還是堅定地抬眼直視方宜的眼睛,
“但他傷害過你,
給你帶來那么多痛苦……”
“你最近很久沒有大笑過了,
方宜,
你太受他的影響了。”他輕聲說,
“我明白你沒法忘記他,但你可以選擇將他放在過去……未來是什么樣的,
還是由你選擇的,不是嗎?”
這句話觸動了方宜,就像之前的那枚戒指,給了她重新走回到陽光中的希望。她知道沈望說的是對的,自從回國,自己的情緒一直被鄭淮明所牽動……
沈望眉目硬朗,長期的工作與奔波讓他眼底有一種特殊的韌勁,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此時,這雙眼睛注視著方宜,飽含著更深的情意,和些許罕見的緊張、猶豫,甚至是示弱。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我會一直等你,等你喜歡上我。但有時候……我也會害怕,會吃醋,會難過。方宜,能不能多給我一點安全感?”
她沒見過他這樣的目光,是那樣青澀、柔軟。心弦忽而輕輕顫動,即使沈望沒有明說,可方宜也明白他的意思。
距離剛來碧海,清晨他在海邊的告白,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月。
方宜有些后悔,她忙于陪伴苗月,將心思放在一個飄忽不定的男人身上,卻疏忽了真正愛自己、真誠對待自己的人。
“對不起,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她眼里有淚光閃爍。
方宜的話給了沈望勇氣,他上前一步,抬手覆上她的手。
他的體溫更高,加之激動和緊張,掌心的熾熱傳遞過來,仿佛能將所有冰冷融化。
方宜的指尖有些顫抖,但沒有將手移開,接受著他的溫度。她的目光清澈、誠懇:
“最近的事太多、太亂了,我不想在倉促之中決定我們的關(guān)系�!�
“但我保證,我真的從來沒有覺得鄭淮明比你好,你比他更真誠、更踏實……我想和你再好好地相處,想多了解你一點�!�
“真的嗎?”沈望欣喜若狂。
“真的�!狈揭撕苷J(rèn)真地點頭,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真摯的臉龐,心中暗暗決定要好好珍惜他,“等余濯的事……不,就到月底,我一定會給你答案,可以嗎?”
兩個人的目光相觸,溫?zé)岬臍庀㈦硽琛?br />
“當(dāng)然可以,我會一直等你。”
沈望心思熱切,連忙搶過方宜手里的碗:“你快去休息一會兒吧,我真的一點兒都不累�!�
方宜笑了,他的模樣就像得到了心上人應(yīng)允的高中生一樣。她擦干凈手沒有走,靠在墻邊,和他閑聊著。
如此一番直接的對話過后,方宜是有些難為情的,但看著沈望挽起袖子,忙前忙后的背影,心里也是暖暖的。
然而,就在他們收拾好廚房,準(zhǔn)備回屋陪苗月看電視時,醫(yī)院卻傳來消息:余濯不見了。
護士在電話里火急火燎:“他也沒來找你們嗎?今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他還在病房�!�
“哪些地方找過了?”方宜二話不說穿上外套,往門口跑去。
突然,聽筒里傳來一陣嘈雜,像是被人接了過去。
“方宜,是我�!笔煜さ哪新�,語氣不容置疑,“醫(yī)院和家里都找過了,你先去海邊看看,我馬上到�!�
鄭淮明似乎在跑動,微微喘著氣。
方宜愣住了,他居然在碧海?
她還未答話,沈望從屋里追出來:“晚上冷,你把圍巾戴上�!�
方宜接過圍巾,再將手機放到耳旁,對面只剩下了“嘟嘟嘟”的斷線聲。
來不及遲疑,沈望開著車帶方宜沿著海邊尋找,但夜色漆黑,在漫長的海岸線上想找到一個少年何其容易?
一個多小時后,兩個人一無所獲,駛向碧海醫(yī)院。
沈望讓方宜先行上樓,自己去地庫停車�?伤齽傄幌萝�,就見接連兩輛救護車發(fā)出尖銳的警報,飛速駛近急診大樓。
她的腳步被定住了,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救護車后門打開,醫(yī)護人員魚貫而出,一邊將擔(dān)架床推進急診,一邊和醫(yī)生簡短地匯報。
嘈雜中,“意外墜樓、青少年、顱骨受傷、找不到家屬”的詞匯夾雜著涌入方宜的耳朵,春夜的寒風(fēng)唰地吹透了她的脊背,渾身冰冷。眼看擔(dān)架已經(jīng)推到手術(shù)電梯前,她顧不上其他,抬腳追了上去。
相隔十幾米,遙遙看到那擔(dān)架床一路滴下來的鮮血,方宜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甚至有些畏懼去看床上血肉模糊的身影。
突然,有人用力地將她拉住,緊緊地帶到了懷里。
方宜下意識地掙扎,下一秒,一只冰涼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別看�!�
鄭淮明低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禁錮住她的動作。這一句話,方宜卻真的本能聽話,再沒有用力。
擔(dān)架床上的少年滿臉的血已經(jīng)染濕了床單,幾乎看不清面容。鄭淮明說明情況,得到急救醫(yī)生的允許后,走近一步辨認(rèn)。
眼前一片漆黑,男人的掌心覆住她的雙眼,咚咚咚的心跳聲更為明顯。
方宜啞聲問:“是不是……是不是……”
后面的幾個字卻是怎么都說不出來了。
半晌,只聽鄭淮明說:“不是�!�
方宜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被鄭淮明眼疾手快地扶住,坐到急診走廊的長椅上。她驚魂未定,撫著胸口緩出一口氣,才來得及抬眼看這個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碧海的男人。
只幾日沒見,鄭淮明卻像是瘦了,下頜棱角分明,連一點柔軟都消失不見。他瞳孔依舊漆黑,藏在一副薄薄的細(xì)邊眼鏡后,深不見底。
“別擔(dān)心�!编嵒疵鱽辛⒁慌�,淡淡道,“他妹妹還沒死,他不會輕易尋短見的�!�
方宜本就焦急,聽他左一句“死”,右一句“短見”,更是心煩:
“我知道你不待見余濯,但也沒必要在這里添亂!”
鄭淮明輕聲道:“你就這樣想我。”
方宜不欲與他口舌之爭,冷冷看他一眼,低頭繼續(xù)給護士打電話。
這時,余偉也接到有青少年意外墜樓的消息,從急診室大門沖進來,他滿臉大汗喊道:“在哪里?我兒子在哪里!”
方宜連忙上前:“不是!不是余濯!余濯還沒有找到�!�
余偉聽到這句話,竟是雙膝一彎,就跪在了滿是臟污的瓷磚地上。一旁的護士將他扶起,他才回過神來,氣憤道:“這個小兔崽子!這個節(jié)骨眼還給我鬧脾氣!等我找到他,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深夜的急診人來人往,幼童的哭鬧,手術(shù)室前家屬們爭執(zhí)、推搡著……在余偉的咒罵聲中,沈望匆匆趕到,余濯的下落依舊毫無頭緒。
“你再想想,余濯還有可能會去哪里?”方宜問余偉。
可余偉平日多是在碼頭工作,對兒子知之甚少,除了家、醫(yī)院、碼頭,什么都說不出來。
沈望啟發(fā)道:“對,或者有沒有和他媽媽相關(guān)的地方?”
話音剛落,方宜腦海猛地閃過一個地方:“碧海中學(xué),車禍就是在碧海中學(xué)門口發(fā)生的!”
十分鐘后,一行人趕到碧海第四中學(xué),保衛(wèi)處在校園里打著手電筒尋找,調(diào)出監(jiān)控一分一秒地查看。果然,天色將黑時,看到余濯從緊閉的西門墊著磚塊翻墻而入。
可他的身影很快沒入操場旁的樹叢,不見軌跡。
“天臺�!焙诎档谋O(jiān)控室里,鄭淮明冷不丁道,“這里有沒有天臺?”
方宜心中一緊:“你不是說他不會尋短見嗎?”
“如果天臺足夠高……”鄭淮明目光微凌,“可以直接看到發(fā)生車禍的那個路口�!�
碧海第四中學(xué)教學(xué)樓,七樓,天臺上。夜色濃稠如墨,凌晨的溫度驟降,高處寒風(fēng)刺骨。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西面的邊緣,安靜地注視著不遠處車水馬龍的路口。
聽到身后的鐵門被“砰”地推開,余濯震驚地回頭,只見每個人臉上都無比焦灼。
“鄭醫(yī)生……方老師……爸?!”他從地上爬起來,有些膽怯地緊緊抓著欄桿,“對不起,你……你們別過來!”
只見少年的腳邊就是幾十米高的懸空,方宜的心也跟著懸起來,她連大氣都不敢出。
沈望率先安撫道:“余濯!別干傻事,你妹妹還有救活的可能!”
“你先過來再說�!币幻o士也招呼道。
方宜知道,這個時候最不能激起余濯的情緒,不然可能會釀成大錯。
然而,一個不留神,余偉直接氣勢洶洶地沖了過去。
“不可以!”鄭淮明伸手去阻攔,可他站得太遠,抓了個空。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激動的余偉要發(fā)怒時,這個剛經(jīng)歷了喪妻之痛的中年男人竟伸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接著,又是一巴掌——
“爸!”余濯一驚,朝父親撲過去。他走得太急,腳下被天臺的鋼管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又連滾帶爬地攔住余偉的動作,“不要……”
余偉頭發(fā)花白、滿臉淚痕,一把抱住余濯:“爸對不起你!”
余濯本是紅著眼睛,這一刻才在父親懷中嚎啕大哭:“我沒想死,我只是想看看媽去世的地方……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爸這幾天是在到處籌錢,怎么會不要你!爸沒有真的怪過你,這世上就只剩下咱們爺倆相依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