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中介熱情幫腔道:“是啊,都說母女之間,一碗湯的距離是最好的�!�
偌大的病房外,雷聲轟鳴。四周鋪天蓋地都是慘白,方宜捏著合同的指尖微微泛白,感到身后一只大手安撫地輕輕牽住她的手腕。
“方宜�!�
鄭淮明眉頭微皺,他下了手術(shù)過來,已經(jīng)錯過了阻止簽合同的機會。他上前半步,準備開口充當(dāng)這個“壞人”。
誰知,方宜抬手堅決地掙脫了他的桎梏。
她沒有看池秀梅,而是轉(zhuǎn)向那名中介,率先冷聲道:“違約金是一個月房租,我直接賠給你�!�
話音一落,池秀梅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
方宜撿起桌上的名片,撇了一眼,放進口袋,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先這樣吧,我再和你聯(lián)系。”
中介愣了愣,一時竟被這個年輕女孩身上的氣勢所鎮(zhèn)住。
“池大姐,那我先走了,你們聊。”
他連忙撕下半份合同裝好,賠笑離開。
病房門合上,歸于一片寂靜。
池秀梅難堪地白了臉:“小宜,你這是……”
整個病房的目光都聚集在方宜身上,尤其是身后那道,如此灼熱、擔(dān)憂。
如果說她之前仍有猶豫,那么池秀梅今日這番舉動,終于讓她完全下定了決心。
方宜從手拎包內(nèi)側(cè)的夾層里,拿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的銀行卡,擱在了床頭柜上,輕輕推過去:“珠城氣候環(huán)境都比北川好,初月的工作時間也比較自由,能時刻照顧到您……”
“十院的肝病科是全國最好的,和北川不相上下,轉(zhuǎn)回去以后,會聯(lián)系最好的專家給你手術(shù)�!彼徛暤�,“今后所有的醫(yī)療費用、護工費,都由我承擔(dān)�!�
說得合情合理,委婉卻不容置疑。
方宜忽然意識到,自己說話的方式,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竟和鄭淮明越來越像了。
池秀梅看著那張銀行卡,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你這是要趕媽媽走?”
何初月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黑臉道:“差不多得了!”
池秀梅沒有搭理她,盯住方宜默然的神色,眼中瞬間猩紅帶淚:
“我從小把你養(yǎng)這么大,現(xiàn)在你能耐了,要拿錢打發(fā)我?你爹死的時候你才兩歲,是誰一個人把你拉扯大的?”
她越說越激動,拳頭將鐵床桿砸得框框作響:“不是為了救你個沒良心的,我這只耳朵會被電線桿砸聾嗎?現(xiàn)在連上街掃垃圾,都沒有人愿意要一個殘疾人!”
“我可聽說了,你在海城到處找人托關(guān)系,幫那個姓鄧的女兒搞學(xué)校,她是你上學(xué)的老師是吧——你寧愿豁出去幫她,也不愿意伺候你親媽!”
方宜站在病房的中央,緊攥的雙手微微顫抖。
這一字一句撞在斑駁的天花板上,沉沉砸在她每一寸骨頭上,壓得喘不過氣來……
無數(shù)遙遠的回憶涌進腦海,那個臺風(fēng)天池秀梅將她護在懷里的冰冷,一家四口縈繞著刺鼻白酒氣息的餐桌,何志華怒罵著狠抽在她身上的皮帶,和廚房里蓋過一切求饒哭喊的油煙機……
刺耳的指責(zé)嚎叫中,一聲壓抑的哽咽輕輕打斷。
“耳朵……是我欠你的�!狈揭颂а�,無悲無喜地注視著池秀梅,“你來北川找我,我會盡一個女兒該盡的責(zé)任,給你治病、養(yǎng)老……”
“我為什么幫鄧老師?”她嘲諷地輕笑。
那時,何初月的鋼琴課一節(jié)動輒上百,何志華卻不肯給她一天八塊錢吃飯。
“我坐在食堂喝菜湯的時候,是鄧老師帶我吃飯。冬天沒有毛衣凍得握不住筆,是她把自己的衣服脫給我穿……如果不是她資助我,我能上得了高中嗎?”方宜閉了閉眼,不讓痛苦的淚水落下來,“為了上大學(xué),為了不被你們賣給別人換彩禮,畫押的那五萬塊錢……”
她說不下去了,哆哆嗦嗦地抹了一把臉:
“你帶何初月走的時候,我才十九歲,你知道我在北川是怎么過的嗎?”
“現(xiàn)在再來演母慈子孝,是不是……太晚了一點?”
那份薄薄的租房合同被池秀梅尖叫著撕得粉碎,黃白相間的細小碎片,如雪花般漫天散落。
在女人無力的咒罵聲中,方宜毅然決然地轉(zhuǎn)身走出病房,“砰”地關(guān)上了門。
走廊上人流擁擠,她不知道撞了多少人,一邊道歉,一邊胡亂抹去臉上的潮濕。
方宜頹然,內(nèi)心是無比后悔——自己早不想再提起那些舊事了。
來路漫長,她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強大自洽,卻還是在這一刻失了態(tài)……
身后的腳步聲始終伴隨,氣息那樣熟悉,方宜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
站在電梯口,她突然停下腳步,撞進鄭淮明擔(dān)憂急切的目光,垂眸道:
“你別跟著我了�!�
“你現(xiàn)在去哪兒?”他的聲音有些暗啞,“外面下雨,我送你回家吧�!�
方宜不再回答,走進電梯,直接按了數(shù)字“1”。
此時再多言語的安慰都是蒼白的,擁擠狹小的轎廂里,鄭淮明望著女孩單薄的身影,心疼得手足無措,指尖幾次抬起又緊攥,卻是沒有勇氣撫上她的肩膀。
他想把她摟緊懷里,想吻去她的淚水……
可方宜始終低頭,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兩人之間最后一絲牽連,就像飄搖風(fēng)中的一捧塵土,吹散得快要抓不住了。
短短幾層,電梯門“叮”一聲緩緩打開,路人涌出。
鄭淮明大步上前,想要拉住方宜,卻見她徑直走向大廳一角。視線順著望去,那鐵椅上坐著一個熟悉的男人。
他心口猛地一顫,瞬間疼得快要失去知覺。
方宜知道鄭淮明看見許循遠了。兩個人畢竟還是名義上的戀人,她簡短解釋道:“我沒開車,來得急,許醫(yī)生幫忙送我�!�
許循遠站了起來,手插口袋,自然隨性地朝這邊打了個招呼。
越是走近,他越是感覺到氣氛怪異,玩味地笑了笑:
“雨挺大的,順路送了一下你女朋友,不介意吧?”
鄭淮明白著一張臉,勉強不置可否地禮貌頷首,平日里最擅長的客套話全都哽在胸口,磨得窒息。
他偏過頭,啞聲對方宜說:“別麻煩許醫(yī)生了,我送你�!�
“你不是還在上班?”
鄭淮明見她沒有直接拒絕,溫聲說:“已經(jīng)下班了,只是剛剛加了一臺手術(shù)�!�
方宜不耐煩道:“真的不用�!�
明明之前因為被拿來和許循遠比較,兩個人已經(jīng)鬧得那么不愉快,他卻還端著這副無事發(fā)生的架子,一口一個“麻煩許醫(yī)生”。
方宜不想再和鄭淮明糾纏,抱歉地對許循遠笑了笑:“走吧�!�
忽然,鄭淮明一把拉住了她的小臂,力道很大,幾乎容不得掙扎。大庭廣眾之下,又是他工作的場合,方宜詫異地回頭。
只見他眉間擰著痛楚,眼里是無處遁藏的懇求,似乎說話就已經(jīng)用盡了全部力氣:
“我送你……別坐他的車,我才是你……”
我才是你男朋友。
可話未說完,鄭淮明已經(jīng)后悔了。她已經(jīng)想過分開,他是急瘋了才會再用身份施壓……
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了滾,將后半句話咽了下去。
方宜知道他想說的是什么。
這句直白的挽留,是她曾經(jīng)很想從鄭淮明口中聽到的,如今卻沒有想得那樣釋懷。
手腕上的力道不減,勒得生疼——
池秀梅的事已經(jīng)讓方宜身心俱疲到了極點,鄭淮明的手她不是甩不開,而是她實在不想繼續(xù)讓場面變得更難堪。
“許醫(yī)生,對不起……我想起來,我們確實還有點事要一起去辦�!�
許循遠無所謂地聳聳肩:“沒事,那我先走了�!�
可真正的理由,三個人都心知肚明。
直到許循遠的背影徹底消失,方宜甩手掙脫了鄭淮明,朝外走去。
醫(yī)院工作人員有專門的停車位,在住院部后面的空地上。鄭淮明來不及回辦公室換衣服,急匆匆地追進了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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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傳媒的大樓在東城區(qū),正值晚高峰,黑色轎車在大雨中緩慢前行。
雨水沖刷著玻璃,將窗外無數(shù)紅色尾燈模糊成一片。
方宜坐在副駕駛上,向右側(cè)身靠在椅背中,無聲地和駕駛座的男人拉開距離。出風(fēng)口的車載香水似乎空了,只余淡淡的煙草味,混雜著醫(yī)院消毒水的氣息。
鄭淮明手握方向盤,緩聲說:“還沒吃飯吧,弘文附近有便利店,等會我去買點吃的�!�
回答他的只有嘩嘩雨聲,方宜心里還堵著氣,閉眼假裝小憩,但下意識偏動的肩膀還是出賣了她。
“我在附近等你,那邊晚上不好打車,開完會給我發(fā)消息。”
已經(jīng)遠遠能看到黑夜中燈火通明的弘文大樓,但前方路口出了事故,交通愈發(fā)堵塞,走走停停,不遠處刺耳的警笛聲不斷靠近著。
壓抑的寂靜中,一旁的呼吸聲越來越重,時急時緩,讓人難以忽略。
“麻煩你,幫我拿一下……”鄭淮明克制地呼吸,“藥在前面筐里……”
方宜沒法再裝聽不見,她拉開副駕駛前的置物筐,找到好幾個塑料藥板。
抬手點亮小燈,湊到眼前看了看,沒有包裝,錫箔紙上幾乎都是一長串她看不懂的藥名,有兩板已經(jīng)快空了:
“你要哪個?”
只見鄭淮明肩膀微顫,有些難耐地松了松安全帶,似乎壓在上腹的重量讓他坐立難安。他沒有說話,修長的手指將幾板藥都接過,分別摳了幾粒,沒有喝水就咽了下去。
黯淡的光線中,男人臉色晦暗不明,讓方宜很難判斷他到底有多不舒服。
“胃疼就回去休息�!彼v地搓了搓額角,終于將憋了半天的話說出來,“你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尷尬?許循遠在大廳等了我半天�!�
藥片的苦澀還在喉嚨口沒有散去,鄭淮明輕垂下眼——
不是工作上的“許醫(yī)生”,已經(jīng)到了直呼其名的關(guān)系。
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有點抖:“不礙事……只是晚飯吃得急了�!�
剛剛還說才下手術(shù),哪有時間吃晚飯?
方宜懶得拆穿他,不置可否地應(yīng)了聲。
車里空調(diào)開得有些悶熱,脖子上已經(jīng)滲出一層薄汗,她扯了扯大衣的領(lǐng)口,瞥了眼顯示屏,二十九度。
剛想開點窗透氣,視線卻落在鄭淮明淺藍的襯衣上,從領(lǐng)口到手臂,全是深深淺淺的水痕。
醫(yī)院里有暖氣,他白大褂里面只有一件薄薄的襯衫,剛剛追出來的時候沒有傘,渾身都淋透了。哪怕在車里坐了快二十分鐘,依舊沒有干多少。
方宜皺眉,難怪空調(diào)開這么高他都沒覺得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雙握在方向盤上青白的手似乎有些寒顫。
“你何必非要送我,我還不至于因為這件事就想不開�!彼f著,抬手將空調(diào)升高了兩度,仰靠在椅背上微微嘆氣,“要是真想不開,也不差這一會兒�!�
這話輕飄飄地說出來,鄭淮明微怔,有些緊張道:“你別這樣說……”
方宜已經(jīng)累到了極點,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
她輕輕靠在冰涼的玻璃窗上,呆呆地望向雨幕。路邊,一輛電動車駛過,明黃色的雨披下,一位母親帶著一個小女孩,在車流中艱難穿行。
“他們都不愛我而已�!狈揭烁蓾溃瑑�(nèi)心如一汪死水平靜,“我親爸早就死了,不過是車禍死在從別的女人家出來的路上,她見到我就會想起他吧……”
“何志華白養(yǎng)我這么多年,對我不好也是應(yīng)該的�!�
小時候,她曾一次次地自我懷疑,一次次輾轉(zhuǎn)反側(cè),試圖從繼父和母親身上尋求一絲愛的痕跡,就像語文書上、別人口中說的那樣。
為什么只有她不被愛?
長大后,方宜想明白了,反而沒有那么痛苦。
“以前何志華也打她、罵她,她自保已經(jīng)很難了�!�
方宜深吸了一口氣,顫顫巍巍地吐出來。剛上大學(xué)那會兒,她身上連交學(xué)費的錢都沒有,還倒欠家里五萬塊錢。
北方不比海城,一到冬天冷得透骨,她那件二手破棉襖里,只能把春秋的衣服疊起來取暖,進了教室都不好意思脫外套。
“你還記得嗎?我第一件羽絨服,還是你給我買的,特別暖和。我一直都沒有扔,背到了法國去,回來時猶豫了很久,那么大一件衣服,又裝箱子帶回來了�!�
白色的,很輕盈,非常漂亮。
方宜至今忘不了,那是一個下雪的冬夜,在宿舍樓底。斑駁的樹影下,她喜悅地笑,那溫暖的感覺,多少件單衣都比不上。
鄭淮明看著她的眼神,是那么溫柔、寵愛。
回去后,方宜翻遍了衣領(lǐng),都沒有找到價格的標簽。還是本地室友告訴她這個牌子,價格遠超了她的想象,但當(dāng)時鄭淮明也只是一個靠打工賺生活費的窮學(xué)生。
“都變顏色了,當(dāng)時雪白雪白的�!�
“那時候日子真的很難過,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撐下來……”
方宜已經(jīng)很久沒有提起過兩個人以前的事了,鄭淮明聽著,雖是美好的回憶,胸口卻空落落的,甚至有些心慌。
如果此刻是幸福的,又怎么會想起過去的那一點甜?
他第一次那么渴望前方的車快一點開走。
“方宜……”
“那天晚上,我是故意氣你的�!狈揭舜驍嗔肃嵒疵�,兀自說下去。
平時有太多東西堵在心里,自尊、怨恨、期待……今天她實在是疲憊到了骨子里,什么都不想遮掩了,反而一身輕松,像靈魂飄蕩在空中。
時隔多日,或許,這是一個好好談?wù)劦臋C會。
“我不應(yīng)該把你和許循遠比較�!彼拐\說,“我和他根本沒什么,就是同事而已�!�
“今天也是,不過是順路帶我一程�!�
明明車里空調(diào)熱風(fēng)源源不斷地吹著,鄭淮明卻感到冷得刺骨,渾身像被凍住,血液僵得無法化開。
因為愛,才會有許多或明或暗的小心思,會賭氣,會吃醋,會默默計較。
此起彼伏的喇叭混著雨聲,快要將他全然穿透了。一種消極的預(yù)感涌上心頭,鄭淮明攥緊了方向盤,甚至恐懼得有些想嘔吐。
可胃里什么都沒有,這幾天吃什么吐什么。中午下了門診,他低血糖實在撐不住,去輸了一袋營養(yǎng)液。此時只有空洞抽動的器官擠著膽汁往上涌。
“我沒有誤會……”鄭淮明徒然辯解,“我知道你們只是同事�!�
“是么�!狈揭说溃澳悄銥槭裁床蛔屛易能�?承認你介意,就這么難嗎?”
“我……”
他的腦海已經(jīng)混沌成一團,全靠意志強裝著面上的鎮(zhèn)定。
方宜失落地搖搖頭,視線落在虛無的遠方:“我覺得……我們這樣真的很累,你不覺得嗎?”
她沒有轉(zhuǎn)頭,所以沒有發(fā)現(xiàn)身旁的男人臉色陡然變了。
“在別人身上很簡單的一件小事,我們卻要一直耗著。我們之間——”
“你快遲到了�!�
鄭淮明忽然開口,硬生生地斬斷了話頭。
他語速有些快,尾音帶著隱隱的顫抖:“這里還要堵很久,只有十五分鐘了,你會遲到的�!�
“鄭淮明。”方宜有些氣憤。
她連許循遠的事都能攤開來說清楚,想和他好好聊聊,他又在逃避什么?
交錯的陰影中,鄭淮明下頜緊緊繃著,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他抬手按下車門解鎖,沙啞道:“只有一個路口了,還是走過去比較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