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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上樓先熱敷了殘肢端,然后撕開藥貼,鼻子嗅了嗅,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貼上去。十幾分鐘過去,殘肢端從陣陣的疼變成緩緩的癢。她發(fā)微信給陳麥冬:有點效果。

    陳麥冬問她:貼上多久了?

    莊潔回:二十分鐘。

    陳麥冬發(fā)了條語音給她,里面是陳奶奶絮絮叨叨地數(shù)落他,說別以為她不知道,院里那棵無花果就被他的尿燒死的。

    莊潔問:奶奶還沒睡?

    陳麥冬回:十一點前都不睡。

    莊潔躺被窩里一面等藥效,一面同他聊微信:不疼了,就是有一點癢。

    陳麥冬發(fā)了張截圖給她,內(nèi)容是他問他朋友癢是什么回事,他朋友說是正�,F(xiàn)象,等用過三貼后就不癢了。

    莊潔看截圖上有兩段話被打了馬賽克,就問他:馬賽克里是什么?

    陳麥冬回她:他問你是不是我對象,我回不是。

    莊潔問:這有什么好打馬賽克的?”

    陳麥冬沒回。

    過了半個鐘,莊潔都睡著了,陳麥冬打電話她,說藥貼該撕了。

    隔天起床,她腳踩到了仍在地上的藥貼,俯身撿起來看,又翻了眼通話記錄,原來陳麥冬給她打電話不是在夢里。

    寥濤敲門進(jìn)來,見她坐在床頭發(fā)呆,把手里的毛毛拖鞋給她,說鞋底已經(jīng)上了層防滑墊,外面在下雨,預(yù)報的晚上有雪,讓她趁早穿厚點。

    莊潔拄著拐去窗邊,拉開窗簾往外看,外面下著綿綿密密的小雨。

    *

    婦女主任一早就來了家里,她給陳麥冬介紹了倆姑娘都不如意,她刻意過來了解情況。她原本不愛給人說親,也不愛管閑事,但陳奶奶往她家跑了幾趟,說鎮(zhèn)上誰都不行,還得她才能把她孫子的親事說下。她明面上笑,心里也難為,陳麥冬不經(jīng)打聽,鎮(zhèn)里托底的好人家不愿意嫁。

    這孩子年輕時候是渾了點,但這幾年浪子回頭,已經(jīng)往正路上走了。她早有心給他說一門好親,但好姑娘一聽他進(jìn)過少管所,又在殯儀館工作,家庭關(guān)系也復(fù)雜,一個個都搖頭不情愿。難得有兩家同意見一見,這孩子反倒不熱。

    陳奶奶說著標(biāo)準(zhǔn),“就照著何家大女兒那個性格……”

    “莊潔?”婦女主任直搖頭,“我早了解過了,那姑娘不行,將來她還要回上海的�!�

    陳麥冬垂頭戴手套,騎上摩托就出門了。陳奶奶在身后念他,說天冷,騎摩托喝一肚子的風(fēng)。

    到殯儀館猶豫了會,他又騎著摩托折回來,見婦女主任回家了,又調(diào)頭去她家。她家今天有喜事,她公公過壽。陳麥冬準(zhǔn)備調(diào)頭走,就碰見出來的婦女主任,她熱絡(luò)地招呼他進(jìn)屋坐。

    “不坐了鄔姨,改天吧。”陳麥冬說。

    “有啥事不方便說?”婦女主任問。

    陳麥冬略猶豫,說了來意。

    婦女主任先驚訝,隨后應(yīng)下,“行,成不成吧我先去套套話。”

    “那就先謝鄔姨了�!标慃湺f。

    “謝個啥,也不知道成不成�!眿D女主任調(diào)侃他,“別說,你眼光還怪好。”

    事畢,陳麥冬騎著摩托繼續(xù)回去上班,街上遇見一個熟人,他兩腳支地同他打招呼,隨后扔給他一根煙。

    第15章

    夾著尾巴跑什么?

    莊潔抱著三鵝子同何裊裊做直播,盡管沒有幾個人看。燒雞沒賣出去,三鵝子倒不少人開價,最高出到二千。

    何裊裊嫌莊潔為了吸粉喪盡天良,她給三鵝子化了妝,還戴了條粉色的蝴蝶結(jié)。姊妹倆忘了關(guān)麥,這段爭執(zhí)也被直播了出去,彈幕里人笑翻了,接連賣了十幾只燒雞。

    寥濤不同意何裊裊直播,說她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莊潔認(rèn)為一星期播個兩回沒事,而且她也在身邊坐著。

    母女倆正說著,婦女主任在院里喊了聲,寥濤應(yīng)聲出去,把她迎進(jìn)了屋。莊潔依然坐在電腦前,教何裊裊怎么回復(fù)買家問題。

    她們網(wǎng)店開了半個月,偶爾莊潔也會發(fā)個鏈接在朋友圈,有心買的自然就買了。她覺得無論做微商還是電商,只要沒坑蒙拐騙,發(fā)朋友圈賣貨不丑。

    前期朋友幫忙轉(zhuǎn)發(fā)的也多,網(wǎng)店生意還相當(dāng)不錯,半個月銷量有二千。莊潔心里很清楚,只能一時靠朋友捧場,后期全得靠燒雞自身的味道。味道不好,再多人宣傳都長久不了。

    說媒得有水平,媒能不能成,全靠媒人的一張嘴。婦女主任沒點明來意,她說:“我是剛從隊里回來,經(jīng)過門口就過來坐坐�!�

    寥濤給她泡了杯茶,倆人關(guān)系原本就不錯,喝著茶自然就聊了起來。婦女主任朝莊潔努努嘴,問寥濤,“她一個人在上海,你放心得了?”

    “她比我強,比我有文化,腦子也活絡(luò),在那工作我放心�!绷葷戳饲f潔一眼,搖搖頭,輕聲說:“她心氣高,一心想在那扎根。我是不愿意,但我沒辦法�!�

    “她一點不愿意回來?”

    寥濤搖頭,“咱們是從沒見過世面,從沒出去過才愿意留下。她們開過眼界,見過花花世界,怎么甘愿回來?我是想讓她在北京工作扎根,離得近,有啥事我也在身邊�!�

    “回來工作好點。咱們鎮(zhèn)里很多人都在北京,相互也有個照應(yīng)。上海孤零零的也不是個事�!眿D女主任徹底歇了心思,“不瞞你說,我這邊是有個親,看小潔愿意留下就撮合撮合�!�

    “這事我完全做不了她主。”寥濤憂心地說:“她主意比我大。我說一籮筐,她一句就堵的我沒話�!�

    婦女主任深有同感,“我們家那個不是?我敢說她一句,她能把天給掀起來。”

    “寶甃多聽話呀,出去工作幾年還愿意回來,民宿經(jīng)營的有聲有色�!�

    “她那是……”婦女主任有苦難言,她是混不下去了才卷著鋪蓋回來。

    “你還想啥呀,小兩口過得蜜里調(diào)油�!绷葷φf:前兒個我在坳里見寶甃了,她牽著西平的手,一蹦一跳得像個小孩一樣。倆人正走著還能親一塊,我騎著電瓶車跟在后頭……”

    婦女主任老臉都臊紅了,嘴里說著,“回去腿給她打斷,整天不好好走路。”

    “這就是你的不是,倆口子過得好你還不滿意?”寥濤羨慕道:“你就偷著笑吧。等著抱外孫吧。”

    說起抱外孫,婦女主任就頭疼,“我天天催生,天天打聽龍鳳胎的藥,這死丫頭就跟我作對。不說了不說了,我得趕緊回了�!�

    寥濤把她送到大門口,倆人站著又聊了會兒。半晌回屋,莊潔接著單問她,“鄔姨要給我說親?”

    “你怎么知道?”

    “她頻頻看我,我還不明白?”莊潔哼了聲。

    “時間差不多了�!绷葷嵝阉八庂N該揭了�!�

    莊潔揭著藥貼問:“誰呀�!�

    “誰誰呀?”

    “鄔姨說得對象是誰?”

    “估計是見不成,她也沒說�!绷葷淮�,“我先去廠里了,晚上別煮飯了,我?guī)Чと巳コ凿倘狻D阋莵砭蛶еU裊……”

    “我不去�!鼻f潔聞了聞藥貼說:“你們聚吧�!�

    “你太惡心了,貼過的揭下來還聞聞�!焙窝U裊嫌她。

    “你忘了,你小時候還啃過我腳趾頭呢。”莊潔說。

    何裊裊手一伸,“直播錢�!�

    “填完單,貨發(fā)走了再說�!鼻f潔穿好假肢去了院里,雨停了,天還是陰森森。她伸個懶腰回屋把快遞單一張張撕掉,讓何裊裊一張張地填,填完讓快遞員來收。

    “我真羨慕莊研,他可以去市里念書,可以躲過你的剝削和壓迫�!焙窝U裊填著單說著,她手指填單子都磨出了繭。

    莊潔手指頭夾著煙,把真空燒雞一只只包裹好,封進(jìn)包裝箱。家里臨時騰了一間當(dāng)倉庫,平常用來發(fā)快遞。

    *

    陳麥冬收到信沒做聲,婦女主任安慰他,說回頭再給他介紹。

    他接了通電話出去,朋友約搓麻將。他去了麻將館,朋友給他拉凳子,遞給他支煙,大家邊搓邊聊近況。

    他從前狐朋狗友多,自從少管所出來都斷的差不多了,只有三兩個朋友有聯(lián)系。而且這三兩個也改邪歸正,做買賣的做買賣,上班的上班,基本都成家立業(yè)了。一個月偶爾聚一次,抱怨抱怨生活,聊聊近況。

    “冬哥,上個月刺猬出來了�!�

    “出來唄�!标慃湺恿藦埮普f。

    “前幾天聽說他找武大郎敲了筆錢�!�

    “武大郎給他了?”

    “他天天領(lǐng)著幫狐朋狗友去他飯店吃,吃完了拍屁股記賬,武大郎圖清凈就借了�!�

    “武大郎也不容易,他爹的水滴籌,我還給轉(zhuǎn)過去了二百�!�

    “二百你也提。我小舅子結(jié)婚,我光禮前后都隨了十幾萬。鴨子毛,我一年也才賺這點錢。”

    幾個人笑他,陳麥冬也笑,隨后想起什么問他,“是不是有個叫莊潔的在你那發(fā)貨?”

    “網(wǎng)件?”

    “對�!标慃湺c頭。

    “鴨子毛,我就沒見過這種女人,把價格給我往門里壓�!卑⒔茏绷松碜�,“她往我那一坐,說平均每天至少一百單,問我給什么價。我隨口給她報了價,她一聽,扭頭就走。我摸不著情況,立刻喊住她,她回頭朝我砍了個價,問我行不行。”

    “別扯淡,最后談成了沒?”陳麥冬點了根煙。

    “當(dāng)然談成了,我們快遞競爭大,能賺點是點兒。這女的也精,壓那價跟打聽好似的�!�

    陳麥冬扔了張牌,也沒接話。

    “誒冬哥,你打聽她弄啥�!�

    “弄你�!标慃湺亓司洹�

    ”弄弄弄,你隨便弄。”

    一桌人笑他惡心,陳麥冬懶得理他。

    “誒冬哥,我見著娟子了,那天我去農(nóng)行存錢,看見她嚇了一跳。”

    陳麥冬看他,“管我什么事�!�

    “她朝我打聽你了,還問我要了你微信�!�

    “她調(diào)回來了?”

    “應(yīng)該是。不過聽說她離婚了,他老公愛酗酒家暴。”

    “家暴是什么?”

    “滾你媽的,家暴就是打女人�!�

    “俺真不知道啥是家暴……”說著麻將館的棉簾子被掀開,陸續(xù)進(jìn)來幾個人。

    朋友朝陳麥冬使眼色,陳麥冬看了眼,又繼續(xù)回頭搓麻將。

    進(jìn)來的人是刺猬,陳麥冬當(dāng)年和他斗毆,被他家長弄進(jìn)了少管所。

    刺猬拉了張椅子坐下,他身邊一個人朝陳麥冬說:“冬哥,借點零花錢花花唄?”

    “借你媽�!标慃湺呐笥鸦厮�

    刺猬抬腳就踹他,人沒揣著,反被陳麥冬踹翻。

    *

    事隔兩天莊潔聽了信,說陳奶奶把自己孫子打了一頓,然后拎著鐮刀去了刺猬家,喊著要割了那個豬崽子的頭。

    刺猬鼻孔外翻,某個角度確實像豬,但沒人敢明目張膽地喊。

    “陳奶奶辣著呢�!绷葷灭z頭蘸著辣椒醬說:“她是怕孫子再被豬仔纏上,人滑著容易上來難�!�

    “厲害�!鼻f潔夾著土豆絲應(yīng)了句。

    寥濤敲她手,“別筷子滿盤子夾,照自己那個位置夾�!�

    “我這都是青椒�!�

    寥濤不理她,自顧自地說:“陳奶奶早年差點進(jìn)國家隊,我忘了乒乓球還是羽毛球,反正四五十歲了還晨跑�!�

    “厲害�!鼻f潔喝了口湯。

    “他們老兩口人不錯,就是兒子拉了后腿�!�

    “厲害�!鼻f潔心不在焉地附和。

    寥濤打了她一下,交待她了幾句,騎著電瓶車就去工廠了。

    莊潔洗好碗坐在電腦桌前研究怎么用快遞打單機,為了提高效率,她買了打單機買了打印軟件,據(jù)說時速高達(dá)一兩千單。折騰了大半天折騰出惱意,她拿著打單機去快遞網(wǎng)點,讓快遞員教自己怎么操作。

    不妨在網(wǎng)點看見陳麥冬,她還沒來得及調(diào)整狀態(tài),他遠(yuǎn)遠(yuǎn)夾著尾巴就跑了。

    ……

    她從網(wǎng)點回來連接好打單機,等成功出了單,拿出手機給陳麥冬打過去,那邊接通沒說話,莊潔問他,“你夾著尾巴跑什么?”

    “沒看見你。”

    “別扯淡了,沒看見我跑什么?”

    “有事,我這會正忙呢。”

    “前兩天是你讓鄔姨來的?”莊潔開門見山地問。

    “什么?”

    “你裝是吧?”

    “晚上見面說,我這會在殯儀館忙。”陳麥冬把手機放置物箱,戴著手套和口罩去了化妝間。

    莊潔懷疑陳麥冬喜歡她,是在腳踩到藥貼的那一天早上。然后又尋著蛛絲馬跡,一點點地證實。

    她隨口抱怨他家冷,他就燃了火爐開了暖氣。她無意說自己有殘肢痛,他就讓朋友發(fā)了藥貼,還不睡覺提醒她時間到了揭掉。她發(fā)朋友圈賣燒雞,他幫忙聯(lián)系瓷器廠。她回上海,他還刻意找借口送她。他找人上門說親,事沒成,他就翻臉不認(rèn)人,因為連著三天他都沒聯(lián)系自己。

    她越想越確定,拍著桌子給王西夏發(fā)微信,這貨絕對喜歡自己。

    王西夏誰都不服,就服莊潔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王者自信。

    莊潔信誓旦旦,說自己混社會七八年了,能有如今的成就,憑的就是雙慧眼和自信。人無論何時,都要尊重和相信自己的直覺。

    直覺這種東西;是一個人自身閱歷經(jīng)驗的總和,對一件事所作出地下意識判斷。

    莊潔很知道怎么化被動為主動,化同情為欣賞。截肢的第一年,她哭過鬧過絕食過,做過一切激烈地反抗。寥濤指著她鼻子罵,說比你慘的人大把,你想自甘墮落地活著,還是驕傲自尊地活著,全看你怎么選擇。

    最煎熬的一年里她反覆看殘運會,讀海倫·凱勒,讀霍金,讀張海迪,讀史鐵生,試圖從他們身上獲得一種精神上的鼓舞。

    高中借宿在小姨家,因為有個愛酗酒和好吃懶做的姨夫,她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學(xué)會了人情世故,學(xué)會了不給人添負(fù)擔(dān);學(xué)會了接受和面對自己的殘缺,學(xué)會了做一個積極樂觀的殘疾人。

    從少女時期她就懂,懂得怎么區(qū)分大人的臉色,怎么獲得他們的贊賞。在她學(xué)著怎么生存的過程中,身上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遠(yuǎn)超同齡人的成熟,聰慧,以及世故和圓滑。

    一個人身上,可以同時具備無數(shù)個褒義和貶義。這些詞匯交雜在一起并不復(fù)雜違和,她所身處的環(huán)境,決定她釋放哪種特性。

    就如莊潔所說:我并不是拿不下季仝,而是我要花費很大的心思才能讓他家人接受我。我累了,我不想,而且我也不需要再去努力地獲得別人的認(rèn)可。

    王西夏回她:主要原因是你覺得他不值得你再花心思了。

    莊潔回:一語中的。

    王西夏問她:到底是性格決定命運,還是命運決定性格?

    莊潔毫不猶豫地回:性格決定命運。我性格像我媽,好強,不認(rèn)命。我媽是迎難而上。莊研像我爸,文氣重,空有一腔情懷。我爸是知難而退。

    王西夏回:你弟弟是有點文弱,不過文弱的人不捅事,而且你弟弟懂得感恩。

    莊潔回:對,他懂得感恩。你哥快出來了吧?

    王西夏回:不管他,最好一輩子住死,死了都不管。

    莊潔了解她家情況,回她:別說氣話了,你還有倆侄子呢。

    王西夏回:別提,提就了無生意。

    莊潔岔開了話:性格是基因里與生俱來的,哪怕陳麥冬去做神父,也感化不了人。他幾十幾的人了,跟人在麻將館打架。

    接著又回了句:也沒度量,親不成,就打算絕交。上次他送我回上海,扭頭就把我刪了。

    說完就退出聊天界面,找出陳麥冬微信,發(fā)了一條:清垃圾粉,打擾勿回。

    見發(fā)送成功,繼續(xù)同王西夏聊:這次沒把我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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