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反倒是寧一宵,他沒料到蘇洄會這么直接和快速。
蘇洄很堅定地握著他的手,攥得很緊,“分開的六年里,他一直沒有忘記我,還是很喜歡我,我也是一樣,那些誤會我們都說開了,所以決定復合,重新在一起。”
他很少這樣說話,很正式,像個成熟的大人,不像總掙扎于病痛和情緒泥潭之中的患者。
房間里很靜,兩秒后,蘇洄聽到了外婆的笑。
“我早就猜到了,就等著你們來呢�!�
她還插著細長透明的吸氧管,看上去蒼老了許多,但神情卻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慈愛。
“老天爺對你們不公平,我心里也很難受,說起來也是一只腳踏進棺材的人了,但還是忍不住惦記著,每次小洄過來,我都想過問兩句,但他每次都說你們只是朋友,到后來我也不好多問什么了�!�
寧一宵低頭,瞥了眼被蘇洄緊緊握住的手,像時不時會重演的創(chuàng)傷畫面,腦海中閃過很多快要忘掉的回憶。
外婆看向寧一宵,滿心愧疚,“小寧,你是個好孩子,是我們家對不住你�!�
寧一宵立刻搖頭,“沒有�!�
“這些事都是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你以德報怨,再見面還肯這樣幫我和小洄,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個這么好的人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睂幰幌f。
“哪有什么應該?你不欠任何人的,只有我們欠你的�!�
外婆說著,笑了笑,話題一轉,“小洄,你上次給我買的椰子糖很好吃,不知道還有沒有,現(xiàn)在突然有點想吃了�!�
蘇洄立刻站起來,拉開床頭柜找了一下,發(fā)現(xiàn)只剩一個包裝盒。
“沒有了�!彼闷痫L衣,“外婆,我去給你買吧,就在醫(yī)院附近的超市買的�!�
外婆點點頭,“那你順便帶點水果回來�!�
寧一宵也起了身,“我陪你去吧。”
“小寧。”外婆叫住了他,從一旁拿起一個巴掌大的儀器,“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我老花鏡找不到了,看不清說明書,這個要怎么用?”
蘇洄摸了摸寧一宵的手臂,“我自己就可以,很近的,一會兒就回來了�!�
寧一宵這才點頭,對外婆露出一個笑容,“我來幫您看。”
他知道蘇洄外婆是想支開蘇洄,單獨和他聊,但不確定內(nèi)容是什么。明明被肯定了,心中卻依然不安。
“過來坐,到這邊來�!蓖馄趴粗Γ特意抽了紙擦了擦床跟前的椅子面,“小洄說你愛干凈,家里都收拾得很利落,他那個孩子就不行,東西喜歡亂擺亂放,平時肯定沒少讓你操心�!�
寧一宵搖頭,坐下來,“他很好�!�
聽到這句話,外婆嘆了口氣,像是不知要從何說起,從床頭拿了個橘子,低頭慢慢剝開皮,“有些事,我只能在小洄不在的時候,單獨和你說,要是他在這兒,肯定不讓我開口的。”
“您有什么想說的,盡管告訴我,我不會對他說的�!�
“也不是什么不能對他說的話,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提�!蓖馄畔萑胨季w之中,緩緩開口,“當年的事,你們可能已經(jīng)說開了,也知道是什么情況了,我就不再提這些傷心事了。今天看到你過來,我就知道你們之間的心結可能已經(jīng)解了大半了。其實你們現(xiàn)在在一起也好,小洄他……比起前幾年,真的好很多了�!�
寧一宵有些迷茫,“前幾年?”
“我就知道,他啊,肯定不會告訴你這幾年過的日子,哪怕提也就幾句話帶過,我的孫子,我最了解了。”
“他有時候很會避重就輕的�!蓖馄耪f,“看上去好像不太在乎,也沒那么多感情,但其實不是,他只是不敢說�!�
外婆遞給寧一宵剝好的橘子,“小洄的病是這兩年好轉的,當年他選擇離開你,有很多原因,但可能都沒有告訴你,他把自己當成是一塊絆腳石,不挪開,對你不公平,狠下心挪開了,自己卻走不出去。”
“小洄在精神病院待了兩年,這他應該告訴你了�!�
“嗯,他說了。”寧一宵點頭。
外婆神色凝重,“后來他遇到了那位教授,跟著他生活了一段時間,老天開眼,讓我們一老一小重逢,但那個時候的小洄,其實真的千瘡百孔,完全不像當初了。我問過懷特教授,也問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了解了他這幾年的情況�!�
“他在精神病院的時候,沒有想過要自殺,就好像有什么一直在支撐著他,這塊石頭如果落不了地,他就沒辦法走�!�
外婆說著,眼圈有些酸澀,“每年冬天他都過不好,很害怕過冬,從十二月開始,精神狀態(tài)就會變得很差,每天昏睡,下不了床,但會在某個晚上偷偷出去燒紙錢,有時候買不到紙錢,他就自己做�!�
“一開始我還奇怪,因為那幾天既不是什么節(jié)日,也不是他媽媽走的時候,所以我趁他不在,瞧了一眼他疊的紙錢,上面寫的名字我不認識,姓秦�!�
寧一宵的心忽然間抽痛,像是被一根極細的線勒住,無法呼吸。
蘇洄是在祭拜他的母親。
“每年他都這樣,每次還會念經(jīng),說胡話,什么過生日啊,去看她。”
外婆頓了頓,想到那段過往,還是很心疼,“剩下的時間他就一直躺在床上,也很抗拒治療,醫(yī)生說,他這樣長時間的昏睡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因為他沒辦法清醒地面對自己的情緒。”
“有時候躁期來了,小洄睡不著,騎自行車跑到很遠很遠的寺廟,去那里燒香拜佛,回來的時候手都凍紅了,還會自己偷偷帶一些佛牌或是護身符回來,藏著不讓我看到。”
外婆說著,笑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次他鬧脾氣,把自己求的佛牌都裝在一個小袋子里,說要拿出去埋掉。我問他怎么了,他就念念叨叨,說寧一宵生病了,發(fā)燒了,怎么都不好,這些東西沒有用。”
寧一宵垂著頭,緊皺著眉,幾乎想象出當時蘇洄的樣子。
他一定很著急,一急起來就像小孩子,束手無策,只能把氣撒在佛牌上。
“但這種東西怎么能埋呢?”
外婆彎了彎腰,從枕頭背后拿出一個黃色的小布袋子,拉開抽繩,遞給寧一宵。
那袋子沉甸甸的,里頭裝滿了各式各樣的佛牌和護身符,寧一宵光是看著,就無比難過。
每一塊護身符上寫的名字,都不是蘇洄,全是自己。
翻過來,是蘇洄親手寫的祝福,還是那八個字——健康快樂,前途光明。
他不清楚蘇洄需要獨自趕多遠的路,才能在異國找到這樣的寺廟,又需要等多久才能開門,才能上一炷香,跪在蒲團上祈求神靈,為一個已經(jīng)找不到的人尋求庇護。
他返程的時候,大概也會很開心,看著佛牌,一點也不覺得累。
哪怕這個人真的不會再出現(xiàn)了。
“他病得厲害,經(jīng)常說胡話,后來聽醫(yī)生說,我才知道,他是出現(xiàn)幻覺了。一開始我很不習慣,還覺得有點嚇人,只有我們兩個人吃飯,小洄硬是要多擺一副碗筷,還說你不喜歡臟的地方,餐桌反復擦好幾遍�!�
外婆說著,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淚,“他不想吃藥,也不治病,怕幻覺消失。我一開始不同意,后來犟不過他,又覺得小洄可憐,就隨他了�!�
她指了指布袋子,手伸進去,從里面拿出一個紅色的小首飾盒,打開來,里面放的并不是什么名貴的首飾,而是一對紙折的戒指,其中一個已經(jīng)變形,起了毛邊,另一個稍大一些,還嶄新如初。
“這是他自己做的戒指,戴過很長一段時間,后來,突然有一天,他不太開心,不戴了,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寧一宵和我吵架了,不想要我的戒指了,我也不戴了�!�,其實你那枚,一直放在盒子里,沒有拿出來過,他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戒指一直沒人戴,就傷心了,和幻覺里的你吵架了�!�
寧一宵拿起那枚從未見過的紙戒指,視線有些模糊,隱約看見里面寫著一枚字母——N。
他將這枚戒指套入無名指,尺寸分毫不差。
這些都是蘇洄隱藏起來的、愛的證據(jù)。
“我一開始不習慣,哪有第三個人,明明就只有我們兩個,但后來慢慢地,也習慣了,只要他開心,我一個老婆子,有什么不能陪著演演戲呢�!�
外婆眼睛紅了,想到當時的蘇洄,聲音也不由得哽咽,“后來有一次,他是真的打算走了,給我寫了一封信,吃了好多好多藥。當時我嚇壞了,還好有懷特教授幫忙,我們第一時間把他送到醫(yī)院搶救、洗胃,打麻醉的時候他醒了,還在說胡話,讓醫(yī)生不要救他。醫(yī)生都說,這是他求生意志最薄弱的一次�!�
“我不明白,還以為有了幻覺,小洄哪怕瘋一點,至少也每天開開心心過了,不會又想不開,那一整晚我守著他,想了一整晚也沒想通。”
外婆掩面流淚,寧一宵遞過去紙巾,手覆在她蒼老的手上。
“后來他醒了,我看著他哭,他看著我發(fā)呆,還問我,‘外婆,你怎么都不會老啊?’我說,我已經(jīng)很老了啊。小洄就搖頭,說他二十歲的時候我就長這樣,現(xiàn)在他都六十歲了,我怎么還是長這樣呢。”
六十歲……
寧一宵后背僵了一秒。
他想到蘇洄喝醉,說祝他21歲生日快樂的真誠模樣,在他說自己已經(jīng)27歲時,蘇洄臉上的錯愕和迷茫,也都是真的。
他的確分不清。
“小洄說,‘我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寧一宵也是,他昨晚走了,我們約好一起走的,為什么要救我?他還在等我�!�
寧一宵愣住了。
原來他們在蘇洄的幻想里,已經(jīng)白頭偕老過了。
說到這里,外婆最終還是難以忍受,搖了搖頭,表情卻難掩傷痛,“到那一天,我才知道,是我想得太簡單,由著他在幻覺里不出來,其實會害了他�!�
“所以我只能狠心,讓他住院,強制性接受治療,讓他逐漸從幻覺里走出來,他后來也慢慢地放下了,我經(jīng)常說,寧一宵可能也生活得很好,你也要學著慢慢走出來,他很努力地試過了,也往我把這些事都忘掉。小洄不像以前了,做什么事反應都很快,現(xiàn)在總是慢吞吞的,并不是他不想快一點回應你,可能他只是在分辨,他怕自己分不清楚什么是真實,什么是幻覺,就會做錯事�!�
外婆握住寧一宵的手,“孩子,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他的確放棄了你,但他比你想象中更愛你,他只是不敢說,怕嚇到你�!�
“今天你看到的小洄,已經(jīng)是克服了很多困難,花了很大的決心和毅力,逐漸好轉的他。很多人見到他,聽說他的病,會很意外,覺得他一點也不像個病人,只有我知道,其實他也曾經(jīng)病得很重,很痛苦。直到今天,他可能依舊會覺得自己配不上你,沒辦法,這是這孩子的命數(shù)�!�
她看向寧一宵,“說實話,如果我是你的家長,我不希望你和這樣的孩子在一起,會耽誤你�!�
寧一宵搖頭,聲音很輕,卻很堅定,“但我不能沒有他�!�
外婆點點頭,“我知道的,你們心里都始終只有彼此。但如果他有時候會讓你覺得不舒服,或者是哪里做得不好,你多多包容,或者告訴我,我來教他,好不好?”
寧一宵臉色蒼白,蹙著眉,如同冰凍的湖面,看上去堅固無比,可細微的裂痕卻在蔓延,脆弱得一觸即破。
“不會的,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寧一宵抬眼,眼圈泛了紅。
“分開的這幾年,我每天都希望可以給蘇洄一個家,讓他可以幸福、快樂,雖然有些遲了,但這個愿望從來沒有改變過�!�
蘇洄回來的時候,正看到寧一宵推著外婆出來曬太陽,兩個人正聊著天,關系似乎又親近許多,令他很開心。
于是他遠遠地就揮舞手臂,大聲喊了寧一宵的名字,不顧其他人的目光。
寧一宵循聲望去,看見蘇洄站在一棵杉樹下?lián)]著手臂,藍色風衣敞著,衣擺被風吹起,陽光將他襯得充滿生機,像一株鳶尾,翻山越嶺趕來,為他盛放。
看到他笑,寧一宵卻覺得痛。
蘇洄跑了過來,但并沒有直接撞到他懷里,在外婆面前還是有所收斂,停在他面前,頭發(fā)絲還在晃,笑容洋溢。
“外婆,你的椰子糖�!碧K洄從紙袋里拿出一包糖果,放在外婆膝蓋上,“跑了好幾家才買到呢。”
“謝謝小洄�!蓖馄判χ嗣氖直�。
“不客氣。”蘇洄笑著,歪頭看向寧一宵,“我還買了冰淇淋,有你愛吃的口味。”
他抬起手,搖了搖袋子,“吃不吃?”
寧一宵卻直接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蘇洄愣了愣,撫摸他的后背,“怎么了呀?”
他怕被外婆聽到,湊到寧一宵耳邊很小聲問,“你不會這么一會兒就想我了吧?”
“嗯�!�
蘇洄抿開笑意,在心里覺得寧一宵真的很像小狗,非常像,于是摟得更緊,也不怕被外婆笑話。
寧一宵卻靠在他肩窩,毫無邏輯地重復。
“我真的很想你。”
第82章
N.順頌時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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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陪外婆吃了午餐,
等她睡著才一起回家。
路上,蘇洄分享著剛剛買椰子糖時的見聞,其實都是很瑣碎無聊的小事,
但被他說得很有趣。
寧一宵很喜歡在他說話時盯著他看,看現(xiàn)在的蘇洄,但分開那幾年的他卻像是一片殘影,揮之不去。
如果外婆不開這個口,
寧一宵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這些瘋狂的過往。每每他問起蘇洄過得好不好,
蘇洄永遠只會笑笑,一筆帶過。
“不好笑嗎?”蘇洄說著,停下來看他。
寧一宵扯了扯嘴角,
“好笑�!�
“那你為什么看著我發(fā)呆��?”蘇洄湊近些,“怎么了?不開心嗎?”
寧一宵搖頭,抬手刮了刮蘇洄的鼻梁。
“沒事。”
蘇洄哦了一聲,
抓緊了寧一宵的手,
“我不在的時候你沒有自己洗手吧?”
“沒有�!�
蘇洄拉起來他的手嗅了嗅,
眼睛亮了,“有橘子的味道�!�
寧一宵笑了。
“我頭發(fā)長出來了一點點,有黑色的發(fā)根了。”蘇洄對著車窗揉了揉頭發(fā),“要不我再染個顏色吧�!�
“染什么顏色?”寧一宵問。
“紅色?”蘇洄看向他,“紅色會不會太刺眼?藍色呢?”
寧一宵伸出手,
摸了摸蘇洄的頭,“你怎么樣都好看�!�
“你不要騙人�!�
“我不騙人。”
街道擁擠,
坐在駕駛座里的司機百無聊賴地看著前面車的車牌,
蘇洄則靠在寧一宵肩頭,
盯著街道上來來回回的行人,忽然間他發(fā)現(xiàn)了一間小商店,
里面販賣著各式各樣的文創(chuàng)用品。
他忽然拍了拍寧一宵的肩,“我想去那家店買東西�!�
寧一宵沿著他指尖的方向瞥了一眼,沒猶豫,解開安全帶,對司機說,“你先回去吧�!�
就這樣,他們下了車,穿過被車子塞滿的街道,來到那間復古小店。店里沒什么客人,蘇洄直奔吸引他的紅木貨架,拿起一份重量不輕的拼圖,舉起來給寧一宵看。
“這個是不是很像你以前拼的那個?”他眼睛有著孩童的潤澤,亮亮的。
寧一宵接過來,看了看,“是一個系列,都是NASA聯(lián)名的星云圖案�!�
“我要買這個�!碧K洄打算直接結賬,突然又發(fā)現(xiàn)這一份拼圖的后面擺著另一款不同圖案的,也忍不住拿起來,“誒,還有一個……”
“喜歡就買�!睂幰幌鼜澫卵�,幫他檢查,“剩下還有沒有不一樣的?要不要問問店員?”
他把蘇洄想說的話都說了,蘇洄便抬頭去看,店里似乎沒有店員,他小聲問了一句“有人在嗎”,很快得到一個回應。
“有�!�
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從里間走出來,“需要什么?”
蘇洄拿了手里的拼圖上前,詢問有沒有其他款式,老太太戴上老花鏡瞅了半天,最后還是搬了救兵——叫出了她的先生。
老爺子幫蘇洄把所有款式都拿出來,一共六個,可惜的是唯獨缺了過去寧一宵拼過的那款。
但蘇洄還是都買下了,并且拒絕讓寧一宵付款,用了自己的卡。
他和素昧平生的老太太聊得很開心。
“您和爺爺結婚四十五年了?天哪�!碧K洄想了想,“那好像是藍寶石婚了,是嗎?”
老太太笑著說自己也不知道,還抱怨,“我快煩死他了,每天吵得我睡不著,動作慢吞吞,耳朵也不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