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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47章

    過了很久,她緩緩起身,堅定地抹去眼淚,一點、一點地將屋里的東西收拾打包好,連同她對于這里的所有不舍和眷戀,連同她所有淚水,一起封存進(jìn)紙箱。

    突然,地面角落的一樣?xùn)|西引起了方宜的注意。

    一把黑色的折疊傘,她不記得自己有這樣的傘。

    回憶忽至,那是生日當(dāng)天鄭淮明拿來的,后來夜里他胃出血,傘滾落到了角落。又逢貴山出差,她未再注意到這把傘。

    方宜撿起來,剛想隨手扔掉,卻見傘面上隱約有字。

    她疑惑地打開,那夜的遺留水珠伴隨著發(fā)霉的氣味在面前展露。

    上面寫著——北川市北郊墓園。

    第55章

    她落了鎖,徹底將他關(guān)在門外。

    將碧海的小院子清掃退租,

    搬運行李的小貨車停在路口,發(fā)動機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

    方宜站在院門口,視線掃過這承載了大半年時光的地方。

    曾每夜亮起溫暖燈光、傳出歡笑聲的臥室,

    此時只余昏黑寂靜;偌大的庭院少了那張圍坐的小餐桌,

    顯得幾分空曠寂寥……

    廊檐上的露水緩緩滴落,

    滲入潮濕發(fā)霉的木紋。

    方宜指尖微緊,用力地將院門閉合�!芭椤币宦�,連同這里所有短暫的溫馨、幸福、歡樂,全部落了鎖。

    回到北川后,她借口想獨自休息,將好友們推回工作崗位,

    匆匆驅(qū)車趕往北郊。

    那黑色傘面上的字始終縈繞,

    久久難散。

    鄭淮明生日那天,

    他罕見地請了年假,一整天都不知所蹤,

    回到碧海后更是情緒低沉、直接病倒。

    冥冥之中,方宜預(yù)感這把傘并不簡單。

    來到北郊墓園時,

    天色已黑,大門緊閉,

    看門的老人說什么都不允許方宜此時進(jìn)園。

    “麻煩您幫我看看,

    這把傘是不是這里借的?”她退而求此次,

    拿出那把黑傘。

    耋耄老人接過傘,

    細(xì)看了一番:“是我們這兒的�!�

    方宜欣喜,

    連忙問道:“那您還記得借傘的人嗎?六月二十四號,

    那陣子南邊刮臺風(fēng),

    一直在下大雨。大概是一個一米八幾的男人,三十來歲,

    戴副眼鏡�!�

    老人沒有打斷,靜靜聽她說完,才搖了搖頭:

    “來我這兒借過傘的太多了。”

    更何況已經(jīng)過了那么久。

    一盆冷水迎面潑下,方宜勉強笑了笑表示感激,將傘歸還后,在附近找了家招待所住下。

    北郊附近荒蕪,連家像樣的酒店都沒有。但她操辦葬禮、多日奔波,疲憊已經(jīng)滲進(jìn)了骨子里,沒有心思再去找住所,就這樣心事重重地在狹窄悶潮的床上合衣睡了一晚。

    閉上眼睛,眼前全是鄭淮明的樣子。

    他在火苗搖曳下忽明忽亮的側(cè)臉;他溫柔似水、深邃如潭的眼睛;他那雙冰涼卻有力的手,牢牢包裹住她的五指;還有更早的畫面,十五歲那年,她在湍急窒息的江水中掙扎,頭頂朦朧的水光越來越遠(yuǎn),不斷下沉中,忽有一股力量緊緊拽住她,將她托出水面。

    她重獲氧氣,顫抖著嗆咳,穿著高中校服的少年輕拍她的脊背,一遍又一遍說,沒事了,沒事了……

    方宜醒來時,胸口還留有窒息的幻覺,急促地輕喘。

    天才剛蒙蒙亮,她感到臉上有些涼意,抬手一抹,才發(fā)現(xiàn)滿是未干的淚水。

    走進(jìn)散發(fā)淡淡霉味的浴室,方宜望著斑駁鏡面里自己紅腫的眼睛,強打精神拿冷水洗了把臉,出門朝墓園走去。

    清晨下了小雨,細(xì)雨綿綿中,方宜打著傘一塊、一塊墓碑地看。

    北郊墓園算不上北川規(guī)模最大的幾個墓園,卻也有墓碑?dāng)?shù)萬。白茫茫的天地間,方宜不知疲憊地尋找,褲腳打濕了,雨珠順著碎發(fā)往下淌�?伤褪遣辉阜艞墸髲姷叵胍业侥莻已經(jīng)隱隱顯露的答案。

    直到夜幕緩緩降臨,方宜還在打著手電筒,光圈掠過一塊又一塊墓碑。

    眼前刻錄的名字,都曾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終于,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

    鄭國廷。

    方宜手一抖,手電筒差點掉落在地。她顧不上滿地雨水,半跪在青石板地上,湊近去看。

    是一高一矮兩個墓碑。

    墓碑籠罩在細(xì)雨中,仍能看出常被人精心打理,表面沒有一絲渾濁污垢,四周也絲毫未見雜草。

    高一些的寫著,鄭國廷之妻,葉婉儀。另一座寫著,鄭國廷、葉婉儀之子,鄭澤。

    唯獨沒有鄭淮明的名字。

    方宜胸膛如被冰霜凍結(jié),澀得悶痛。原來他那從未提及的弟弟早已去世,如今那張錢包里照片上的一家四口,唯有鄭淮明一個人還活著。

    視線緩緩向下,觸及到生卒年月時,她目光猛地一顫。

    六月二十四日。

    葉婉儀和鄭澤都死于他生日當(dāng)天。

    雨傘輕飄飄地掉落在地上,方宜仿佛被重錘擊中,震驚地久久無法緩神。

    這可能是巧合嗎?

    回憶瘋狂地擠入腦海,那天苗月滿心歡喜地為鄭淮明慶祝生日,他不遠(yuǎn)千里冒著大雨深夜趕來,自己卻嫌他態(tài)度敷衍,耐不住心中怒火,找他吵架。

    還記得鄭淮明幽深瞳孔中的痛苦難安,他說:“方宜……你別這樣對我……”

    他倒在她懷里,艱難輾轉(zhuǎn)著嘔血,手指的溫度越來越?jīng)觥?br />
    沉重的夜色成了壓垮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方宜跌坐在石板地上,深深將臉邁入掌心,蜷縮著痛哭。

    悲愴幾乎將她吞噬,自責(zé)與懊悔快要把心臟撕裂。

    轉(zhuǎn)而又有一股巨大的無力感侵襲——

    鄭淮明口口聲聲說愛她,卻將自己的傷痛和過往全部掩藏,任她無意中傷,任她痛得撕心裂肺。

    她把他當(dāng)做無話不說、全心依賴的愛人……

    他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她?

    -

    再次站在南大校門口,望著這生機勃勃的校園,方宜的心境全然不同。這里是鄭淮明最后一次聯(lián)絡(luò)她的地方,也是唯一的線索。

    許循遠(yuǎn)見到方宜時,幾乎是嚇了一跳。

    短短半個月,那個雀躍期待、眼睛亮晶晶的年輕女孩已然憔悴得不像樣。她瘦了許多,漂亮的杏眼里布滿血絲、暗沉無光,只剩一絲固執(zhí)和絕望:

    “鄭淮明到底去哪兒了?”

    許循遠(yuǎn)只能說:“我不清楚。”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方宜竟整日整夜地守在醫(yī)學(xué)院的大廳里,寸步不離。

    人少的時候,她就拿著電腦遠(yuǎn)程工作,人多的時候,她就看著每一個從門口經(jīng)過的身影,哪怕是深夜也不離開,靠在沙發(fā)上淺眠。

    學(xué)術(shù)會議依舊,無數(shù)來自全國各地的醫(yī)生在此匯聚。

    頂樓大型報告廳的大門每一次打開,都有數(shù)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魚貫而出。方宜始終只是望著,眼神偶爾會在許循遠(yuǎn)經(jīng)過時微微亮起,看清面容后又黯淡下去。

    第三天,許循遠(yuǎn)終于看不下去了:“你要在這里等到什么時候?”

    方宜抬起頭,神情認(rèn)真:“等到他回來,既然醫(yī)院派他來參會,他不論去了哪里,總要回來�!�

    許循遠(yuǎn)垂眸,猶豫了一會兒,意味不明道:“我和他長得很像,是嗎?”

    “背影有點像……”方宜點點頭,忽而愣住了,茫然地對上他的視線。

    “一名在職醫(yī)生年假只有五天,病假事假需要有相關(guān)證明……二院的領(lǐng)導(dǎo)指名讓他來交流,這幾天每個會議都有他的簽到記錄,他就在這里�!痹S循遠(yuǎn)站在一步之遙,看著這個失魂落魄的女孩,輕聲說道,“如果不想他丟了工作,他只能在這里�!�

    暗示得再明顯不過。

    鄭淮明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xiàn)在過南大,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編造的謊言。

    他們是最親密的人,緊握過十指,交換過呼吸,親吻過唇齒……可此時記憶中那些她以為幸福真實的畫面都開始扭曲變形,鄭淮明深情的眼睛變得那樣陌生。

    方宜的臉色微白,盯著某一處虛空,久久沒有說話。

    許循遠(yuǎn)以為她可能會哭、會鬧、會憤怒,他自認(rèn)無法處理這樣的女人,有些頭疼地緊縮眉頭,思索是否要喊某個女性朋友來幫忙。

    然而,半晌后,方宜只是笑了笑,站起來對他說:“我知道了,謝謝你,許醫(yī)生�!�

    她收拾電腦包的動作有條不紊,甚至不忘將電源線纏好,放進(jìn)內(nèi)側(cè)最小的隔斷。

    這樣的冷靜反而打了許循遠(yuǎn)一個措手不及。

    “你……”他一時語塞,“你現(xiàn)在去哪兒?”

    拉上拉鏈,方宜微微低頭,抬手將凌亂的長發(fā)抓起來。她纖細(xì)的指尖在發(fā)絲間穿梭,利落地扎成一個馬尾。

    “我要回貴山工作了,還有很多事等著我處理�!彼裆谷坏啬贸鍪謾C,點開微信二維碼,“加個微信吧,許醫(yī)生,回北川以后請你吃飯。”

    臨走時,頂樓傳來一陣喧囂。報告廳厚重的大門從內(nèi)推開,又一場會議結(jié)束,白色的人潮從樓梯上蔓延。

    這一次,方宜沒有回頭,背影堅定而決絕地消失在了醫(yī)學(xué)院的門口。

    她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上一套干凈衣服,將身上的舊衣直接丟進(jìn)了垃圾桶。

    回貴山的飛機今日僅有一班了,是五個小時之后。

    方宜吃過飯,又睡了一會兒,走出酒店時,外邊雨已經(jīng)停了,陰云中久違地露出一絲刺眼的陽光。她抬手,微微遮了遮。

    突然,包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是周思衡。

    “方宜,你快來南郊吧,我托朋友查到了,鄭淮明的微信上一次登錄是在這附近。”他的聲音急切、激動,“至少說明,他幾天前還在這里�!�

    車水馬龍的街角,方宜站在紅綠燈下,靜靜聽完他語無倫次的話。

    “所以說,他還沒死,是嗎?”

    她的冷靜和尖銳瞬間沖散了對面的喜悅。

    周思衡怔怔道:“他……”

    方宜眼眶微紅,仰起頭,眨了眨眼,早干澀得流不出一滴眼淚。

    幾天前,正是她在碧海為苗月辦葬禮、哭得日夜不分的時候。

    原來他就在北川,從未去過南市。

    她所有的掛念、等待、尋找都成了笑話。

    “你們?nèi)グ�,我要回貴山工作了。”方宜嘴角微彎,眼底是掩不住的悲愴,“我說過,我和他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綠燈亮起,她利落地掛掉電話,沒有停留。

    回到貴山后,所有工作照舊。品牌方送審的反饋意見已經(jīng)傳達(dá),團隊快速開會商議,制定了補拍和修改的計劃。

    工作會上,方宜思維敏捷、行事干脆,好像又回到了過去的狀態(tài),這半個月的缺席像一場夢。

    或許是沈望提前打了招呼,再沒有一個同事會笑嘻嘻地問起“你的醫(yī)生男朋友又來電話啦?”“果然戀愛中的人就是不一樣”……

    方宜也能敏銳地感受到,沈望和謝佩佩擔(dān)憂而小心翼翼的眼神。她想說,我沒事,不至于,卻又怎么都無法開口再提起這些事,只能用行動證明自己已經(jīng)全然恢復(fù)——更高強度的拍攝,和更多的笑容。

    然而,大約一周的一個夜晚,方宜在鎮(zhèn)上村民家拍攝時,接到了夏昭的電話。

    他說:“方老師,有人……來找你,你要回來看看嗎?”

    方宜怔了怔,夏昭的欲言又止讓她瞬間明白了那個人是誰,轉(zhuǎn)而全身的血液都流到心臟,手腳霎時冰涼。

    熱鬧的電視和談笑聲都靜了音,發(fā)出嗡嗡的響聲。

    村民家距離夏老伯家不過走路十分鐘,拐兩個彎就到了�?煞揭艘恢泵Φ缴钜�,才和團隊其他同事一起慢慢往回走。

    一整天的拍攝相當(dāng)順利,甚至拍到了罕見的火燒云,回去的路上大家談笑風(fēng)生,好不歡快。

    踏著夜色回到夏老伯的院子里時,已經(jīng)深夜十一點半了。

    方宜正笑著和謝佩佩閑聊,忽然感到一縷灼熱的目光。她一抬眼,只見夜幕中,院門口站著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鄭淮明一身他最常穿的淺藍(lán)襯衣,身姿挺拔,靜靜佇立在門邊,幾乎融進(jìn)了黑暗。遠(yuǎn)處一盞昏黃的小燈亮著,將他的影子斜斜拉得好長,平添幾分落寞。

    視線遙遙相觸的一刻,他的目光那樣急切、深沉,幾乎要將她拽進(jìn)漆黑的漩渦。

    方宜的心臟依舊漏跳了一拍。

    她暗笑自己太沒出息,淡淡地別過了眼。

    眾人說笑著,還沒有注意到突如其來的造訪者。直到離得越來越近,余姐率先驚訝道:“這……這不是……”

    她下意識看向方宜,后半句話噎在了喉嚨里。

    沈望臉色一變,氣憤瞬間上涌,將相機包往地上一放,就要沖上去。

    謝佩佩倒吸一口冷氣,連忙用盡力氣拉住他的胳膊:“哥,哥,你別沖動!”

    沈望脾氣慣是溫和,罕見地低聲怒罵了一句,把其他人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全都停在了原地,一個尷尬的距離。

    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卻見方宜腳步未停。她神色平淡,嘴角甚至有一絲無奈的笑意:“怎么不走了?累了一天,趕緊回房洗個熱水澡吧�!�

    說完,她就真的往前走去。

    距離夏昭打來電話,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多小時。

    余光中,鄭淮明的身影動了動,抬步的瞬間似有些踉蹌,朝她急急地追過來。

    方宜直視前方,絲毫沒有轉(zhuǎn)頭的意思,徑直與他擦肩而過。

    她裝作沒有看見他,直接朝房間的方向走去。夏家的院子不小,從門口到他們休息的臥室尚有幾分鐘的路程。

    山里夜空明亮,月光清淺地照亮小路,夏夜的微風(fēng)吹動灌木,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方宜朝前走著,盡管沒有回頭,也能感覺到身后的男人默默跟隨。他的腳步聲并不平穩(wěn),時輕時重,忽遠(yuǎn)忽近,聽得她心里也難以平靜。

    上樓穿過長長的走廊,方宜打開臥室門,回身重重關(guān)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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