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江晚棠本想在路上和祁讓說說話,旁敲側(cè)擊地問一問晉王的情況,結(jié)果竟跟上來一群太監(jiān)侍衛(wèi),她只好閉了嘴,一路沉默不語。
祁讓也沒有和她說話的意思,一路腳步匆匆,把她撇下好遠(yuǎn)。
進(jìn)了正殿,到了晚余住的東梢間,邁步走進(jìn)去,便直奔床前去看晚余。
晚余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眼窩凹陷,唇色蒼白,不過兩三天的時間,已經(jīng)瘦得脫了相。
“你們怎么伺候的,沒見她嘴唇都干裂了嗎?”祁讓的手撫過她的唇瓣,厲聲斥責(zé)服侍的宮女。
幾個宮女嚇得跪在地上。
祁讓擺手示意孫良言帶她們出去,親自拿起矮幾上的茶盞,拿小勺子沾水往晚余唇上抹。
江晚棠在一旁震驚不已,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她已經(jīng)知道祁讓對晚余不同尋常,但祁讓的舉動還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他對晚余狠的時候真狠,溫柔的時候也是真溫柔。
放眼整個后宮,恐怕也沒有哪個娘娘能被皇帝如此溫柔以待吧?
如果當(dāng)初自己嫁給了他,他會這樣溫柔的對待自己嗎?
這個答案她無從知曉,但她知道,現(xiàn)在的她要想取代現(xiàn)在的江晚余在祁讓心里的地位,恐怕是不能夠的。
她該怎么辦?
她想了想,上前道:“皇上,還是我來吧,妹妹病成這樣,理應(yīng)由我這個做姐姐的來照顧她,懇請皇上恩準(zhǔn)臣妾留下來伺疾,直到妹妹康復(fù)為止。”
“不必了�!逼钭寷]有半分遲疑地拒絕了她,“或許你是好意,但晚余并不一定愿意被你照顧,你看過之后,就盡快出宮去吧!”
江晚棠失望之余,又不甘心地爭取道:“妹妹病得這樣重,叫臣妾如何放心得下,倘若妹妹的阿娘還在,或可叫她進(jìn)宮陪伴,而今妹妹沒了娘親,也只有我這個做姐姐的能為她盡一盡心了,皇上就讓我留下來吧!”
祁讓聽她提起晚余的阿娘,一時沒了言語。
江晚棠以為自己說動了他,他卻突然問道:“晚余和她阿娘住在外面的時候,你可去看過她,可知她平素都和什么人來往?”
江晚棠不懂他的意思,含糊道:“皇上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祁讓看著床上氣息微弱的人兒,又過了一會兒,才幽幽道:“她沒進(jìn)宮之前,和沈長安認(rèn)識嗎?”
江晚棠心頭一跳:“皇上懷疑妹妹是為了沈小侯爺,才不肯留在宮里的?”
祁讓眸光暗了暗,沒有回答她的問話。
但這沉默,也算是一種回答。
江晚棠不知道晚余從前認(rèn)不認(rèn)識沈長安,但她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突破口。
她說:“妹妹沒進(jìn)宮之前,父親不許我們和她們那邊有來往,因此我不知道她都和什么人有來往,只是依稀記得,父親把妹妹接回家后,說要送她進(jìn)宮侍奉皇上,她很是抗拒,哭鬧不止,說她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那人隔天就要上門提親,求父親不要把她送進(jìn)宮。”
祁讓的臉色登時陰沉下來:“她有沒有說那人是誰?”
“這倒是沒說�!苯硖牡�,“不過皇上既然提到了沈小侯爺,我倒是想起,沈小侯爺也是那年去的西北,據(jù)說走的時候十分不情愿,是老侯爺求了皇上的圣旨他才不得不從命,皇上自個想想,是不是有這么一回事?”
祁讓沉默不語,臉上的陰霾之色越來越濃。
江晚棠觀他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若真有此疑惑,何不讓沈小侯爺進(jìn)宮一趟,當(dāng)面問個清楚。
太醫(yī)不是說妹妹沒了求生欲嗎,假設(shè)他真是妹妹的心上人,或許能喚回妹妹的求生欲也未可知。”
祁讓重重將手里的茶盞放回矮幾上,語調(diào)冰冷帶著殺氣:“何須這般費(fèi)勁,朕直接殺了沈長安豈不省事?”
他伸手撫上晚余消瘦的臉頰,俯身在她耳邊冷冷道:“你再不醒過來,朕就殺了沈長安!”
“朕說到做到!”
“還有徐清盞,朕也一并殺了!”
第98章
晚余還是沒有醒,任憑祁讓如何威脅她,她都毫無知覺,跟死了一樣。
祁讓自然不能因為一些沒得到證實的猜測,就殺了沈長安和徐清盞。
沈長安是鎮(zhèn)守西北的大將,徐清盞是掌管司禮監(jiān)和東廠的權(quán)宦,也是他自己的心腹,殺了誰都等于自斷臂膀。
然而,太醫(yī)告訴他,一個人不吃不喝,至多撐到七日便是極限,如果七日之內(nèi)晚余還醒不過來,可能永遠(yuǎn)都醒不過來了。
祁讓為此發(fā)了很大的脾氣,但他自己也清楚,即便他砍了所有太醫(yī)的腦袋也無濟(jì)于事。
江晚棠又趁機(jī)提議讓沈長安來試一試,說成不成的,總歸要試了才知道。
祁讓內(nèi)心很抗拒這個提議,不管沈長安是不是晚余入宮前的心上人,他都不想讓他們見面。
可是,他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晚余這樣死去。
他叫來孫良言,讓他親自去平西侯府傳召沈長安。
孫良言領(lǐng)命而去,剛走出殿門,就有太監(jiān)匆匆來報,說都察院的御史陳文澤在乾清門外觸柱了。
孫良言吃了一驚,忙問人死了沒有。
太監(jiān)說現(xiàn)在還沒死,但腦門撞了一個洞,血流不止。
孫良言哪里還顧得上去傳沈長安,急忙折返回去把這個消息告知祁讓。
自古武死戰(zhàn),文死諫,都察院這幫御史更是抱令守律,寧折不彎,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動不動就用自己的性命來警示皇帝。
皇帝對此也很反感,但治理天下又少不了這樣的人,有些時候確實會被他們逼的不得不做出讓步。
只是大鄴開國以來,還是頭一回有御史為了一個女人做出死諫的舉動。
他們要求皇上要么放江晚余出宮,要么殺了江晚余以絕后患。
皇上對晚余姑娘執(zhí)念如此之深,會向他們妥協(xié)嗎?
祁讓聽聞這個消息,氣得臉色鐵青:“朕看他們就是閑的,一個女人而已,哪里就禍國殃民了?
他們大事小事都以死相逼,朕過去是懶得理會,對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倒慣得他們越發(fā)蹬鼻子上臉了。
他想死,就讓他去死,你出去問問,還有誰要死,今日一并做個了斷,再派兩個侍衛(wèi)守在那里,哪個沒死成,就給他補(bǔ)一刀,讓他死得痛快些!”
孫良言嚇得不輕,還要硬著頭皮勸他:
“皇上冷靜,事關(guān)重大,萬不可意氣用事,您若當(dāng)真對陳文澤置之不理,這麻煩可就大了,那些官員非但不會被嚇退,反倒會前赴后繼地跑來勸諫,您難道要把滿朝文武都?xì)⒘藛幔俊?br />
祁讓煩躁地捏了捏眉心,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擺手示意江晚棠先出去,而后才對孫良言吩咐道:
“讓人把陳文澤送到太醫(yī)院救治,務(wù)必保住他的性命,剩下的人,讓侍衛(wèi)把他們清理出去,打今兒起,沒有朕的命令,不許任何人靠近乾清宮�!�
“可就算不靠近乾清宮,您總要上朝��!”孫良言說,“他們大不了把事情拿到早朝上去說,只要您一天不表態(tài),他們就不會消停,長此以往,不是把別的朝政都耽誤了嗎?”
“那怎么辦?”祁讓怒道,“你說來說去,朕就只有放人這一條路可以走,是嗎?”
“是兩條�!睂O良言比出兩根手指,“皇上也可以選擇把人殺了�!�
祁讓一個眼刀子掃過去,帶著騰騰的殺氣:“你到底是哪頭的?”
孫良言忙跪在地上請罪:“皇上息怒,奴才這也是沒法子了,奴才服侍皇上以來,時刻謹(jǐn)記圣母皇太后的囑托,要做皇上身邊長鳴的警鐘。
而今皇上一葉障目,陷入迷途,奴才就算掉了腦袋,也要拉皇上一把,否則將來死了到陰曹地府,都沒臉見太后她老人家。”
說到這里重重磕了個頭:“還有三天,就是圣母皇太后的忌日了,皇上忍心讓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還為您擔(dān)憂嗎?”
祁讓聽他提到圣母皇太后,眼中戾氣稍減。
孫良言又道:“皇上還記得嗎,圣母皇太后離世那天,天氣比這會子還冷,天上飄著鵝毛大雪,您冒著大雪到處去求人,把后宮都跑遍了,也沒有一個人愿意伸出援手……”
“行了,別說了!”祁讓厲聲打斷他,“你煩不煩,回回都要把圣母皇太后搬出來,朕可不會回回都吃你這一套�!�
孫良言抹著眼淚道:“除了圣母皇太后,奴才還能搬誰呢?
皇上想想咱們那時候的無助,想想您失去圣母皇太后時的心情,再看看晚余姑娘,她是不是也和您一樣無助,她失去母親的心情,是不是也和您一樣的悲痛?
您是天子,想要什么樣的姑娘沒有,何苦為難一個和您同樣命苦的姑娘,又何苦為了一個姑娘,壞了您在天下臣民心中的聲望?
您費(fèi)盡千辛萬苦,背著一身的罵名登上皇位是為了什么?這萬世的基業(yè)和一個姑娘相比,孰輕孰重,您總分得清吧?
您若強(qiáng)行把人留下,她就會成為禍國的妖妃,將來有什么不好的事,人們都會把責(zé)任強(qiáng)加在她頭上,好比那吊死在馬嵬坡的楊貴妃一樣,您的寵愛,于她來說就是催命符呀皇上!”
孫良言苦口婆心,聲淚俱下,頭一下一下地磕在地上。
祁讓冷眼看著他,半晌嗤笑一聲:“孫大總管給朕當(dāng)奴才真是屈才了,朕應(yīng)該把左都御史的位子給你坐,你的口才可比他們好多了�!�
“奴才不敢�!睂O良言趴在地上,大聲道,“奴才句句肺腑之言,還請皇上三思�!�
祁讓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擺手道:“你先出去吧,替朕看著陳文澤那老東西,別讓他死了。”
孫良言心中暗喜,知道皇上這是聽進(jìn)去了,當(dāng)下不敢再啰嗦,以免適得其反,忙不迭地應(yīng)聲退了出去。
房門關(guān)上,祁讓坐回到床沿,看著床上仍舊昏睡不醒的姑娘,手指從她緊閉的眼皮上撫過。
“是朕錯了嗎,朕不過想讓你留下來陪著朕,為什么他們一個個的都來逼朕?”
“說什么朕貴為天子,想要什么樣的姑娘都有,可朕想要的就是你呀!”
“為什么別的什么樣的姑娘都可以,唯獨(dú)你不可以?”
“為什么朕執(zhí)掌這天下,卻連一個女人的去留都不能隨心所欲?”
“罷了,就這樣吧,朕也倦了,朕答應(yīng)你,只要你醒過來,朕就放你離開�!�
“不管你心里的那個人是誰,只要你醒過來,朕都成全你們,朕說到做到�!�
“晚余�!�
他將這個名字在唇齒之間輾轉(zhuǎn)念了幾遍。
“醒過來吧,你想要的自由,朕給你!”
第99章
不知道是不是祁讓的錯覺,在他說到“自由”的時候,晚余的眼睫像是動了一下。
待他再細(xì)看的時候,又沒了動靜。
他靠坐在床頭,把人拉起來抱在懷里,在她耳邊輕聲慢語。
“其實,從你進(jìn)宮的第一天起,朕就知道你是個倔丫頭,你認(rèn)打認(rèn)罰,卻從不認(rèn)錯,即便嘴上認(rèn)了,心里也是不認(rèn)的。”
“為了這倔強(qiáng)性子,你吃了多少苦,朕那時根基尚淺,還要依賴后宮妃嬪的母家穩(wěn)定朝堂,因此,她們找你麻煩時,朕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袒護(hù)你�!�
“為了讓你少受懲罰,朕只能搶在她們前面懲罰你,因為朕充其量只是讓你罰跪,你若落在她們手里,只怕命都要沒了�!�
“淑妃毒啞了你,朕一直耿耿于懷,朕遍尋名醫(yī)為你醫(yī)治,還不能讓人知道,只好以試藥為名,陪你喝下一碗又一碗的藥�!�
“朕想著,你在家里不受寵,又成了啞巴,與其出宮受人白眼過苦哈哈的日子,倒不如留在宮里,你雖然不會說話,卻是最懂朕的人,朕護(hù)著你,你陪著朕,這日子才不會太難熬�!�
“可是朕卻不懂你,從頭到尾都不懂你,不懂你的倔強(qiáng),不懂你的堅持,不懂你為什么一心想要出去�!�
“或許宮外確實有你想要奔赴的人吧,是沈長安還是徐清盞,或者別的什么人,現(xiàn)在都不重要了,只要你醒過來,朕就放你離開�!�
“皇帝本就是孤家寡人,為了皇位,什么都可以放棄,無所謂再放棄一個你……”
祁讓絮絮叨叨地說著,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這幾天為著晚余的事,他已經(jīng)耗盡了心神,一閉上眼睛就進(jìn)入了深眠。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一聲悶響,緊接著懷里一空。
他猛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晚余從他懷里滑下去,栽倒在他身側(cè)。
“晚余�!彼B忙起身抱住她的身子將她放平,明知她不會回答,還是緊張地問她,“你怎么樣,沒摔疼吧?”
他把她重新放好,拉過被子給她蓋上,手伸到她面前,打算將她臉上的亂發(fā)撥開。
晚余的眼皮突然抖動了幾下,而后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祁讓唯恐自己看花了眼,屏住呼吸定睛再看。
晚余轉(zhuǎn)動著干澀的眼珠,視線對上他的視線。
只是一瞬間的恍惚,她的眼里已經(jīng)浮上了恨意。
因著這恨意,祁讓便確信自己沒有眼花。
她是真的醒了,并且沒有像太醫(yī)擔(dān)心的那樣燒壞腦子。
她還知道恨他,就證明她的神智是清醒的。
祁讓放下心來,唇角不自覺勾起輕微的弧度。
恨他就恨他吧,他早就習(xí)慣了,只要人沒事就好。
“朕……”
他調(diào)整了一下表情,緩緩開口,想要對她說,他已經(jīng)打算放她離開。
剛說了一個字,晚余便厭惡地把臉轉(zhuǎn)向墻壁,不想看他。
祁讓的臉?biāo)查g便冷下來,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強(qiáng)行將她的臉轉(zhuǎn)過來:“朕就這么讓你厭惡嗎,你有什么資格厭惡朕?”
晚余虛弱到了極致,渾身提不起半分力氣,想反抗都無能為力,只能被迫和他對視。
祁讓又道:“你現(xiàn)在還能躺在這里,就是朕對你天大的仁慈,否則,在山頂時朕就把你殺了�!�
晚余終于想起,自己是被他從山上背回來的。
只是到了山下之后又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已經(jīng)完全記不得了。
徐清盞怎么樣了?
沈長安怎么樣了?
落梅和尋梅怎么樣了?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所有參與幫她逃跑的人如今是什么境況,祁讓會不會已經(jīng)把他們都?xì)⒘耍?br />
“怎么不說話?”祁讓又道,“你不想見朕,你想見誰,沈長安嗎?”
“朕已經(jīng)讓孫良言去傳他了,他很快就會過來,到時候,朕就當(dāng)著你的面殺了他!”
晚余心中大驚,面上卻不能顯露分毫。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在她昏睡的時候,祁讓都查到了什么。
因此她不敢表現(xiàn)出絲毫的異常。
祁讓見她面無表情,冷笑一聲道:“你還要跟朕演到什么時候,你姐姐已經(jīng)告訴朕,你進(jìn)宮之前曾說過沈長安會去你家提親,你姐姐就在外面,要不要朕把她叫進(jìn)來和你當(dāng)面對質(zhì)?”
晚余的雙手在被子中緊握成拳,差點情緒失控。
她努力回想著自己進(jìn)宮前的情形,她那時確實哭著求江連海不要送她進(jìn)宮,她說她有心儀的對象,那人會在她及笄當(dāng)天來提親。
但她沒有說過沈長安的名字,這一點,她是確信的。
所以,要么是祁讓在說謊,要么是江晚棠在說謊。
祁讓不是一直不愿見江晚棠嗎,這回怎么又愿意見她了?
難道見她的目的,就是為了打聽自己從前的事嗎?
她在心里迅速將往事過了一遍,以她和江晚棠少之又少的交集,江晚棠不可能知道她什么事。
她慢慢冷靜下來,松開了拳頭,仍舊用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和祁讓對視。
兩人就這么相對著看了半晌,最后,還是祁讓先敗下陣來,松開她的下巴,后退兩步,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
他說過的,真相已經(jīng)不重要,只要她能醒過來,他就放她離開。
雖然這些話沒有任何人聽見,他仍會遵守諾言。
他拉開門,一腳邁出去,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或許就是今生最后一眼了。
從現(xiàn)在開始直到她出宮,他不會再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