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撒尿還講公德心?”陳麥冬嘴里噙著煙,提著褲子說。
“你怎么不撒自己家院?”盡管這院子荒廢了幾十年。
“憋不回去�!�
喝了一下午的茶,莊潔也有了尿意,想著到了粥屋再說。哪知陳麥冬先要順路回殯儀館拿手機。
莊潔遠遠地站在路口,示意他回殯儀館拿手機,她就不過去了。陳麥冬騎了摩托過來,莊潔坐上問:“你開會怎么不騎摩托?”
“殯儀館的摩托不能亂停�!�
“還有這種講究?”莊潔不太懂,隨口又問:“那你停人粥屋門口不缺德?”說完反應過來,“停停停�!�
陳麥冬停車,莊潔罵罵咧咧地下了摩托,“我喜歡散步。”
陳麥冬揚了下嘴角,追在她身后說:“都已經(jīng)打擾了,道個歉就行。”
莊潔明白他在開玩笑,隨即雙手合十,念叨了句:“抱歉抱歉,我不太懂事�!闭f完又上了摩托。
莊潔好奇心大,吃飯時問他有沒有遇到過靈異事件。陳麥冬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她,“從沒遇見過。”
“那有沒有推進火化爐又活……”
“沒可能。而且一旦推進去就沒辦法了。”陳麥冬科普道:“曾經(jīng)有在入殮這個環(huán)節(jié)睜開眼的,但到火化爐那個程序,人基本沒有活過來的可能。”
“那也挺嚇人的。入殮的人不得嚇死�!鼻f潔來了興致,“我自個親身經(jīng)歷,我小時候有個身體不好的嬸兒,忽然有一天她發(fā)瘋,哭嚎著說她想家,想自己的孩子。她嘴里說出來的事完全就是我們同村另一個人的事,而那個人意外事故去世了。”
“我們家很多人都摁不住她,她力氣很大,后來喊了一個奶奶,她不知道掐了她身上什么位置,這個嬸兒就暈過去了。她醒來后什么也不記得。”莊潔正色道:“我相信科學,但我也相信科學解釋不了的事�!�
“我也相信。人本來就應該心存敬畏。”陳麥冬說。
“我有一個朋友說她見過她媽,她媽不是長頭發(fā)披白袍,而是和生前的打扮一樣。所以電影里的鬼故事都是騙人的�!�
陳麥冬垂頭喝粥。
莊潔看了他會兒,也喝了口粥,“其實你挺有魅力的,不應該單身。”
“你也不要因為自己的職業(yè)而去降低擇偶標準,懂你的人自然會接納你的職業(yè),不懂你的,你就算為她改變職業(yè)也沒用�!�
陳麥冬看她。
“你發(fā)什么愣?”莊潔見他發(fā)神兒,“你是有點混兒,但大方向很好�!�
“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你單身是因為什么?”陳麥冬反問。
“我?我是因為愛而不得�!鼻f潔笑。
陳麥冬應了句,“你前天才說喜歡我�!�
莊潔仰頭大笑。
陳麥冬繼續(xù)喝粥,沒再理她。
倆人在電影院落座,陳麥冬沒忍住問:“他嫌棄你腿?”
“誰?”
“你愛而不得的那個人�!�
莊潔一愣,想了會說:“主要他愛我兩分,愛自己八分�!�
“你期望他愛你幾分?”
“五分是合格,滿意是七分。”莊潔望著屏幕說。
陳麥冬沒再問了。
看完出了電影院,莊潔朝他揮手告別,嘴里哼著主題曲,“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無論我昂昂昂昂……”忘詞了。
“莊潔�!标慃湺八�
“干什么?”莊潔回頭。
“剛借你手機打的是我的號,微信也那個號�!�
“成,回頭聯(lián)絡�!�
“你幾號回上海?”陳麥冬問。
“十號。”
“祝你平安�!�
“謝了�!鼻f潔覺得這話說不出來得怪異,好心提醒他,“你千萬別隨意說這話,有點瘆人�!�
*
她給陳麥冬微信備注的是:五好青年。
陳麥冬給她微信備注的是:莊潔。
她放下手機認真看村里的宣傳資料,把山藥那一頁編輯制圖,還添加了這些山藥與其它山藥的不同賣點,然后保存文檔,打算明天發(fā)給一個潛在買家。
合上平板打著哈欠下樓,碰上正從廠里忙完回來的寥濤跟何彰躍。她看了眼時間快十二點了,寥濤問她鎮(zhèn)長都說了啥,莊潔大致給說了。
“鎮(zhèn)里真是有意思,這目的不很明確?就是讓你們這些飛出雞窩的金鳳凰別忘了自己的老窩,別太偏高,別忘本�!绷葷f。
何彰躍說聞到一股味兒,是不是那鵝拉屎了?
莊潔聞,果然有一股味兒。昨天鵝就拉了,大白天跑她臥室的下腳毯上拉,把她給惡心的。
三個人在客廳里找鵝屎,寥濤沒留意踩了一腳,她火上來把鞋扔了,直接上去莊研的臥室,手抓住鵝脖子把它扔了院里。
莊研聽見鵝的慘叫下來,趁寥濤不注意抱著鵝又回了臥室。然后下來給寥濤洗鞋。莊潔順便把仍在墻角的下腳毯丟給他一起洗。
隔天下午莊潔送莊研去高鐵站,莊研托孤似的把紀山鵝子托給她,讓她看著別讓寥濤給吃了。莊潔覺得好笑,她也快要離開了,她也看不住寥濤呀。
莊研讓她開口和寥濤說,讓寥濤保證不吃它。如果自己開口,說不定寥濤明天就吃了。說完又抱怨假期太短,說不舍得離開莊潔,說著說著就有了哭腔。
莊潔抱抱他,說春節(jié)就見到了,她會照顧好紀三鵝子,不讓寥濤吃掉它。
何裊裊看得莫名其妙,她不懂莊研為什么哭鼻子。她和姐姐就從不哭鼻子,這也是她為什么更崇拜姐姐。她覺得莊研太像個女孩了。
莊研檢票入站后莊潔就回了停車場,她開的是一輛小三輪車,何裊裊抱著鵝坐在后車兜。家里掛擋的面包車她不會開,她只會開自動擋汽車。前幾年寥濤就想買一輛轎車,但考慮到?jīng)]面包車實用,所以就買了面包車。
風大,鄉(xiāng)道上的土氣也大,莊潔又是迎風眼,風大就流淚。
前面一輛車擋道,莊潔急著想超它,正準備超,口袋里的手機響了,她緩了車速接電話,電話是陳麥冬打的,他讓她好好開車,不要超殯儀館的車。
莊潔壓根就沒看清前面車是殯儀館的,她問超了是不是不吉利,陳麥冬說:“不讓你超,是因為逝者為大,盡量為他讓路�!�
莊潔又學習了冷知識,應下道:“那你們先走,我等會�!�
她靠邊停車,從兜里摸出煙準備抽,看見后車兜里的何裊裊,壓下了煙癮。
陳麥冬掛了電話看著后視鏡,敬老院里的老人去世,他今天跟了現(xiàn)場。他除了不管火化爐,不開靈車,不做前臺接待,剩下的事都能干。搬遺體,跑現(xiàn)場,縫合化妝,如果人手不夠,他也能主持告別儀式。
晚上回家吃了奶奶做的蘿卜餅,餅糊了,還有點咸,也沒太吃飽。他去美食街要了碗餛燉,順便給奶奶打包了一份。陳奶奶很能吃,而且最喜歡小餛燉。
回來的路上猶豫著去了燒雞店,他點了一份椒鹽雞塊,一份鹵好的雞胗。掃碼付完款他才抬頭看,莊潔沒在,店里只有一個打包的小妹,和倆炸雞的阿姨。
他拎著回家吃,奶奶埋怨他不會過日子,餛燉應該要大份,因為大份和小份差五個餛燉,但價格只差了一塊。
“我怕你吃不完�!标慃湺f。
“我能吃完,蘿卜餅糊了我都沒吃�!标惸棠陶f:“我怕我說糊了你不吃,干脆就沒說�!�
……
“愛吃糊飯的人交好運,很容易撿錢。”陳奶奶小口嚼著餛燉說。
……
“你爸剛打電話來了,你去看看找你啥事�!�
陳麥冬打過去,陳爸爸也沒啥事,就是問他最近怎么樣。
陳麥冬說:“還行。”
陳爸爸又扯了些別的,問了奶奶的身體,又側(cè)面問他最近是不是缺錢?說他前兩天給奶奶轉(zhuǎn)過去了五十萬。還說以后要是缺錢了,就直接打給他。又交待他談對像先不要告訴對方自己的工作,等感情穩(wěn)定了再說。等等等等,零零碎碎扯了大半個鐘。
陳麥冬明白他這是喝酒了,他只有喝醉了才會想起老家還有個兒子。
陳麥冬把電話開的免提,任那邊的人盡情說,他只顧埋頭打游戲。打完游戲翻朋友圈,莊潔三個小時前發(fā)了一條狀態(tài),她領著妹妹去陘山上挖野山藥了。
照片里是一條斷了四五節(jié)的山藥,她拿著山藥渾身臟兮兮地笑,配的文字:家鄉(xiāng)的野山藥。
第8章
輕浮
莊潔下午去了羊溝村,實地考察山藥,她問了附近一位農(nóng)人,對方說這些山藥有人計劃收購,但他們把價格壓得太死,因為這邊過不來機器,將來全得靠人工一條條地挖。
眼下人工一天三百都干得少,年輕人干不了,有經(jīng)驗有體力的都四五十歲,每個人每天產(chǎn)量最高二百米。價格太低人工費都顧不上。收購商就是看準了馬上就是采收期,所以價格死壓著上不去。
一條山藥長
1.5—2
米,有多長就要挖多深的溝,中間還不能斷,如果斷了就不值錢。挖山藥時基本全程跪趴著,要小心翼翼地拔出來,所以特別耗體力。
莊潔問采收時間,農(nóng)人說要過完霜降,十一月收最佳。
莊潔聽完后離開,細看了羊溝村的地勢,直接領著妹妹上了陘山。她小時候挖過野山藥,挖得過程很辛苦,最快都要花費二三十分鐘。
她在陘山上挖了條野山藥,盡管是斷成幾節(jié)的,回家蒸了蒸非常甜糯,剩下的弄成拔絲山藥,給何裊裊當零食了。
莊潔人脈廣,光醫(yī)療器械群,藥代群她都好幾個。她在群里問出了兩個山藥收購商,一個山藥制品廠,打聽出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然后把自己做的資料發(fā)過去。
那邊就問了一句山藥的產(chǎn)地,接著不是說有長期合作的種植區(qū),就是說他們今年已經(jīng)訂購過。更直接的就是:產(chǎn)地不行。我司只要壚土或沙土種植區(qū)的山藥。
這不瞎扯淡么,要是沙土我還主動找你。
這激起了莊潔的斗志,她是個不服輸?shù)娜�,她當下就篩選出一家山藥制品廠,訂了隔天的高鐵過去。
她沒盲目聯(lián)系,而是找了中間人引薦對方的采購,倆人中午吃了頓飯,事沒辦成,但交了一個朋友。對方很為難,說想幫忙但有心無力,因為他們廠山藥的供應商是關(guān)系戶。而且他們廠今年產(chǎn)量嚴重縮水,目前沒打算外采。
莊潔了然,也沒再提這茬,說事沒成權(quán)當交個朋友,回頭有難處可以聯(lián)系她。對方和她聊得投機,臨行前說自己有認識其它廠采購,他可以幫忙問問。莊潔表示感謝,到家的當晚就收到信,說有一個采購想去實地考察。
莊潔原本計劃十號就回上海,由于這事耽擱,就往后改簽了兩天。
十一號的傍晚,陳麥冬就在家里看見了她。他先是一愣,脫口問:“你沒走?”
“這么盼著我走?”莊潔笑他。
陳麥冬沒接話,他不解她為什么會在他家。
這時陳奶奶從廚房出來,說莊潔是她邀請的。她下午在燒雞店碰見莊潔,知道她馬上要回上海,就邀請她來吃餃子。她包的餃子一絕。
陳奶奶從未有過女兒或?qū)O女,她很待見莊潔,不自覺地就想同她說說話。莊潔想幫她搟皮,陳奶奶把她攆了出去,說她腿站久了會不舒服。
陳麥冬洗了澡換了身居家的衣服,問她想喝什么茶。
莊潔反問:“你家都什么茶?”
陳麥冬也沒回,自作主張地給她泡了一杯八寶蓋茶。茶是西北地區(qū)特色,里面有冰糖,紅棗、枸杞、葡萄干、桂圓等。是陳奶奶常喝的一種茶。
他把茶端給莊潔,順勢坐在另一側(cè)玩游戲。
莊潔夸他,“貼心的五好青年�!�
陳麥冬只顧打游戲,也沒回她。
莊潔問:“你每次回來都要洗澡?”
好一會陳麥冬才收了手機,應了句,“有時候在殯儀館洗�!�
“你什么時間回上海?”
“十四號吧。明天有一個采購要過來看山藥�!苯又桶阉约号苋デ鼗蕧u推銷山藥的事說了,當然,她有渲染加工一番。
對方原本不要,他們廠早訂購好了。但自己憑借九寸不爛之舍,說自己是全村的希望,愣是把乾坤給扭轉(zhuǎn)了。說完她喝了一大口茶,渴死了。
陳麥冬看她一眼,“已經(jīng)簽合同了?”
“你是傻子?我不說了明天采購過來看�!鼻f潔說。
“那就是還沒成事?”
莊潔覺得跟他說話很費勁,指著杯子說:“添茶添茶�!�
陳麥冬給她添茶,莊潔說:“八九不離十了,我拍了種植區(qū)的環(huán)境給他,也大概聊到了價格,如果沒戲,對方根本就不會來�!�
“他來我就有把握拿下,訂購合同就能簽了。我從不放大眼炮�!边@點自信她還是有的。如果這事辦不成,她就白干幾年高級銷售了。她就是吃這碗飯的。她的人生信條就是:沒有賣不出去的貨,只有不會賣貨的銷售。
陳奶奶端了餃子過來,陳麥冬調(diào)了辣椒油,莊潔蘸了一口吃掉,直夸辣椒油調(diào)得有水平。
陳麥冬把辣椒油拿開自己蘸著吃。莊潔偷蘸無果,罵了他一句,夾著餃子干吃。
陳奶奶一面吃一面和她聊,聊到年輕時候自己生下過一個女嬰,不過渾身青紫,不曉得是缺氧還是怎么回事,沒兩天就去了。還拉了些別的家常,說著說著人就變得遲鈍。她努力地想了會,接著放下筷子,說要去街上喊冬子吃飯。冬子最近老不學好,成天逃課往游戲廳里跑。
莊潔朝著廚房里的陳麥冬喊,陳麥冬擦了手出來,隨著她奶奶就出去。倆人就跟著陳奶奶找到一家網(wǎng)吧,她在里面挨個挨個地看,當回頭看見身后的陳麥冬,狠狠打了他的背,說下次再來網(wǎng)吧就打斷他的腿。
陳麥冬應聲認錯,保證下次不玩了。陳奶奶這才消了氣,拉著他的手回家。
莊潔小聲問他:“奶奶這是……”不妨陳奶奶回頭,看了她會說:“誒,真巧啊�!�
……
陳奶奶邀她家里坐,給她洗了點水果,然后拿出相冊給她看。莊潔心里有了陰影,翻著相冊也不敢亂說話。
當她看見殺馬特造型的陳麥冬,仰頭大笑。陳麥冬躺在自己臥室的床上發(fā)呆,戴著耳機都隔不了那魔性的笑聲。莊潔的笑聲是一陣接一陣,因為她不止看見了一張,而是看見了六七張染著黃毛,叼著煙,殺馬特時期的陳麥冬。
陳奶奶讓她聲音小點,說陳麥冬看見該不高興了。這些照片都是被他扔了后,自己又撿回來的。
莊潔輕輕推開臥室門,同他招呼道:“我準備回了。”
陳麥冬閉著眼沒動。
莊潔又坐過去,摘下他耳朵的一只耳機,“聽什么呢?”說著放在了自己耳朵上。
里面是一首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她嫌炸耳朵,隨即就把耳機又給他戴上。她起身在他屋里轉(zhuǎn)了圈,很干凈,隨手又翻了兩本書,然后拍拍手朝他道:“回了。”
陳麥冬摘下耳機道:“我送你�!�
“不用,就幾分鐘的路。”
陳麥冬送她出去,“你對所有人都這樣?”
“哪樣?”
“輕浮。”陳麥冬看她。
莊潔看他。
陳麥冬摸出煙點上,先她一步出了屋。
“我輕不輕浮干你屁事?”莊潔不爽他。
陳麥冬狠狠悶了口煙,也沒接她話。
莊潔罵了句,“混蛋�!痹竭^他獨自回家。
倆人不歡而散。
陳麥冬在抽了三支煙后,給她發(fā)了條微信:我嘴欠,對不住。
莊潔沒回他,此刻她正在逗紀三鵝子玩。她開始喜歡這只鵝子,因為這只鵝子奇怪的黏她。別人的話它都不鳥,她只聽自己的。自己越是煩它踹它,它越是黏她。就連去個衛(wèi)生間它都前后跟著。
莊潔懷疑不止人會得斯德哥爾摩綜合癥,原來鵝子也會。
但何裊裊的看法不同。她說這只鵝子是個會思考的鵝,它會審時度勢,知道家里誰最有話語權(quán)。因為只要寥濤煩它,它就會跑到莊潔的身邊。而自己每天伺候它,給它拌食給喂它水,但它從不正眼看自己。
莊研打視頻過來,說想看紀山鵝子在不在,莊潔喊,“三鵝子,三鵝子?”
莊研糾正她,不是紀三鵝子,是紀山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