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季亞楠走過來,微笑著說:“你好,我是蘇洄的媽媽�!�
寧一宵微微頷首,“阿姨好�!�
“個子比小洄高很多啊。”季亞楠笑笑,“就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寧一宵下意識想拒絕,“我還是不打擾了…….”
“這怎么叫打擾呢?小洄第一次帶朋友回家,要吃頓飯的,有沒有忌口?愛吃什么?"她問了許多,寧一宵都說沒有,都可以。
“行。小洄,先帶著一宵去你房間坐坐,好了媽媽叫你�!闭f完,季亞楠便轉(zhuǎn)身回去。
寧一宵望著她的背影,禮貌道謝,“謝謝阿姨。”
季亞楠又回頭,笑了笑,“不客氣,就當(dāng)在自己家�!�
第44章
P.同為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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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來到蘇洄的房間,
寧一宵的角色從之前的安撫者,變成了一個訪客。
只是蘇洄的狀態(tài)比上次好得多,也稍稍平復(fù)了他內(nèi)心的不安和焦躁。但也因為角色的轉(zhuǎn)變,
之前的自己顧不上看這房間有多么漂亮,現(xiàn)在卻非常深刻且直觀地感受到了。
蘇洄不知從哪兒找出一本精致的相冊,打開來給寧一宵看。他們坐在木質(zhì)地板上,蘇洄翻到一頁,
指給他,
“你看,這是我四歲的時候,旁邊是我爸爸和我叔叔�!�
那個時候的蘇洄還只是個小男孩,
戴著一頂黃色帽子,穿著牛仔背帶褲和小皮鞋。
“你像個小女孩�!睂幰幌鼈�(cè)過臉,看著他說。
蘇洄抿住嘴唇,
又露出那種假裝不高興的表情,
“一點也不像�!�
寧一宵學(xué)他的樣子,
“一點也不像�!�
“寧一宵,你好幼稚。”蘇洄翻到下一頁,“不給你看了。”
“我錯了�!�
寧一宵總是很快認(rèn)錯,面對自己好像完全沒有底線。
蘇洄又找到一張,湊過來,
“看這個,這是我十歲的時候,
參加學(xué)校的才藝匯演,
我在臺上彈鋼琴,
這張照片是我媽媽拍的�!�
臺下很多人,坐得整整齊齊,
蘇洄一個人坐在臺上的鋼琴前,穿著燕尾服,斜上方一小束聚光燈,安靜地打在他身上,像個受盡寵愛的小王子。
蘇洄翻著照片,大多都是媽媽拍攝的,所以畫面中經(jīng)常都沒有她。
他自言自語,“其實我媽是愛我的,生我的時候也差點死掉,為了我放棄了很多,只是她的愛被這個該死的父權(quán)家族壓得變形了,她也變形了,我還沒有,所以我很難熬�!�
這些話聽上去叫人心痛。
寧一宵無端感到難過,在他心里,蘇洄天生就應(yīng)該生活在無憂無虞的環(huán)境里,一個隔絕苦難、貧窮和困苦的溫室,有優(yōu)越而充足的養(yǎng)分與條件,充滿陽光和愛。
只是有時候愛也會讓人缺氧,讓人變形。和很多家長一樣,他們的愛不是自由的一小片天地,而是一張網(wǎng),一個塑性的玻璃罐,代代相傳,奉若圭臬。蘇洄的外公是如此對待蘇洄的媽媽,也原封不動對待蘇洄。
作為一個局外人,寧一宵很難評判這是不是愛,畢竟他也沒有得到過多少來自家庭的關(guān)懷。但可以確定的是,蘇洄的確有著許多人奮斗一輩子都得不到的起點,毫不費力就可以輕易獲得很多東西。
在這一刻,寧一宵甚至有點感激自己的上進(jìn),如果不是因為他咬著牙走過來,從一個小村落不斷向上爬,磕磕碰碰,頭破血流。
如果不是這樣,他灰頭草面的人生永遠(yuǎn)不可能與蘇洄有任何交點。
“發(fā)什么呆?”蘇洄看了一眼門,抬起手里的相冊,遮住他們的臉,湊過來親了親寧一宵的嘴角。
蘇洄的眉眼漂亮得像他房間里掛的油畫,睫毛長到近乎沉重,就像他人生經(jīng)歷的那些挫敗,壓抑住這雙略微上揚的雙眼。
寧一宵也偏過頭,吻了吻上天給他的獎勵。
“我們好像在偷情……”蘇洄湊過來,想深吻,但門忽然被敲了兩下。
門外傳來傭人的聲音,“小少爺,飯已經(jīng)好了�!�
蘇洄已經(jīng)摟了上來,所以還是強行和寧一宵接了個濕潤的吻,含混地回應(yīng)道,“知道了……”
兩分鐘后他們出去,穿過長廊,暮色透過無處不在的玻璃窗,照射在復(fù)古的地板上,這里簡直就像個巨大的藝術(shù)品。
餐廳的一面是整片落地玻璃,正對著的便是蘇洄種的那一排藍(lán)色陰雨,藍(lán)紫色的花朵密布于充沛飽滿的綠葉間,散發(fā)著清幽的夏日香氣。
季亞楠的語氣里帶著些許自豪,又用壓制的話去掩蓋,“小洄就是喜歡擺弄花花草草,好多人第一次來我家都以為是專門的園丁弄得呢,其實就是他瞎搞的。”
說著,她從傭人手里接過消了毒的熱毛巾,遞給蘇洄。
“也有很多是園丁做的�!碧K洄仔細(xì)擦了手。
“哪有很多,園丁就偶爾過來除除雜草,剪一下樹枝之類的……”季亞楠抿了口茶,笑著對寧一宵說,“你也喝,這個茶好喝的,很香,是我從四川帶過來的�!�
“謝謝阿姨�!�
“謝什么,小洄沒有帶過朋友回家,你是第一個�!奔緛嗛χf,“每次我問他在學(xué)校怎么樣,他都說還行還行,其實我感覺小洄挺孤單的,因為他上學(xué)的時間也比別人少嘛,經(jīng)常請假……”
說到這里,季亞楠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些,便壓住,讓一旁的阿姨給寧一宵盛湯。
蘇洄倒是很隨意,“沒事兒,媽,他知道我的病�!�
季亞楠有些驚訝,望了一眼蘇洄,“是嗎?那關(guān)系是很好了。”
寧一宵微笑著,“沒事的阿姨,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很關(guān)心他�!�
季亞楠嘆了口氣,“我也挺忙的,但是你說小洄這個病,怎么能不關(guān)心?他外公對他要求也很高,畢竟就這一個孩子嘛�!�
湯是用鴿子和鮑魚一起煲的,一旁的阿姨給每個人都端來一碗,湯色金黃,味道很香。
但看到碗里的鮑魚,寧一宵有些難以抑制地生理性反胃。
他沒有表現(xiàn)出來,還是喝了一些,抬筷子也只夾眼前的幾盤菜。
蘇洄喝了幾口湯,把鴿子腿上的肉拆下來吃,“媽,你今天不是說要去徐叔叔那兒,怎么回來了?”
季亞楠說,“你徐叔叔中途被叫去開會了,我想著你還在家,就先回來,不然你又不好好吃飯。他一會兒就過來,剛剛還給我發(fā)了短信,說在路上,還說看到你愛吃的蛋撻了,給你買回來。”
蘇洄的臉色變差了,拿筷子挑著碗里的米粒。
季亞楠注意到他掛了臉,但沒說什么,只是熱情地給寧一宵夾菜,讓他多吃點。
“對了小寧,”季亞楠看向他,兩手交疊,“小洄剛剛說你們是同學(xué),同系?”
寧一宵解釋,“我讀的是計算機系,和蘇洄是參加同一個社團認(rèn)識的�!�
季亞楠點頭,“計算機,T大頂好的專業(yè)啊,那你現(xiàn)在大二?”
“大三,我比他大一屆�!睂幰幌f。
“那你是要準(zhǔn)備畢業(yè)了吧,之后什么打算呢?”季亞楠詢問。
蘇洄插了嘴,“媽,你怎么問題這么多�!�
“沒事�!睂幰幌α诵�,“我現(xiàn)在在實習(xí),也在申請出國讀研的CSC,所以同時在準(zhǔn)備一些論文工作,和蘇洄這邊的王教授也有合作�!�
蘇洄打心眼里佩服寧一宵,居然能在男朋友親媽的連番追問下,像面試一樣有條不紊地講述自己的未來規(guī)劃,如果換作是他,肯定做不到。
季亞楠的臉上也流露出明顯的青睞,“那很厲害啊,不過T大的CSC估計競爭也很大,如果沒記錯的話應(yīng)該是明年三月份申請,先祝你一切順利了。”
“謝謝阿姨。”寧一宵微微頷首。
“你隔壁張叔的兒子,也是要出國,雅思托�?剂瞬恢蓝嗌俅�,塞錢水學(xué)歷都費勁�!奔緛嗛o蘇洄夾了些菜,“小寧這么優(yōu)秀,你也加把勁啊。”
蘇洄點了點頭,瞥了寧一宵一眼,嘴角抿著笑意。
可真是沒想到,第一次帶寧一宵見家長,他就成了“別人家的小孩”。
正聊著,玄關(guān)傳來關(guān)門聲,季亞楠回了頭,“徐治?”
“哎。”徐治遠(yuǎn)遠(yuǎn)地就應(yīng)了,走過來時手里提了蛋撻和一盒光是從包裝看就知道很貴的海鮮。
“你說有客人,我順道帶了金槍魚和龍蝦刺身,切好的,可以直接吃�!毙熘伟褨|西往桌上一擱,目光與寧一宵對上,愣了愣。
“喲,都是我愛吃的。”季亞楠笑著讓傭人拿去裝盤,把蛋撻的包裝拆開遞給蘇洄,“快謝謝叔叔�!�
蘇洄接過來,并沒有太開心,“謝謝。”
“坐啊。”季亞楠看向徐治,“發(fā)什么呆�!�
徐治笑了笑,在季亞楠身側(cè)落座,笑著說,“原來你說的客人是小洄的朋友�!�
季亞楠這才反應(yīng)過來,“對,忘了介紹,這位是小洄的同學(xué),寧一宵�!彼聪�?qū)幰幌斑@是我丈夫,徐治�!�
隱隱地,蘇洄感到不太對勁,側(cè)過臉看寧一宵。他看上去很平靜,掛著很有禮節(jié)也富有善意的微笑,蘇洄忽然意識到,這樣的笑容他幾乎沒有在寧一宵臉上看到過。
面對自己時,寧一宵是真實可愛的,但此時此刻,他充滿防備,掩飾著內(nèi)心。
“徐叔叔好。”寧一宵語氣平靜。
徐治點頭致意,正好傭人將他買來的海鮮刺身端來。它們都被裝進(jìn)一個巨大的米白色寬碟之中,擺出好看的形狀,和高檔餐廳里的昂貴菜品別無二致,等待被有錢人品嘗。
“嘗嘗,很新鮮的�!毙熘涡χ�,用公筷為寧一宵夾了一片金槍魚大腹,并講解說,這是金槍魚身上最好吃、最嫩的一部分,因為幾乎運動不到,脂肪都堆積在這里,口感極佳。
寧一宵低頭,凝視著這片粉色的、布滿霜降紋路的金槍魚肉,熟悉的海的氣味再次翻涌,令他難以忍受。
但他還是安靜地吃掉了,像上流人士對待珍饈美味那樣享用著這團令他反胃的脂肪,咀嚼,吞咽,他端起茶,喝了許多,但還是沖淡不了那股海的腥氣。
蘇洄對寧一宵的一切都很敏感,明明寧一宵表現(xiàn)得毫無破綻,他還是覺得不對,于是餐桌下的手輕輕放到寧一宵膝上,側(cè)過臉小聲問他,“是不是不喜歡?”
寧一宵只是笑笑,不回答。
蘇洄盯著他,又看向?qū)γ娴男熘�,總覺得他們之間似乎有種莫名的不合拍。盡管他認(rèn)為這是正常的,因為自己也很討厭徐治。
可徐治為什么在看到寧一宵的時候,會愣住呢?
他忽然想到了馮志國第一次開車接他時說過的話。馮志國是被徐治從老家?guī)н^來的,算是他的人。
寧一宵是北濱省的,徐治也是。
蘇洄不覺得事情會這么巧合,但心里總覺得哪里很奇怪。
徐治笑著問季亞楠,“怎么樣?”
季亞楠連連點頭,“好吃呀,你買的都是好的�!�
她剛吃了幾口,便被一通電話打斷,離開餐桌去了樓上的工作間,走之前還囑咐他們多吃點。
餐桌瞬時冷清下來,主動權(quán)最后落到徐治手里,話題扔給了蘇洄和寧一宵。
“其實你們兩個成為好朋友,我還挺意外的。”徐治笑著,眼睛半瞇起,“小寧看上去就是對自己的前途很有規(guī)劃的人,很現(xiàn)實上進(jìn)。小洄嘛,感覺完全不是一類人�!�
他笑著,指了指家里掛著的畫,“小洄就喜歡這些,畫啊,藝術(shù)品啊,還有花花草草,有時候?qū)χ炜斩寄馨l(fā)一整天的呆。我還記得他媽媽對我說過,小洄小時候就有很多奇思妙想,說的話都和一般小孩子不一樣�!�
他模仿起蘇洄的語氣,“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說‘我覺得這個社會都是單向度的人,大家只在乎物質(zhì),沒有精神,活得像一張皺巴巴的紙�!�
說完,徐治笑了,“是不是很可愛?”
蘇洄沒有笑,他厭惡自己的話被徐治復(fù)述出來,也討厭是在這樣一個情景下,討厭徐治擺出一副看上去與他親近的姿態(tài),因此坐立難安。
寧一宵輕笑了笑,“他是很可愛,但也很深刻�!�
“深刻,沒錯�!毙熘螄L了嘗茶,笑著說,“所以我才覺得你們能相處得這么融洽本身就很神奇。小洄這個人,天真,理想化,很唾棄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不喜歡太現(xiàn)實的人。”
寧一宵低垂著眼,安靜地夾著盤子里的青菜,但怎么都夾不起來。
“我飽了�!碧K洄站了起來,非常粗暴地終止了話題,并扭頭輕聲詢問寧一宵,“幫我給花換盆嗎?”
“嗯�!睂幰幌酒饋�,略一頷首,也站了起來。
誰知季亞楠湊巧結(jié)束了工作電話,下樓便看見兩人要走,“這么快就吃完了?”
蘇洄站在原地,嗯了一聲。
季亞楠在后頭問,“要不要吃點水果?”她看了一眼外面,“天挺晚了,小寧要不今天就在客房睡一覺吧,明天早上再走�!�
寧一宵下意識拒絕,“不用了阿姨,明天周一,我還要上班�!�
“沒關(guān)系的。明早讓司機送你過去,很快的�!彼χ�,“就住蘇洄隔壁客房吧,就是小了一點,你不介意的話我讓阿姨收拾一下�!�
話已經(jīng)說到這份上,蘇洄又一直看著他,寧一宵沒辦法拒絕。
“那謝謝阿姨�!�
“不客氣�!奔緛嗛α耍澳憧�,來一趟說了不知道多少個謝謝�!�
蘇洄見他們做了決定,便拉著寧一宵去花園里換盆。花園有些熱,被蟲鳴聲充盈,這里的植物吸飽了陽光和雨水,肆無忌憚地散發(fā)著草葉酸澀的香氣。
蘇洄很耐心地挖著泥土,在枝葉完完全全遮蔽他們時,湊過來握寧一宵的手,很可愛地問,“你會覺得我臟嗎?”
同樣的問題他在寧一宵為他擴張時問過,在舔舐他手指時也問過,但都得到一樣的回答。
“怎么會?”
剩下一句話,寧一宵一直沒能說出口。
你是全世界最干凈、最純潔的人。
所有溢美之詞,寧一宵都會下意識用在蘇洄身上,對于從未得到命運眷顧的他而言,只會感到幸運。
他握住蘇洄沾著泥土的手,反倒覺得無比平靜,好像草葉與泥土的芬芳可以掩蓋他身上除不盡的魚腥氣。
蘇洄換好花盆,像小貓一樣扶著他伸了個懶腰,然后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你覺得徐治這個人怎么樣?”
寧一宵想了想,“不太清楚,感覺很一般�!�
這個回答令蘇洄有些困惑,看上去,寧一宵好像并不認(rèn)識徐治。
“我不喜歡他�!碧K洄直接說。
“看得出來�!睂幰幌α�。
“我覺得他不是真心喜歡我媽,但我媽不覺得�!碧K洄揪掉兩根雜草,“他比我媽小八歲,其實也就比我們大十四五歲�!�
寧一宵想了想,有些走神,“我總感覺見過他,但怎么想都想不起來。”
蘇洄皺了皺眉,“真的?”
“可能是記錯了�!睂幰幌櫫税櫭肌簳r的記憶對他而言都不算好,或許大腦已經(jīng)形成保護機制,選擇性地遺失了許多。
離開花園時,寧一宵在草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的玻璃魚缸,不過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栽上了一些他不認(rèn)識的花草。
蘇洄注意到他的視線,但也沒說什么,媽媽催促他們洗澡睡覺,蘇洄也就帶著寧一宵進(jìn)去,在他客房轉(zhuǎn)了一圈,回到自己的房間洗澡。
晚上十點,整座房子都靜下來。
寧一宵躺在客房柔軟的床上,難以入眠。這個被蘇洄媽媽稱為“小”的房間,比他所住過的所有房間都大,也都要好。
房間里散發(fā)著香薰蠟燭的氣味,是他所不清楚的花香,蘇洄的氣味被隱去,令他開始不安,想洗手,或是抽煙。
但很快,外面?zhèn)鱽砟_步聲,蘇洄從相連的陽臺溜進(jìn)來,推開了他房間的玻璃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