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寧一宵溫柔的手指覆上他受傷的膝蓋,盡可能輕地揉開藥酒,但還是聽到了蘇洄小聲地吸氣。
“疼嗎?”
“有一點。”蘇洄如實道,“你……慢點兒�!�
寧一宵低下頭,手指按在淤青處,聲音很低,“嗯,疼你就告訴我,我就停下來的。”
風幾乎靜止了,潮熱的空氣包裹著兩人,蘇洄抿著嘴唇,感到熱。藥味一點點涌起,壓住酸甜的櫻桃,攪弄出一種奇異的甜膩的氣味。
寧一宵感覺自己正一步步靠近最危險的臨界點,可怕的是,自己是知情的、愿意的。
出于一種想要警醒自己的目的,又或者是想讓蘇洄也清楚,他們之間究竟有多么大的差距。
“蘇洄,你還想聽嗎?”
寧一宵忽地開口,令蘇洄有些迷茫,“什么?”
“剛剛的懲罰�!�
“哦�!碧K洄反應過來,“想。”被按得有些疼了,他下意識縮了縮。
寧一宵停了片刻,開口道,“我記得你說你喜歡海,我就是在海邊長大的。不過應該和你想象中不一樣,那是很危險的海,有時候一些男人出了海,就回不來�!�
蘇洄的思緒蔓延,似乎忽然間就被寧一宵拉入到藍色海岸邊,浪幾乎要將他吞噬。
“你爸爸會出海嗎?”他有些好奇,“你有沒有去過?”
寧一宵笑了,和以往他所有的笑都不一樣,很冷,很苦,藥水櫻桃的味道。
他笑著說,“我家只有我和我媽,所以我沒有出過海。”
在和蘇洄相處的這幾小時里,寧一宵的腦子里總冒出一個離奇又悲觀的念頭——下次再和這個人見面,又不知是什么時候了。
也許就是在這樣的情緒慫恿,他極為罕見地將自己剖開了。
也算是一種自我告誡,他是從哪里來的人,身上背負著多么重的負累,都無法因短暫的快樂而忘記。
寧一宵起身,坐回到蘇洄身邊,用很平淡的語氣說:“我從小在漁村長大,我媽媽在那里生了我,因為沒有爸爸,所以總是被那里的大孩子們欺負。那是個很小、很破的漁村,不發(fā)達,大部分人都靠海過生活,出海打漁就是整個村子最大的生產(chǎn)力,那些能打漁的,就有話語權(quán),我家沒人能說的上話。”
他的母親孱弱,又生了一張和命運極不相稱的漂亮臉孔,根本無法在那些漁船上,同那一個個幾乎要將她生吞活剝的男人們一起,承受海浪的侵蝕。她只能倚靠販賣雞蛋和編織漁網(wǎng)為生。
“村子里只有一個學校,沒有年級之分,年齡不同的孩子都在一起上小學,我是里面最小的幾個之一。”
寧一宵望著不遠處還在嬉笑打鬧的學生們,思緒飄很遠很遠,回到了那個顛簸、貧窮的村莊。
“我還記得差不多也是這個季節(jié),好像是我八歲的時候,班上有一個比我大五歲的男孩,他們叫他大成。大成的叔父在外面的櫻桃園打工,回村子探望他們的時候帶了一箱櫻桃,他拿網(wǎng)子裝了一兜,帶到班上分給大家�!�
說不上為什么,蘇洄好像已經(jīng)猜到了后來會發(fā)生的事,那種想象極為真實,仿佛自己也經(jīng)歷過,就站在小小的寧一宵身邊。
“他把所有的好的、大的,都分給了別人,把爛掉的給了我。”
寧一宵平靜得仿佛在講述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我當然不想吃,那天天氣很熱,櫻桃腐壞的氣味很難聞。
但他們逼我,兩個人把我抓住,摁在紅磚墻上,另一個人拿漁網(wǎng)捆住我亂動的腿,大成把那些爛掉的櫻桃一個一個塞進我嘴里,逼我吃下去。”
“我當時吐了,他們就去找老師告狀,說我浪費糧食�!睂幰幌p笑了一聲,“無論我怎么解釋,老師都相信他們,讓我在大太陽下罰站了兩小時,后來中暑,我媽把我背回了家�!�
寧一宵低垂著眉眼,“我到現(xiàn)在也忘不了那種腐爛的味道,只要嘗一口,就會回想起來�!�
說完,他問蘇洄,“這算不算印象深刻的事?”
蘇洄也直愣愣地望著他,不發(fā)一言。
夜色如水,寧一宵看見他逐漸發(fā)紅的眼眶和濕潤的眼,忍不住笑了,下意識伸手,本想碰他的鼻尖,又忽然意識到分寸,便只是指了指,“怎么一副要哭的樣子�!�
蘇洄搖頭,手在身上摸了摸,最后找出自己的煙盒,遞過去,“要不要抽��?”
寧一宵覺得他有趣,對他說:“蘇洄,我沒有難過�!�
“你有�!碧K洄望著他的眼,“你現(xiàn)在就在難過�!�
寧一宵無法就這樣與他對視,幾秒后敗下陣來,垂眼從他手中取出那盒煙,盯著黑色煙盒上的藍綠色光芒,“是嗎?”
“寧一宵,你不用假裝�!�
蘇洄的聲音仿佛有某種魔咒,他就像世界上最甜美的陷阱,哪怕寧一宵事先得到了無數(shù)人的忠告,哪怕他知道,他們并非一路人,但還是不由自主受其蠱惑。
“我假裝什么?”寧一宵向上拋起煙盒,盒子又落回手中。
拋起——
“你明明不喜歡笑,但是每天都在笑�!�
落下。
溫熱的風里,蘇洄的聲音柔軟,卻很固執(zhí),“你明明很厭倦現(xiàn)在的生活,但還是裝出一副熱情接受的樣子�!�
拋起——
“其實你根本不喜歡在人群里呼風喚雨,不喜歡太多人圍繞你,不喜歡討老師的歡心,不喜歡這么辛苦……”
落回。
寧一宵攥緊了煙盒。
他沒有笑,抽出一根煙用火機點燃,吸了一口,吐出煙霧,然后扭頭看蘇洄,語氣懶散,“那你說,我喜歡什么?”
蘇洄頓住了。這張美麗的臉在路燈下散發(fā)光彩,被煙霧環(huán)繞。
“你其實很冷淡,可能什么都不喜歡�!�
他也抽出一根煙,找他討火機,但是被拒絕了,寧一宵握著火機的手放很遠,臉卻對著他。
蘇洄沒有去奪,只是叼了煙,咬破爆珠,辛辣的薄荷沖昏頭腦,他湊過去,聲音柔軟,“小氣。”
細長雪白的煙與寧一宵燃燒的煙頭相接,像一個代償?shù)奈�。讓渡的火,浸透的薄荷,曖昧的呼吸,都被蘇洄卷進肺里。
分開后,他問寧一宵:“為什么愿意告訴我你的事?”
寧一宵在灰色的煙霧里盯著蘇洄昂貴的運動鞋、昂貴的煙盒,模糊回答,“因為我輸了�!�
被戳破了冷淡的內(nèi)核,那個曖昧的夜晚以一種近乎不歡而散的方式結(jié)束。
抽完一支煙,兩人安靜地回到?jīng)]有篝火的篝火聚會,參與著并不在乎的社交。
蘇洄繼續(xù)和那個男同學交談,時不時露出開懷的笑,寧一宵繼續(xù)假裝不在意。
只不過后來的很多天,事情都和寧一宵想象得不一樣,蘇洄并沒有因為他的冷淡而消失,相反,他每一天都出現(xiàn)了。
每當寧一宵從實習的公司回到學校,來到自習室或?qū)嶒炇遥K洄幾乎都在。
更令他沒想到的是,蘇洄每一天都會給他帶不同的櫻桃甜品,有櫻桃杏仁撻、櫻桃蛋糕、或者是櫻桃奶油泡芙、櫻桃酒磅蛋糕、櫻桃巧克力芭菲。
一周后,寧一宵又一次見到了蘇洄,他正提著精致的小甜品盒、哼著歌,在學校情人坡的樹下等著他。
那是個很美的傍晚,漫天的火燒云映照著大而空曠的草坪。
草坪上還有一對新人正在拍婚紗照,他們穿著紫色學士服,女孩子戴著潔白的頭紗,握著小小一束鈴蘭捧花。
或許是他們太幸福,反倒襯得不遠處的蘇洄形單影只,有些可憐。
碰面后,蘇洄問他要去哪兒吃,寧一宵太累,提議就坐在草坪上,于是兩人一邊吃甜品,一邊望著拍照的新人夫婦。
寧一宵吃了一口,覺得他的水平有提高,不像一開始蛋糕里還有碎的雞蛋殼。
“他們不穿婚紗和西服也好可愛。”蘇洄靠著樹干,微笑道。
“想結(jié)婚了?”寧一宵逗他。
蘇洄笑了,笑過后很認真地說,“我應該不會結(jié)婚的。”
“為什么?”寧一宵問。
草坪上,攝影師結(jié)束了一段拍攝,對新人說著[新婚快樂],新娘子害羞地笑了。
蘇洄望著,眼神很坦然,“因為沒有人能忍受永遠和我在一起吧�!�
寧一宵放下手里的盒子,想說點什么,但蘇洄很快就搶了先。
“但是看別人結(jié)婚真的感覺好滿足,婚禮也是,婚禮上新婚夫婦宣誓的時候,應該就是最幸福的瞬間了。有點可惜,我連一次婚禮都沒有參加過,不生病就好了。”
寧一宵望著蘇洄,看他很認真地盯著拍照的新人,很松弛,很愉悅,好像又很敏感。
“你呢?”蘇洄忽然問,“你喜歡什么樣的婚禮?”
寧一宵沒什么表情,十分簡潔地回答,“我不喜歡婚禮,也不喜歡婚姻�!�
說完,他慣性地轉(zhuǎn)移了話題,“為什么做這么多甜品?”
“你不喜歡嗎?”
蘇洄看向他,一向柔和的語氣都帶了些小小的埋怨,“這都是我跟著甜品大師的教學視頻學著做的,做甜品真的太難了,時間太久了,我晚上都不夠睡�!�
這一次寧一宵沒有被他的答非所問迷惑,而是重復問,“為什么每天給我?guī)В侩y不成最近有了開甜品店的規(guī)劃,想讓我?guī)湍阍嚥�?�?br />
蘇洄搖頭,自己也借了他的勺子,吃了一口快要融化的芭菲,“寧一宵,你覺得好吃嗎?”
寧一宵點頭。
“那就好�!碧K洄放下湯匙,懶散地靠著樹,笑容淡而甜蜜。
“我想讓你以后想起櫻桃,都是很好吃的味道�!�
寧一宵愣了愣,心跳仿佛頓住�?煲料氯サ募t色陽光,將蘇洄飽滿的臉頰照得透亮,像一顆幸福的桃子。
“不過我也知道,人的記憶沒這么容易改變�!�
蘇洄聲音很輕,就像他摸著流浪狗的頭、輕輕說話那樣,“我這幾天一直在想,假如我和你一起長大,也在那個靠海的村子里生活,那我們就很像很像了。
因為我也沒有可以帶我出海的爸爸,甚至沒有很健康的身體,他們可能會更喜歡欺負我,把我也捆起來,如果真的是這樣……”
說著,他笑起來,天真爛漫。
“寧一宵,我陪你吃壞掉的櫻桃�!�
第19章
N.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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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雅圖的雪越下越大,蘇洄獨自走在人行道,沒有方向。
梁溫打了三次電話,最后一次才接通,他嘴里說著眼鏡的事,卻很自如地打聽了來龍去脈,又告訴他圣誕節(jié)很難訂到房間,讓蘇洄先去他家呆一晚。
蘇洄本想拒絕,但又怕自己狀態(tài)太差,影響明天的展覽,只好同意。梁溫下樓接他,看他臉色極差,給了他一個安慰的擁抱。
浴缸、熱水、舒緩香薰和慢節(jié)奏的海洋生物紀錄片,一切能夠緩和蘇洄抑郁期的東西,梁溫都很慷慨地提供。
“為什么這么喜歡海?”梁溫手里端著杯干馬蒂尼,站在沙發(fā)旁邊。
蘇洄身披毛毯,眼神空洞地望著投影里的大海。
“在海邊生活會很幸福。如果可以選,我想在小漁村長大。”他平淡地回答。
那一整晚他都難以平靜。哪怕回到安靜的客房,躺在柔軟空蕩的床上,眼前都會出現(xiàn)寧一宵的臉。周遭越安靜,他的心越嘈雜。
他會隱約聽見寧一宵的聲音,聽見他說,[我以為你已經(jīng)忘了我了,畢竟我也快記不起了。]
外面的大雪片刻不停,蘇洄一夜未眠,只要閉上眼,痛苦的記憶就會一遍遍反芻,不留余地。
他強迫自己起床、吃藥,更換衣物,梁溫特地開車送他去展廳,和主辦方的工作人員打過招呼,對方要求蘇洄先多留一會兒,他照做了。
其他的參展者都很熱情,蘇洄愈發(fā)覺得自己枯燥無用,只能謹慎觀察四周,假裝積極的模樣。梁溫為他買來咖啡,蘇洄接過來,禮貌地回以笑容。
他偶爾抬頭,盯著親手疊的一只只蝴蝶,暈眩感再度襲來。他會忽然想起寧一宵陪他躲在繭里的畫面,但也只是某些瞬間。
不放心外婆獨自在公寓,展覽一結(jié)束,蘇洄就乘機返回紐約。
候機時,他接到主辦方的電話,對方告知他的展品被一位私人藏家購買了。
這個消息讓蘇洄死寂的心浮起一絲漣漪。
“請問,對方有沒有留下郵箱之類的聯(lián)系方式呢?”
蘇洄打開自己的郵箱,發(fā)現(xiàn)了新的郵件,點開后還是之前那個人的訂婚宴邀約,孜孜不倦,仿佛如果不能邀請到他,訂婚宴的精美食物都會索然無味。
沒有點開資料,他直接關閉了邀請郵件,對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說,“我想寫封郵件感謝一下藏家�!�
“很遺憾,對方要求匿名,我們這邊不能提供他的個人信息�!惫ぷ魅藛T寬慰他,“沒關系的,Eddy,對方非常喜歡你的作品,而且很快就支付了,你查看一下有沒有到賬?”
蘇洄照做了,自己的銀行卡賬戶的確多出一筆錢,一萬美金,價格不菲。
這筆錢來得及時,解救了他很多困境。
蘇洄支付了房租,還掉因為買藥欠下的信用卡賬單,這些令他焦頭爛額的東西,暫時消失了。
他從小生活在一個精美的籠子里,有他不想要的權(quán)利和金錢,沒有他渴望的自由�,F(xiàn)在一切顛倒,蘇洄還是把日子過得一團糟。
飛機上,他望著窗外的云,想到寧一宵在酒店的模樣。他看上去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這讓蘇洄感到安慰。
沒有自己,寧一宵只會過得更好。
狹小的機艙令人透不過氣,熬過這段飛行,蘇洄落地紐約。他開手機,發(fā)現(xiàn)有三個未接來電,都來自于房東,于是立刻撥了回去。
這里的雪更大,天氣惡劣,根本打不到車。電話終于接通,房東的聲音很焦急。
“快回來,你外婆暈倒了,剛剛才把她送到醫(yī)院!”
大腦一瞬間空白。
他來不及去想,直接沖出機場,在漫天的大雪里找了許久,終于打到一輛車。
車里氣溫極低,他分不清自己凝固的手究竟是被凍僵,還是郁期的軀體化癥狀。
蘇洄試圖打字,可根本做不到,只能非常勉強地回撥了房東的電話,在慌亂中詢問當時的情況。
他帶著外婆租住在皇后區(qū)的老式公寓,和房東住在同一層。
房東是個五十歲的白人婦女,和外婆很談得來,經(jīng)常會在一起做飯聊天,今天也不例外。就在房東去拿面粉的時候,外婆突然暈倒休克。
蘇洄感到揪心,身子蜷縮在后座,呼吸困難。他試圖讓自己正常些,但身體不受控制,只能將窗子打開些,用冷風讓頭腦清醒些。
夾雜著雪的風吹亂了蘇洄略長的頭發(fā),一陣耳鳴襲來,他擰住眉頭,緊閉雙唇。
前座的司機發(fā)現(xiàn)不對,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蘇洄搖頭,手抓住座椅,眼神充滿防備和不安。
直到下車前,他都嘗試讓自己擺脫悲觀的預感,相信外婆會沒事,但那就像揮之不去的陰云,投射在蘇洄心上。
在醫(yī)院里,他找到了房東。對方很焦急,看到他后心放下許多。
她陪伴蘇洄等待醫(yī)生的救治結(jié)果,但時間太漫長了,一小時,兩小時過去,手術(shù)室的燈依舊沒有熄滅。
蘇洄不能讓房東陪著耗下去,對她不斷道謝,讓她先回去休息。
醫(yī)院里白熾燈亮得刺眼,只剩下一只行李箱孤獨地陪伴他。
等待的過程中,很長一段時間蘇洄認為自己服用的藥物失去作用了,他感到乏力、惡心,想象自己像一灘融化的橡膠,流在地板上,黏住那些接近又離開的醫(yī)生。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但沒辦法控制自己的不正常。
直到凌晨一點,主治醫(yī)師出現(xiàn)在他面前,很冷靜也很殘酷地對他宣判了結(jié)果。
“原發(fā)性肝癌,中期,并發(fā)癥導致休克�!�
這結(jié)果如同死刑,狠狠劈在他的心頭。
蘇洄愣在原地,眉頭輕微地皺了皺,大而空洞的眼在一瞬間涌出很多的情緒。他不確信自己真的聽懂了,也不明白應該問些什么。
“你是病患家屬?”
蘇洄遲緩地點了頭,“她是我的外祖母。”
醫(yī)師點頭,這樣的情況他見得太多,已經(jīng)見怪不怪。
“現(xiàn)在病人情況危急,要進ICU搶救,費用方面我們要提前和你說清楚�!�
蘇洄立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