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孫良言笑著叫了晚余一聲:“兩個小子毛手毛腳惹了皇上不高興,這回就有勞晚余姑娘為皇上更衣吧!”
晚余偷眼看祁讓,內(nèi)心很不情愿,想著素錦囑咐她的話,才勉強地點點頭,拿起龍袍走到祁讓跟前。
孫良言也識相地退了出去。
晚余對祁讓福了福身,請他站起來穿衣裳。
祁讓坐著沒動,目光冷冷從她臉上掃過:“你干什么去了?”
晚余把龍袍放在床上,比劃了一個吃飯的動作。
其實孫良言剛才已經(jīng)和祁讓解釋過了,就算是隨侍女官,也不能不讓人吃飯,再說人還有三急呢,哪能真的做到寸步不離。
祁讓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他就是突然醒來沒看到晚余,本能地以為她跑了。
那一刻,他心里有多慌,只有他自己知道。
眼下見晚余完好無損地回來,還低眉順眼的十分乖巧,便收斂了怒火,淡淡道:“以后不管干什么都要經(jīng)過朕的同意,否則就是擅離職守�!�
晚余順從地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
祁讓這才站起來,讓她幫自己穿衣裳。
晚余拿起龍袍給他穿上,把扣子一粒一�?酆�。
祁讓垂眸看著她手背上結(jié)了痂的傷,覺得很是扎眼。
“等會兒朕去南書房看折子,你自個到御藥房領一盒祛疤的藥膏,把你的手趕緊養(yǎng)好,省得朕看著鬧心�!�
晚余的手微微一頓,點頭應下,又拿起鑲著寶石的金腰帶,示意他把手抬起來。
祁讓張開雙臂,晚余彎著腰,雙手從他腰后環(huán)過。
那姿勢像極了一個擁抱。
祁讓的手跟著心跳動了一下,想要抱住她。
轉(zhuǎn)念想到她每回受驚躲閃的樣子,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的抗拒會讓他生氣,他下午要批折子,還要接見官員,沒功夫和她慪氣。
不管怎樣,她總算是留在了宮里,自己也犯不著急于一時。
兩人一個想著忍氣吞聲,一個想著循序漸進,一下午的時間倒是難得的和諧,沒有再出什么幺蛾子。
祁讓很滿意這樣的氛圍,他也不需要晚余做什么,只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成。
今天的折子有點多,還時不時有官員來請示匯報朝政,果然如孫良言所料,祁讓一直忙到了天黑透還沒忙完,晚膳都是在南書房吃的。
敬事房向來是在晚膳的時候請皇上翻牌子,但不出意外地又被祁讓罵了回去。
“不長眼的東西,朕忙成這樣,哪有功夫翻牌子,還不快滾!”
敬事房的總管太監(jiān)領著人連滾帶爬地退出去,對守在門外的孫良言叫苦:“大總管,您瞧瞧,我們這差事是越發(fā)的不好當了,到底該怎么著,您老人家倒是提點幾句呀!”
孫良言說:“請皇上翻牌子是你們的職責,皇上只是罵兩句,又沒治你們的罪,下回接著請他翻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當奴才的哪個不挨罵?”
“……”總管太監(jiān)很是無語,只得帶著人垂頭喪氣地走了。
后宮那些天不黑就眼巴巴等消息的娘娘們聽聞皇上又沒翻牌子,失望之余,自然又把賬算到了晚余頭上。
可皇上為了那鋪床丫頭把淑妃都禁足了,她們再氣又能怎樣?
人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想殺人都無從下手,頂多明兒個一早去翊坤宮請安時,大伙坐在一處發(fā)發(fā)牢騷罷了。
晚余晚上沒吃飯,陪著祁讓熬到了將近二更,肚子開始不受控制地叫起來。
御前伺候是不允許發(fā)出這樣的動靜的,她只能努力站遠一點,避免被祁讓聽到。
奈何書房里太安靜,祁讓還是聽到了,皺著眉擱下了筆,向她看過來。
晚余頓時緊張起來,已經(jīng)做好了下跪的準備,祁讓卻道:“朕餓了,讓他們送宵夜進來�!�
晚余松口氣,出去和孫良言說皇上要用宵夜。
孫良言立刻叫人把早已備好的宵夜送進去。
祁讓卻沒有立刻去吃,一邊看折子,一邊對孫良言吩咐道:“給她一雙筷子,叫她試膳�!�
孫良言愣了下。
皇上的膳食有專門的試膳太監(jiān)負責試吃,太監(jiān)經(jīng)過嚴苛的訓練,菜里有沒有毒,菜味正不正,食材新不新鮮,有沒有相克,他們一試就能知道。
晚余姑娘又沒經(jīng)過這方面的訓練,能嘗出什么?
可是皇上發(fā)了話,他也不敢不從,只能把碗筷遞給晚余,讓她把那些宵夜挨個嘗一遍。
嘗了一遍,祁讓還不罷休,說她沒經(jīng)驗,叫她再嘗一遍。
一旁的試膳太監(jiān)十分無語,有經(jīng)驗的他不用,非要用一個沒經(jīng)驗的,這不沒事找事嗎?
晚余飯量小,兩遍菜試下來,已經(jīng)吃了個五分飽,放下筷子對孫良言比劃著說應該沒什么問題。
孫良言回了祁讓,祁讓這才放下折子,從書案后面走出來,在晚余的服侍下,把剩下的宵夜吃了大半。
孫良言看得嘴角直抽抽,心說當皇上就是任性,想怎樣就怎樣,只要他愿意,吃人家的剩菜也吃得香。
宵夜撤下去,祁讓被晚余伺候著洗了手,漱了口,沒有忙著回去看折子,懶懶地坐在炕上,叫晚余給他捏肩。
晚余時刻記著素錦的話,不管祁讓叫她干什么,她都順從接受。
正捏著肩,聽到乾清門外響起二更的梆子聲,同時響起的還有胡盡忠的吆喝聲:“二更天,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他聲音本來就尖,又因為太冷打著顫,聽起來就像打鳴的公雞被人握住了脖子,十分的滑稽。
晚余一個沒忍住輕笑出聲。
祁讓聽到笑聲回頭看,正好看到一抹笑容在她素白的臉上綻放,如同一朵開在寒夜里的白梅。
祁讓的心因著這個笑容微微顫動了一下,自己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之情溢滿胸腔。
“去,叫他再大點聲�!彼麑O良言吩咐道。
第47章
孫良言微怔,立刻領命退出,親自去乾清門外找胡盡忠。
胡盡忠手里拿著梆子,腰里掛著銅鑼,正在寒風里縮著脖子喊號子。
孫良言招手叫他:“胡二總管,過來,萬歲爺有話吩咐。”
胡盡忠連忙跑過來,把梆子夾在胳肢窩里,搓著手跺著腳問:“孫大總管,是不是萬歲爺發(fā)慈悲,叫我回去呢?”
孫良言說:“不是,是萬歲爺嫌你聲音小,叫你再大點聲。”
“�。繛槭裁囱�?萬歲爺不好好批折子,操心這個干嘛?”胡盡忠一頭霧水,苦哈哈地問道。
孫良言實話告訴他:“因為晚余姑娘聽到你喊號子笑了一下,皇上想看她笑,就讓你再大點聲�!�
胡盡忠凍僵的臉立時皺成了苦瓜:“多大是大呀,這大冷天兒的,您瞧瞧,我這一張嘴,風直往嗓子眼兒里灌�!�
“那你怪得了誰?”孫良言攤攤手,“你巴巴的要拿人家當墊腳石往上爬,而今自己淪為供人取樂的工具,也是你活該。”
“……”胡盡忠啞口無言,只能認命。
古有周幽王為博美人一笑烽火戲諸侯,今有盛和帝為博美人一笑半夜戲弄他這苦命的打更人。
這事要能被史官記上一筆,他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他無奈地邁進寒風里,扯著嗓子大喊:“二更天,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他有心討好皇帝,這一嗓子喊得更是拿腔作調(diào)。
南書房里,晚余又忍不住笑起來。
一來是胡盡忠的聲音太滑稽,二來這都下多少天的雪了,他還在喊天干物燥,就更滑稽了。
想必他這臨時上任的更夫,也就會喊這么一句了。
祁讓看著晚余笑,自己的唇角也漸漸壓不住。
他不想在晚余面前失態(tài),便站起身,又回到書案后面看折子。
不管怎樣,他心里終歸是高興的,自從當了這個皇帝,像今晚這樣純粹的開心還是頭一回。
他時不時地從奏折中抬起頭去看晚余,萬千情緒都藏在眼底。
二更將近時,祁讓終于看完了折子,回到寢殿歇息。
晚余很怕祁讓會留她在里面值夜,萬一祁讓半夜獸性發(fā)作,她想逃都逃不掉。
好在祁讓發(fā)了慈悲,沒有留她值夜,讓孫良言收拾了離他最近的梢間給晚余住,值夜的差事仍交給小太監(jiān)。
孫良言說:“皇上還是有分寸的,你好好睡一覺,明天記得早點起來給皇上更衣�!�
晚余慶幸之余,又很無奈。
祁讓從前是不準宮女近身伺候的,現(xiàn)在什么都讓她做。
分明就是變著法的折騰她。
她以為祁讓這樣已經(jīng)很過分了,沒想到第二天早上,祁讓居然還要帶她去上早朝。
晚余當場驚呆。
她眼下已經(jīng)是整個后宮的敵人,如果跟著祁讓去上朝,只怕連朝臣都要認為她是個狐媚惑主之人。
都察院的御史都得上折子彈劾她。
孫良言也認為祁讓此舉不妥,苦口婆心地勸他三思。
祁讓不以為然:“怕什么,朕又不讓她露面,讓她在后殿口站著,只要能讓朕看見就行。
總而言之一句話,晚余必須在他的視線范圍內(nèi)。
沒辦法,晚余只好跟著去了承天殿,就在祁讓退朝時要走的那條通道口站著,祁讓坐在龍椅上,只要一轉(zhuǎn)頭就能看見她。
孫良言悄悄和晚余打趣:“這里要是放把椅子,再掛個簾子,你都能垂簾聽政了。”
晚余苦笑。
她可不稀罕什么垂簾聽政,她只想出宮,出宮就是她現(xiàn)在唯一的念想。
她站在那里,聽著前面的官員對皇上山呼萬歲,接著便開始按照品級向皇上奏事。
她頭一回見識這樣的場面,正聽得出神,忽然之間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那個自從將她送進宮就再也沒有見過面的便宜爹,安平侯江連海的聲音。
她的心不自覺收緊,恨意從眼底蔓延開來。
這人就是她苦難生活的罪魁禍首,拿她的幸福來穩(wěn)定自己的地位,卻從未真心將她當成女兒看待。
五年來對她不聞不問,如今她被陷害不得出宮,他也沒有任何動靜。
尋常百姓家的女兒要出宮,還拖家?guī)Э谠趯m門外等著盼著,他卻至今沒過問一句。
他肯定巴不得她留在宮里吧?
一個可有可無的女兒而已,留在宮里可以替他當皇上的出氣簍子,出去了還要賠一副嫁妝。
他是那樣的鐵石心腸,就算自己死在宮里,只怕他都不會掉一滴眼淚。
這種對親生骨肉都冷血絕情之人,怎會將黎民百姓放在心上?
他根本就不配為官。
祁讓聽著安平侯奏事,想起他是晚余的父親,下意識轉(zhuǎn)頭看了晚余一眼。
見她緊抿著唇,臉色很是不好,整個人都緊繃繃的,不像是聽到了親生父親的聲音,倒像是聽到了殺父仇人的聲音。
她是不是還為著安平侯送她進宮的事懷恨在心?
可見這皇宮,進也不是她自愿進的,留也不是她自愿留的。
她真的這么討厭這里嗎?
祁讓郁悶地收回視線,對安平侯冷下臉道:“行了,朕知道了,此事日后再議�!�
安平侯不知自己哪句話惹到了他,一個字不敢多說,躬著身子退回到隊列里。
接下來又有別的官員站出來說話,祁讓又去看晚余,見晚余臉色稍有緩和,他自己對官員的臉色也緩和了幾分。
晚余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并未留意到祁讓的情緒變化。
這時,忽聽殿前太監(jiān)高聲通傳:“啟稟皇上,司禮監(jiān)掌印徐清盞和平西侯府小侯爺在殿外求見�!�
晚余腦子嗡的一聲,如同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響,震得她渾身顫抖,手腳發(fā)軟,心撲通撲通地狂跳起來。
是他。
是他來了。
她滿腦子都回蕩著一個名字。
那個在她心上輾轉(zhuǎn)了五年的名字……
第48章
心慌意亂間,晚余似乎聽到祁讓說了聲“宣”,殿前太監(jiān)得令往外通傳,不大一會兒,安靜的大殿里便響起了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聲。
那是皂靴踏在金磚上的聲響,那聲響,也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晚余的心房。
她已經(jīng)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有那么一瞬間,她真想不顧一切跑到前面去看一眼。
可是她不能。
她也想不顧一切地沖出去,把那個在心尖上輾轉(zhuǎn)了五年的名字叫出聲。
可她如今是個啞巴。
她在一個男人的監(jiān)視下,為著另一個男人心潮澎湃,還要死命克制著,不能讓人看出一點端倪。
她忍得那樣辛苦,五臟六腑都扭成一團,嗓子里像塞滿了棉花,哽得她無法呼吸。
她想了他那么多個日日夜夜,沒想到竟是在這樣的場合重逢。
他此刻是什么模樣?穿著什么樣的衣裳?他知不知道她就站在一墻之隔的地方,聽著他的腳步聲肝腸寸斷?
她咬著牙,交握在身前的雙手死命地攥緊,恨恨地看向那個坐在寶座上的男人。
她恨他!
她一直都恨他,這一刻,這恨意卻是達到了頂峰。
她這一生,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一個人。
她渾渾噩噩地站著,直到聽見那一聲久違的悅耳音色——
“臣沈長安叩見皇上,愿吾皇萬歲安康。”
她的心又跳著疼起來。
他明知皇上對她做了什么,還要違心地祝他萬歲,他不配,他應該現(xiàn)在就死了,化成灰,被風吹散了,連魂魄也一起煙消云散,免得再纏著她不放。
“臣徐清盞,也�;噬先f歲安康�!�
徐清盞陰柔帶著笑意的聲音隨之響起,如一道清洌的山泉流過,晚余一下子清醒過來。
自己如今身處金鑾殿上,再怎么相思成災,再怎么恨意滔天,都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異常。
她要保全自己,也要保全那個人。
她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她松開交握的手,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又借著撥頭發(fā)的動作,揉了揉自己的臉,讓面部肌肉也放松下來,然后挺了挺腰身,恢復到云淡風輕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