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世昌一喜:“長淮哥哥來了。”
只見前方擁攘的人群自覺靜默,回避到一側,讓出一條道來。
在眾人目光之中,一行人走入飛霞閣前的庭院,走在最前方的那人就是正則侯。
他未束起長發(fā),僅用一條紫纓帶綁著發(fā)尾,形態(tài)隨意,卻最最文俊秀雅�?v然外頭罩了一件厚重的雪白狐裘,也能看出他身形瀟灑挺拔。
裴長淮風姿過人,正如皚皚白雪,清貴至極,行近時,周遭旁人莫不低頭側目,當真是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神仙人物。
只不過他臉色有些憔悴,略帶病容,眼瞳也沒多大精神,似在看人,又似不在看人。
徐世昌第一個迎上去,關心道:“好哥哥,身體可好些了?今日天寒,怎么也不讓奴才們給你備個手爐暖著?”
他捧住裴長淮的右手。
這分明是一只經(jīng)年拿劍的手,掌中還有薄薄的繭,可徐世昌握著,竟覺是冰肌玉膚,柔軟得很。
徐世昌對著他的手心呵了兩口熱氣,笑道:“我給你暖一暖。”
趙昀瞧著,暗地里一笑,果真是他。這些天盤亙在他心頭種種疑云都有了答案。
裴長淮眼睛掃過飛霞閣前的一眾人。
有那么一刻,趙昀與他視線交接,剛要開口,裴長淮就似乎不認識他一般,不急不慢地挪開了視線。
他看向眼前的劉安。
劉安對上裴長淮的眼,渾身忍不住一顫,立刻放下羽箭,爬到裴長淮的面前,叩首請罪:“長……小侯爺……”
裴長淮淡淡道:“好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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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群英宴(二)
徐世昌見遮掩不過去,大略著將此事說了一遍。
越說,劉安臉色就越難堪。
在誰人面前出丑都好,他就是不愿在裴長淮面前出丑,不愿讓他看到自己這副樣子�,F(xiàn)下鬧成這樣……
劉安閉了閉眼睛,心道還不如死了的好。
眾人見劉安滿身臟污,臉上兇戾氣未消,看上去分外猙獰。裴長淮站在他身前,長眉秀目,謫仙一般,兩人似有云泥之別。
可裴長淮竟將自己的狐裘解下,披到劉安肩上,為他遮掩住狼狽,又伸出左手,將劉安從地上扶了起來。
劉安要跪著,可他抗拒不了裴長淮的任何旨意,慢慢直起身來,含淚望向裴長淮。
離得這樣近,趙昀不懷疑裴長淮能聞見劉安身上的尿騷味和血腥氣,可他面不改色,甚至連眉頭都未皺一下。
裴長淮伸手抹了一下劉安受傷的耳垂,擦掉血跡,溫聲道:“你是武陵軍劉副將的孩子,輸就是輸,別讓自己更難堪�!�
劉安流出淚來,臉頰貼在裴長淮的手中,顫聲道:“小侯爺,我、我錯了,我知罪。”
“下去領罰�!�
“……是�!�
劉安叩頭再拜,低著頭,默默走出院外。
裴長淮招手喚來兩名隨從,吩咐道:“將這人抬回侯府,用我的馬車,再請?zhí)t(yī)過來好好醫(yī)治。”
隨從領命,兩人合力將樂工抬出門去,送上馬車。
徐世昌也向幾個侍奉的奴才揮手喝道:“你們幾個愣著干什么?快把這里收拾干凈!”
善后妥當以后,徐世昌又滿臉不好意思地朝裴長淮道:“長淮哥哥,都是些小事,你別往心里去。今兒請你過來是為了引你見見我認識的新朋友,也是我爹的門生……”
他拉著裴長淮的手,引他走到趙昀面前,道:“大將軍趙昀,淮水人氏,你當也聽說過了�!�
裴長淮點頭,仿佛初見一般,道:“將軍�!�
趙昀略一挑眉,怎么,這是裝不認識他?
徐世昌兀自說道:“大將軍、大將軍,叫著生疏,以后咱們就是兄弟,我在同輩中年齡最小……”他裝模作樣地朝趙昀一作揖,“攬明兄�!�
徐世昌是個見著喜歡的人就不住嘴的話匣子,一邊顯擺自己為這群英大宴添了多少新鮮好玩的娛戲,一邊領著裴長淮和趙昀入席。
飛霞閣下燒著地龍,里面溫暖如春。
長宴上有舉杯暢飲的,有吟詩作對的,也有三五聚作一團,闊談風花雪月、家國大事……
裴長淮一入席,眾人皆停下,朝他作揖行禮:“小侯爺�!�
裴長淮道:“免�!�
迎著眾人的目光,裴長淮入座,與趙昀的席位相對。
裴長淮似乎還在病中,眼里沒什么神采,趙昀目光灼灼,視線不曾離開他身上過一寸,裴長淮權當看不見。
與裴長淮同輩的幾個人都湊到他身邊去,一口一個“長淮”、“三郎”,有問病了那么些日,身子可好的;也有問開春要不要一起去踏青,去年正則侯就斗得一手好風箏,他們還等著看呢。
徐世昌擠開這些人,親自給裴長淮斟滿酒,道:“哥哥,酒是一壺碧,你最喜歡的。剛才你來得晚了些,沒見著攬明兄大顯神威,二十四箭全中�?吹剿乙幌戮陀浧饛碾h當年也是這樣厲害,但凡他出席的大宴,投壺比試,只會是他拔得頭籌,旁人都……”
“咳,咳咳咳——!”
旁邊人立時咳嗽起來,拿手肘懟了一下徐世昌,眼皮子狂眨,示意他莫要再提。
徐世昌被肘擊到,渾然不自知,反口罵道:“娘的,撞你爹作甚?我跟哥哥說會子話,可把你們眼紅壞了,一邊兒待著去。去!去!”
那人壓低聲音,急道:“你個小太歲!”
他努努下巴,讓徐世昌快去看看裴長淮的臉色。
徐世昌見裴長淮已似失魂落魄,一張好面孔全然發(fā)白,仰頭將那杯一壺碧灌入口中,始終沒回答他的話。
他一時記起了,這一壺碧不是裴長淮愛喝的酒,是“那人”最喜歡。
眼下剛剛過了“那人”的忌日,裴長淮這回抱病多日,大抵也是為他傷心的緣故……
徐世昌看裴長淮如此,心里好不是滋味。他們從前都是朋友,那人故去多年,難道就因著裴長淮傷心,連提這個名字都成禁忌了么?
這小太歲不是個城府深的人,心中對裴長淮有怨言,也不會藏著掖著。
徐世昌孩子氣似的擱下酒壺,說道:“你與他是知己,并稱‘臥龍鳳雛’,從前也人人道我是小太歲,他是小魔主,他的知己可不止你一個�!�
旁人拉住他的袖子,氣道:“你這是說得什么話?錦麟,你喝醉了不成?”
徐世昌不耐煩地拂開這人的手:“去,我清醒著呢!”
裴長淮勉強笑了笑,對徐世昌道:“我知道�!�
他態(tài)度著實不輕不淡,像是回了他的話,又似沒回。徐世昌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道沒趣極了,轉身離開裴長淮,去到外頭迎客。
旁邊的人怕局面僵住,起哄拉著裴長淮繼續(xù)喝酒。他也不拒,別人請,他就喝。
一杯接著一杯,一刻不停。
裴長淮話不多,多時都在微笑,傾聽旁人說話。別人都尊他小侯爺,他卻是沒什么架子,笑容如春風般溫柔,與誰都很合得來。
除了趙昀。
談笑間,有人提及趙昀,裴長淮對他的態(tài)度不親熱,一提準要轉開話鋒,兩三回下來,他們都胸中雪亮,正則侯不大喜歡這位淮水來的鄉(xiāng)野之徒。
正則侯的心意便是他們的心意,眾人于是漸漸冷落了趙昀。
趙昀也不生氣,只道好玩極了,起身,隨手蕩著腰間的麒麟佩,信步走出去。
裴長淮抬頭,望見趙昀把玩著那枚麒麟佩,先繞纏上指尖,又反著蕩開來,一時出神。
旁人喚他,“長淮,你在看誰?”
裴長淮一醒神,回過臉來,頓時眼有些發(fā)暈,想是醉過頭。
他怕人前失儀,低聲道:“我去換件衣裳�!�
*
庭院里投壺還在繼續(xù),已有人設了賭局,徐世昌拿出他一塊水頭極好的翡翠,加在籌碼中,比試越發(fā)激烈,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
可徐世昌跟裴長淮鬧不愉快,自己癱在椅子上,悶悶不樂。
趙昀走出來,摸了摸徐世昌的額頭。
徐世昌仰頭見是他,眼睛一亮,“攬明兄?怎么出來了?可是招待不周?”
趙昀道:“周到得很。我來跟你打聽一件事。”
徐世昌道:“你說�!�
趙昀道:“正則侯家中可還有什么兄弟,與他面貌相仿?”
“怎么會有?”徐世昌先是笑他這話問得荒唐,說罷,又很快收斂了笑容,嘆道,“我這個哥哥,家中父兄全都在走馬川陣亡了,如今侯府里就他一個。還好攬明兄先問過我,你若是親自問他,可又要惹他難過啦。”
趙昀眼睛一瞇,余光掃見一抹俊秀的身影,意味深長地說道:“我不敢惹他�!�
……
裴長淮真是喝得有些醉了,經(jīng)兩個小廝攙扶著,去到后院用以休息的小暖閣中。
酒意催得他腹中難受,更不愿意見人,執(zhí)意遣走伺候的小廝,讓他一人在此醒酒。
小廝不敢違逆正則侯的意思,低頭退下。
閣子里燒著雪炭,炭盆里嗶剝作響,越發(fā)襯得此處安靜。
醉得越深,夢得也越深。
他自六年前走馬川一役后,就愛做夢,有時是噩夢,有時是好夢。
夢里不似冬夜里這樣寒冷,鵝毛一樣的大雪漸漸化作春日里的飛絮,日頭透過梨花樹的枝葉,灑了一地的碎光。
裴長淮看著梨花簌簌,忽然間,有一赤袍金冠的少年郎從樹上跳下來。
他似是干慣了這翻墻越戶之事,身影一定,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
瞧見裴長淮,少年眼睛一彎,晃蕩著腰間的流蘇穗子,笑嘻嘻道:“長淮,今日你是想去斗風箏,還是想練劍?盡管道來,我都能教你�!�
裴長淮當時年歲比他還要小,生得明眸皓齒,玉雪可愛,見著這赤袍少年,含笑喚道:“從雋�!�
從雋。謝從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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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群英宴(三)
裴長淮少時在鳴鼎書院念書,先生們都愛他天生俊才,于是格外關照他的功課,時不時便給他開小灶。
長淮也乖巧聽教,旁的學生回家,他還要在學堂里聽先生考問經(jīng)文,因此也很少有空出去玩兒。
除非——
謝從雋來。
不等學堂旬休,謝從雋時不時就會翻過書院的高墻,帶他偷偷溜出去,到市井中,見一見侯府里沒有的新鮮東西。
起先裴長淮怕惹書院先生的惱,不肯同他逃課。
謝從雋不強迫他,只從懷里掏出一只表演燈影戲用的紙板彩人兒,一面唱了句走板的荒腔,一面擺弄著彩人兒,再問道:“今天西市搭臺,講得是《赤霞客》,功課你日日都能溫習,可這故事再想聽可得等明年了,你去也不去?”
裴長淮看那彩人兒看得眼花,越糾結,臉就越紅,終是小小聲問道:“倘若只去一個時辰,就回來,可也不算逃課罷?”
謝從雋哈哈一笑,“不算,不算�!�
這有了頭一回,便有第二回、第三回……次數(shù)多了,總能給書院里的先生逮住個現(xiàn)形。
這日謝從雋剛讓裴長淮踩著自己的肩膀翻出墻去,掌教先生看見,登時揚起戒尺,大罵謝從雋:“你這天殺的小潑才!”
謝從雋回頭,也不怕,給先生鞠躬回禮,“多謝先生賞名,小潑才這廂有禮啦!”
那一雙眉眼里盡是飛揚的神采,說罷就攀上樹,躍墻而去,獨留下半空中簌簌飄落的梨花。
那日謝從雋拉著他在鬧市里撒歡兒。街道兩側,各色的店面旗幟招招揚揚;街面上,人群熙熙攘攘。
耳邊喧嘩如沸,裴長淮看得眼花繚亂,謝從雋本一直拉著他的手腕,不知被誰撞了一下,兩人便走散了。
裴長淮出門都是坐侯府的馬車,不大認識路,在鬧市里昏頭轉向地尋找,卻怎么也看不見謝從雋。
長淮少時又極愛哭,父親常斥他沒有將門之子該有的血性,遇上難事時,總是會先掉下眼淚。
正當心焦如焚之時,他的手被誰握住,一回頭就撞進謝從雋的眼睛里。
謝從雋見裴長淮眼眶濕潤,心中一驚,方才知道他害怕了,松開笑容道:“哭什么?找到你了,長淮�!�
難得一場好夢,又很快被亂七八糟的思緒扯得粉碎。
夢境里混沌一片,一時又變成了走馬川上的夕陽,親吻著蒼色的山巒。
裴長淮在戰(zhàn)場上艱難地挪著步子,腳下堆積著千百人的尸體,濃郁的血腥、尸體的腐臭、蚊蠅的嗡鳴……
鮮血的痕跡染紅地面,真似人間煉獄一般。
他心口微微發(fā)窒,前方襲來一陣寒冷的風,抬眼望過去,見那高高的旗桿上,懸蕩著一具穿麒麟明鎧的尸體……
那陣寒風徹骨,鉆入他袍袖之中,裴長淮渾身打了個寒噤,身體往前一倒——
醒了。
小暖閣,炭盆中,赤色的炭火經(jīng)風一吹,顏色亮了一亮,燒得更旺。
裴長淮感受到的那一陣寒風,也是緣誰推開了暖閣的門。
他眼前發(fā)昏,透過珠簾,隱隱瞧見一個挺拔卻模糊的身影。麒麟佩在那人手上蕩來蕩去,發(fā)出鳴玉一般的輕響。
裴長淮怔然片刻,一時間甚至恍惚以為自己還在夢中,“從雋?”
對方掀開珠簾,現(xiàn)出極英俊的一張臉,聲音清朗,道:“終于找到你了,長淮。”
裴長淮一愣。
那人再走近些,便伸手捉住裴長淮的手腕,溫熱的氣息一下傾覆至他的面上。
對方目光幾乎是逼視著他,巡了兩番,才問道:“或者,你還是更愿意聽我敬你一聲‘正則侯’?”
裴長淮這下徹底清醒了,“趙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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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群英宴(四)
趙昀眼一彎,握著他腕子的手越發(fā)收緊,“哦,我當正則侯不認識我呢�!�
裴長淮腕上吃痛,蹙眉道:“放手�!�
還是那一副命令的口吻。
那夜以為長淮是芙蓉樓里的小倌,趙昀還道他實在不是個能伺候人的,如今得知他原來是正則侯,才明白這一身的驕矜從何養(yǎng)來。
裴家,長戟高門,京中顯赫。
這在侯府里長大的三公子,當今的小侯爺,給他欺負了一夜,能沒有脾氣么?
不過,他趙昀從不懼于這一點,非但沒有放手,反而順著腕子,一把捉住他的手。
趙昀笑吟吟道:“偏不,你身上哪一處我不曾碰過?”
裴長淮蒼白的臉色頓時浮了一層紅,斥道:“胡言�!�
他的病還未痊愈,又喝那么些酒,給趙昀一氣,此時咳起來跟要命一般,只恐咳出血來。
趙昀見他竟惱成這樣,也不逼急了他,忙道:“好好好,我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