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甚至不等她回答,鄭淮明有些踉蹌地直接推門而入,“砰”地合上了門。
方宜愣在原地,一時被他身上不明的情緒所壓制,沒有再追問下去。
次臥許久沒有人睡了,床單被套都落了灰。
方宜心有糾結(jié),但念著他愛干凈,還是去衣柜里找了一套新的,輕叩兩下門送進(jìn)去。
一推開門,鄭淮明竟半跪著蜷縮在窗臺下面。他左臂的襯衣袖口凌亂卷起,手執(zhí)一個針管,正哆哆嗦嗦地往上扎。
他手抖得太厲害了,竟一連幾下扎不中血管,地板上已經(jīng)有一支摔碎的。男人眉頭越蹙越緊,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人靠近。
方宜一聲驚呼,手中被套落了一地。
她連忙撲過去,搶過他手里的注射器:“這是什么?”
可鄭淮明已經(jīng)疼得神志不清,雙眼半闔,睫毛濕漉漉的,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臉色越來越差。
“呃……”
他身子簌簌發(fā)抖,緊攥的小臂青筋暴起,唇齒間溜出支離破碎的痛吟。
方宜從沒見過鄭淮明疼成這副模樣,再顧不得詢問,生疏而小心地握住他的手,對準(zhǔn)血管推了下去。
定睛一看,他手臂內(nèi)側(cè)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孔,幾處泛著瘀紫。
她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可置信地看著閉眼喘息的男人。
半晌,鄭淮明靠墻稍緩過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虛弱地倒氣:“阿托……品,喝了酒……有點胃痙攣。”
他目光低垂,瞳孔像是沒法聚焦,重復(fù)了一遍:“阿托品……”
可方宜看了看手中的注射管,不知是不是她記憶出錯,看著比上次在醫(yī)院李栩拿的那一管更細(xì),顏色也不一樣,泛有一絲淡黃。
她心揪地扶住他的肩膀,將他半攙半架弄到床上。
幾分鐘過去,鄭淮明情況明顯有好轉(zhuǎn)。他半靠在床頭上,無力地?fù)u搖頭:“痙攣是一時的……我沒事了,睡一覺就好,你去休息吧。”
他還穿著應(yīng)酬時的黑襯衣,皺亂得不成樣子。
一句“胃疼成這樣還去喝酒?”哽在喉頭,兩個人如今早不是能說出這句話的關(guān)系。
可方宜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把襯衫換了再睡,濕著睡會感冒的�!�
鄭淮明怔怔地看著她,像是沒想到她會主動關(guān)心,暗沉的眸光中泛起一絲融化的柔軟,如漣漪般蕩開。
末了,他似是微笑了一下,輕聲說:“謝謝。”
方宜不知作何回復(fù),替他關(guān)了燈,掩上門。
時隔這么久,再次和鄭淮明共處一室,方宜心里五味雜陳。手中那一張名片如此單薄,卻又有千斤重。
他沒說這件事辦得有多不容易,不代表她心里不明白——她怎么還得起?
方宜去浴室沖了個澡,熱氣氤氳中,始終沒法忘記方才鄭淮明給自己注射阿托品的樣子……他身體什么時候差成這樣了?
她吹干頭發(fā),連喝了兩杯水,依舊無法壓下心頭的不安,去廚房泡了一杯溫?zé)岬姆涿鬯�,又翻箱倒柜照出解酒藥�?br />
只輕輕敲了一下門,方宜推門走進(jìn)去:“你吃了解酒藥再睡吧,能舒服一點�!�
回應(yīng)她的是一片寂靜,光線透過半敞的門照進(jìn)來,映出被子下微蜷的身影。
方宜繞到床邊,只見他整個人都埋在被子里,以一個不太舒服地姿勢縮著。
“鄭淮明?”
她一連叫了好幾聲,被子下的人才動了動,極其緩慢地掀開一角,顫顫巍巍地直起身,似乎連坐起來都十分困難。
空氣中混雜著酒氣和煙味,還有一絲說不清的怪異氣息。
方宜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肩膀,觸到衣料,只覺異常的潮濕、黏膩。
她摳了兩片藥,將溫?zé)岬姆涿鬯f過去:
“吃了再睡吧�!�
黑暗中,鄭淮明深深垂著頭,極其微弱的光線勾勒出他削瘦的肩頸。他上身無力地前傾,直到方宜的手滯得酸了,都沒有伸手去接水杯,像是某種沉默的對峙。
“鄭淮明。”習(xí)慣了他的脾氣,她有些無奈,鄭重道,“你別任性,可以嗎?住在值班室不是長久之計……你也知道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拖著就能解決……”
突然,一股力量撞了上來,方宜手中的水杯被猛地打翻——
蜂蜜水淋濕手指,灑了一床。
他一把重重攥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到微微顫抖。
“就不能……不能明天再說嗎……”鄭淮明氣喘得厲害,像有什么東西堵在喉嚨口,吐字艱難而梗塞,哀求道,“呃……別分手……你要的,我……我都可以給你……”
他脊背驀地弓下去,另一只手極深地抵進(jìn)了肋間,失神道:
“就……不能多……多騙我一會兒嗎……”
分手。騙他。
這幾個字在方宜腦海中炸開,她愣了愣,猛然一驚——
當(dāng)初她同意復(fù)合,確實是懷著分手報復(fù)他的心思……
難道鄭淮明一直以來,都在心知肚明,只是看著她演獨角戲嗎?
被戳穿的恥辱感幾乎將方宜吞沒,她用力地抽開手腕,本能否認(rèn):
“你在說什么醉話?
鄭淮明不答,抓著她手腕的力道越來越重,兩個人拉扯著,勒得骨頭生疼。
這種沉默比爭吵更加難熬,方宜心臟突突直跳,聲音幾乎帶了哭腔,控訴道:
“明明我們在一起都不好過,為什么非得折磨下去?明明……”
未等她說話,手腕上的力量驟然一松。
鄭淮明周身輕顫,胸腔深處發(fā)出一聲極輕的悶哼,深弓著用手捂上了口鼻。
瞬間,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方宜心中霎時升起一股不好的預(yù)感,摸索著伸手打開了臺燈。
暖黃的光線瞬間充斥整個房間,她看到了此生都無法忘記的一幕——
鄭淮明整個人脫力地前傾,捂唇的指縫間,流出了絲絲縷縷的鮮血,滴滴答答地順著小臂往下淌,染濕了大片的被單。
“可能……要麻煩你……”
他面色是不正常的青白,臉上沒有痛苦,眉頭只是微蹙,目光渙散地低垂,仿佛正在嘔血的人不是自己……
方宜嚇得嘴唇直抖,大腦一片空白,極度的恐慌下,連尖叫都堵在了胸口。
幾秒鐘后,知覺回到四肢,她拼命撲上去扶住他不住往前栽的肩膀。
指尖再次觸上襯衣,蹭上了零星暗紅。
這一刻,方宜才發(fā)現(xiàn),鄭淮明身上的黑色襯衣早被浸透了,不是冷汗,而是淋漓的鮮血。
一個更可怕的想法升起,她不敢相信地掀開被褥,一瞬間嚇得幾乎要閉過氣去。
那套她親手挑選的、淺粉色溫馨的被褥間,已經(jīng)滿是深深淺淺的血紅,血跡一團疊著一團暈染開,甚至無法再滲下去,盈滿了一片片濃稠血水……
他竟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嘔血。
仿佛無數(shù)螞蟻在啃咬,方宜心臟都快要被撕裂了,她存著最后一絲理智,拿手機撥出了急救電話:
“快點來……他吐了一床的血,求求你們,快點……”
余光中,鄭淮明再撐不住表面上的平靜,整個人死死地折疊起來,一雙手都狠狠頂進(jìn)上腹,自暴自棄地按壓下去,幾乎要將單薄的脊背完全戳穿,渾身肌肉都在猛烈地痙攣。
劇痛已經(jīng)將神志完全泯滅,他一下、又一下地碾壓進(jìn)去,胸口倏地一挺,一大口異常鮮紅的血嘔了出來,噴濺在被子上。
手機“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方宜尖叫著撲上去拉他的手:“鄭淮明,別按了,不能再按了!”
這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量居然是多么渺小,無法撼動那雙青筋暴起的大手半分……
打完電話才短短幾分鐘時間,鄭淮明的臉色已經(jīng)明顯衰敗下去。
他漸漸沒有了與疼痛抗?fàn)幍牧猓叽蟮纳碜酉癖怀閿嗔私罟�,整個脫力癱軟在方宜懷里。黑襯衣上、被單上,連著她的外套上,全都被鮮血染紅。
那雙曾經(jīng)盈滿溫柔的眼睛里,只剩下死氣沉沉的渙散,沒有了一絲光澤。
鄭淮明神志昏沉,難耐地輾轉(zhuǎn),整個人無意識地微微抽搐,隨著胸腔的顫動,不停有血從微張的唇齒間涌出……
“求求你……別吐了……”
方宜早已淚流滿面,死死用手臂撐住他的身體。
鄭淮明連嗆咳的力氣都沒有了,口鼻處隨著微不可聞的呼吸,還在不斷地溢出血沫。臉色已經(jīng)不能用蒼白來形容,甚至泛著隱隱的灰敗,在鮮血的對比下,更加駭人。
救護(hù)車遲遲不到,方宜心急如焚,啞著嗓子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懷中的體溫越來越低,溫度像全隨著一口口嘔出的滾燙鮮血流逝了。只見鄭淮明失焦的瞳孔忽然晃動了一下,費力地抬起指尖,伸向床頭柜的方向。
方宜心急之下誤解了他的意思,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捂在胸口,哭得喘不上氣來:
“你再撐一下,救護(hù)車馬上就到了!你再撐一會兒好不好……”
然而,無論是上天還是意識漸失的男人,都沒能聽到她的禱告。
“呃……”鄭淮明軟下去的肩膀驀地一挺,抽搐著再次噴出了一大口血,瞳孔中徹底失去了生氣。
在他陷入昏迷之前,薄唇艱難地動了動。
方宜聽到了此生最令她心神俱碎的一句話。
他說:“別救我……”
那仿佛是來自地獄的嘆息。
懷里的身體全然軟了下去,鄭淮明的頭脫力地朝一側(cè)倒下去。任方宜如何拼命哭喊,除了口中仍在溢出的鮮血,和肌肉無意識地痙攣,他再沒了任何反應(yīng)。
這一刻,整個世界驟然死寂,方宜害怕到無法呼吸,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只有抖著手一遍一遍地幫他順通呼吸道,染了滿手猩紅。
抬上救護(hù)車的時候,鄭淮明已經(jīng)陷入了失血性休克。
他不省人事地躺在擔(dān)架床上,呼吸面罩上的霧氣微不可見,卻濺滿了一次次噴出的血星。
隨車醫(yī)生面色極其凝重,飛快地檢查、急救,可監(jiān)護(hù)儀依舊持續(xù)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警報聲。
護(hù)士迅速解開鄭淮明的襯衣,在他胸口鎖骨下方插入輸血管。
可一袋袋血輸進(jìn)他體內(nèi),又源源不斷地從口中涌出,氧氣罩一度脫落,極其慘烈,整個狹小的車廂里充斥著血腥氣。
“胃穿孔合并大出血——”
“血壓不行了,快,推去甲腎上腺素,快!”
方宜不被允許靠近,指尖死死扒著欄桿,視線一刻不敢從他身上移開,心慌得咬破了嘴唇。
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越來越低,心率的波動異常雜亂。
“心跳上不去!上除顫儀!”
方宜被護(hù)士強行拉到了外面,眼睜睜看著簾子唰地拉上。
儀器發(fā)出滴滴滴的響聲,伴隨著一次次電擊的重響,她死死捂住嘴,泣不成聲。
里面?zhèn)鱽磲t(yī)生的喊叫:“家屬呢!他是不是打過什么藥!”
方宜哭喊:“阿托品!他剛剛注射過一支阿托品……”
“我靠,不可能!”醫(yī)生情急之下罵道,“人快不行了,快打電話叫其他家屬去找,看他到底打的什么藥!”
方宜連手機都拿不住了,護(hù)士幫她調(diào)到了周思衡的通話頁面:
“大門的密碼是…你快去次臥找,透明的注射器……”
路上短短十分鐘,快到醫(yī)院時,鄭淮明心臟驟停過一次,被電除顫強拉回來,立即推向手術(shù)室。
方宜追著擔(dān)架床跑到手術(shù)室前,腿一軟摔倒在地上,只看到被醫(yī)護(hù)包圍的間隙里,他無力垂下蒼白的一只手。
手術(shù)室的門在眼前關(guān)上,隨車護(hù)士同情地將她扶起來。
“鄭淮明……”方宜哭得肝腸寸斷,指尖觸上那扇冰冷的、阻隔著生與死的大門,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真的心如死灰。
沒過幾分鐘,病危通知書就遞了出來。
李栩淺藍(lán)的口罩上,一雙眼強忍著通紅:“方老師,消化內(nèi)科的周主任來了……你……你相信他。”
胃穿孔合并消化道大出血,失血量超過2000ml。
方宜呆滯地攥著這張單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該怎么寫,歪歪扭扭地劃了幾下。
李栩接過去,背影匆匆消失在門后。
凌晨時分,手術(shù)室門口慘白的燈光讓任何一絲陰影都無處遁藏。室外大雪紛飛,狂風(fēng)卷著雪粒,沖撞著勾鎖的鐵窗。
絕望到了極點,方宜靠在墻壁上,緊絞的掌心中劃出了一道道血痕。
如果不是她留他在這里過夜,如果不是她端了蜂蜜水和解酒藥進(jìn)去……
方宜后怕地渾身發(fā)抖,緊緊地閉上了眼。
腦海中浮現(xiàn)出鄭淮明大雪中的模樣,他身上落滿了雪花,看著她的眼神那么專注、溫柔,就像是某種最后的訣別……
眼眶再一次潮濕,她流了太多眼淚,緊張過度下,甚至開始暈眩。
“方宜!”金曉秋趕過來,焦急地扶住她。
方宜眼前發(fā)黑,只覺得虛汗直冒,抓著好友的手不自覺顫抖。
金曉秋連忙去大廳買了一瓶橙汁,扭開蓋子喂她喝了幾口。方宜稍緩過來,伏在她肩膀上哭得瑟瑟發(fā)抖。
不到十分鐘,又一張病危通知書遞出來。
李栩手術(shù)服上濺了一片片血跡,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方宜面前,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這時,周思衡臉色煞白地跑進(jìn)來。他手中拿著一個打開了的注射管,管壁上還殘留著一些泛淡黃的液體。
“在臥室找到兩支,另一支已經(jīng)先送去檢驗科了,還要一點時間�!彼碱^緊皺,行醫(yī)這么多年,自己竟看不出這是什么藥,“方宜,你快看看,他打的是不是這個?”
方宜點頭,嘶啞道:“是這個……他說這是阿托品……”
“不可能,阿托品不會有這么嚴(yán)重的副作用�!�
胃穿孔,心跳過緩,血壓驟降,呼吸抑制。
金曉秋心尖一抖,倏地站了起來:“讓我看看!”
她接過注射管,仔細(xì)觀察著液體流動的形態(tài),又抽開來聞了聞,臉色一下子難看幾分,說出了一個極其陌生的藥名。
李栩連忙沖進(jìn)手術(shù)室,留下不可置信的周思衡,和茫然的方宜。
金曉秋多么希望是她的判斷失誤,絕望道:“是以前一種非常強效的鎮(zhèn)痛藥,一般只用在癌痛的病人身上……但它對心臟和呼吸道的壓力太大了,已經(jīng)很多年不引進(jìn),我去年援疆的時候,在北部一些落后的村醫(yī)那里見過……”
她不敢說下去了——她眼睜睜見過癌癥末期的病人痛得死去活來、滿地打滾,只一支這個藥,就能獲得半日的安靜。
要有多疼,會比癌癥末期的病人都疼?
方宜失魂落魄地接過那支注射管,兩個小時前,是她親手幫鄭淮明打的這一針,上面仿佛還殘留著一絲體溫。
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那個她以為很強大、可靠的男人不知道嘔過多少次血,痛昏過多少次,才會用這樣強烈的藥來維持表面的平靜……
“我翻抽屜的時候,在書桌第一個抽屜里找到了這個……”周思衡用力從搓了搓臉,包里拿出一個淺藍(lán)的塑料文件夾,上面寫著“方宜親啟——鄭淮明”,“我覺得這個應(yīng)該由你打開�!�
手術(shù)室的燈依舊亮著,方宜怔怔地接過來,拉住細(xì)線繞開,翻口彈開,露出一沓薄薄的紙。
金曉秋急切地湊過去看,被周思衡一把拉住,沖她搖了搖頭。
小心翼翼地捏著紙張邊緣,方宜忽然有些不敢看,深呼吸了幾下,一張一張抽出來。
第一張,她的瞳孔驟然緊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