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趙昀也在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
他知道自己離死期或許也不遠了,他還很年輕,還有兄長的冤案未能平反,他也知道害怕。
這夜在牢房中,趙昀縮在角落里,還是恐懼地哭了,他又怕會讓謝從雋聽見,因此也不敢哭得太大聲。
可謝從雋還是聽見了,看著同生共死的人一個個死去,他又怎么能睡得著?
他提不起力氣,艱難地一點一點爬到趙昀身邊,倚住冰冷的墻壁,問他:“趙昀,你怕么?”
趙昀背對著謝從雋,瑟縮著抖了一下,卻不敢回身去看他的眼。
趙昀說:“怕�!�
謝從雋低聲道:“我也怕,我答應(yīng)一個人要回去的,如果失約,他一定要恨死我了�!�
聽他提起相識的人,趙昀也想起來自己的親人,抹了一把眼淚,道:“我爹娘或許也在盼著我回去。”
說著,他鼻子一酸,一腔的恐懼都化作憤怒,他咬牙切齒,罵道:“這群北羌狗!”
他狠狠地捶向墻壁,手骨都捶得血肉模糊,發(fā)泄了一通,趙昀才堪堪平復(fù)一點:“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你跟我不一樣,我只是、只是一個不起眼的人,死不足惜……”
謝從雋道:“你不是說以后要做梁國的大將軍么?還要懲惡揚善,扶危濟困。”
趙昀自嘲地笑了笑:“是啊�!�
謝從雋也笑:“說不定未來,人人都知道趙昀這個名字,知道他是個大英雄,連我都比不上你了�!�
趙昀沉默著,好久才開口懇求道:“郡王爺,我知道我回不去了,如果你能活下來,你幫我、幫我看看我爹娘……”
“好啊。”謝從雋聲調(diào)上揚著,顯得很輕快,似乎他們的前路還有莫大的希望。
他花了不少力氣,將自己的袍子撕下一塊,又咬破手指,問趙昀:“我替你寫一封家書,怎么樣?”
趙昀知道謝從雋做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安慰他,但他假裝不知道,還是很開心地訴說著對家鄉(xiāng)的思念。
謝從雋無法一五一十地寫下來,僅簡略幾個字就夠了,他素來有耳聞則誦之聰,可以將趙昀的話記得一字不差。
寫過后,他將那封家書藏在監(jiān)牢墻壁的縫隙中,守了一夜。
翌日,寶顏薩烈再來審問謝從雋,這次他讓手下拿趙昀開刀,可沒有痛痛快快地殺他,而是用了極刑。
寶顏薩烈似是學(xué)得更陰狠了,沒讓謝從雋親眼看著,他將謝從雋關(guān)到隔壁的牢房,只讓他聽。
聽趙昀在那方如何慘叫,如何求饒,如果沒有了聲音以后又再次被折磨到清醒,最后死去。
謝從雋咬著牙,終于對寶顏薩烈說出了一句不一樣的話。
他問:“你有種,直接殺了我。”
寶顏薩烈大笑起來,道:“你殺了我蒼狼那么多勇士,想死,沒有那么容易�,F(xiàn)在沒人在前面替你擋著了,接下來就是你�!�
他側(cè)首看向北羌的士兵,問:“大巫醫(yī)可來了?”
“兩日后才能到。”
寶顏薩烈道:“很好�!�
群?103~252~4937?整理.2021-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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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是歸人(三)
在大巫醫(yī)來之前,寶顏薩烈就已經(jīng)對謝從雋用了酷刑。
什么刑具都一一試過,但謝從雋很能忍,寶顏薩烈在他嘴里撬不出半點東西,不過也算小有收獲。
他發(fā)現(xiàn),不知是出于什么緣故,謝從雋格外怕水。
正巧薩烈營中有士兵知道一套名為“貼加官”的酷刑,可以將人置于絕望且漫長的窒息當中。
從前上鞭子、上烙鐵,謝從雋還有余力對寶顏薩烈反唇相譏,用上這套,謝從雋一開始恐懼得連話都不會說了。
寶顏薩烈在前線連連吃敗仗,回來就窩起一肚子的火,唯獨通過折磨謝從雋,才能發(fā)泄出他一腔的憤恨。
梁國在前線多打一場勝仗,謝從雋在牢獄里就要多捱一分的痛苦。
沒多久,查蘭朵隨大巫醫(yī)來到軍營中,她看到薩烈的手下正對謝從雋用著水刑,連忙阻攔,這讓謝從雋短暫地逃過一劫。
查蘭朵知道大巫醫(yī)那一手針灸的厲害,勸謝從雋坦白一切,別再跟薩烈作對。
可謝從雋還是拒絕了她的好意。
查蘭朵于心不忍,私下里問:“你可有什么愿望?只要我能辦到,我一定幫你。”
謝從雋原本從不求人,可到了那般絕望的境地,除了求人,他似乎也沒有其他辦法。
他向查蘭朵托付了兩件事。
牢房墻壁縫隙里藏著一封家書,是他的士兵趙昀想要送回淮水老家的,望她能帶出軍營,尋機送到。
還有一件,他被俘后,身上的物件都被薩烈的手下搜羅了去,其他的還沒什么,但有一枚護身符很重要,求查蘭朵幫忙送給正則侯府的三公子,代他說一聲“對不起”。
查蘭朵斟酌著對策,說道:“軍營現(xiàn)在看管得很嚴,薩烈除了對大巫醫(yī)還算尊重,連我都敢搜查。那樣有字的書信,我?guī)Р怀鋈�,不過,那枚護身符或許能�!�
謝從雋知道查蘭朵做不了太多,也不作為難,只道:“多謝�!�
查蘭朵離開牢房以后,就去找了薩烈,假意問他可在那謝從雋身上搜羅出什么寶貝,讓她也開開眼界。
薩烈雖然沒有把查蘭朵放在眼中,但現(xiàn)在前線吃緊,他還打算回頭再向雪鹿部借兵,只要查蘭朵不在他軍中刁蠻生事,有什么要求,他會盡量滿足。
謝從雋落下的東西不多,一把匕首,一枚玉佩,一只香囊。
香囊里裝的就是護身符。
薩烈本來說要將那枚玉佩送給查蘭朵,查蘭朵卻說那香囊漂亮,她很想要,薩烈暗地里譏笑她沒眼光,任由她拿去了。
大巫醫(yī)則留在軍營中,聽候薩烈差遣,不分晝夜地對謝從雋用刑。
當?shù)谝幻堕L針捻入天靈蓋時,謝從雋才知曉薩烈為什么要請這位大巫醫(yī)來。
除了痛苦,他什么都感覺不到。
大巫醫(yī)入針時,通常佐以藥湯,藥湯能刺激一個人對疼痛的感知,那種折磨已然不是尋常的疼痛可以相提并論的。
他時常處在一種混沌中,分不清是人間還是地獄,也分不清是白天還是夜晚,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腦海中扭曲。
為了不讓自己發(fā)瘋,謝從雋時常會想想裴昱,想想趙昀。
一開始他還牢牢地銘記著趙昀臨死前說過的那些話,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艱難地去回憶,才能勉強回憶起一兩句。
大巫醫(yī)的藥在一點一點摧殘著他的記憶,這更像是一場漫長的死刑,在逐漸剝奪走他的一切。
謝從雋不甘心,恐懼自己會忘,意識清醒的時候,他會不斷提醒自己去默念一個人的名字。
一日用刑后,寶顏薩烈見謝從雋還在死撐著,簡直都要對這小子生出一絲敬佩之情了。
大巫醫(yī)也在旁進言,倘若再這樣頻繁用刑,怕他命不久矣。
寶顏薩烈就說,那今日就饒過他。
他隨后離開,留下四名士兵看守。
這四名士兵知道后半夜就不會有人來了,私下里伙同在一起賭錢。
牢獄中,他們在賭博戲耍,謝從雋渾身血淋淋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身上沒戴枷鎖,只有右腳踝上拴了根鐵鏈。即使不拴也沒什么,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何況逃跑?
耳邊聽著那些蒼狼士兵賭博戲耍的聲音,謝從雋迫使自己清醒起來,去回憶那些不能忘的事。
他干裂的嘴巴輕動著,不敢發(fā)出清晰的聲音,道:“裴……裴……”
可不論他怎么努力,都想不起來“裴”字后是哪個字。
方才在大巫醫(yī)手下受刑都沒讓他感到那么惶恐。
茫然無措間,他模模糊糊看到一名北羌士兵腰間掛著那把名為“神秀”的匕首。
那是薩烈賞給士兵的。
這名士兵剛剛輸光了所有錢,氣得將神秀壓在賭桌上,叫嚷著要求再賭一局。
神秀精致,漂亮,仿佛是這方牢獄當中最奪目的寶物。
謝從雋拖著麻木的身軀,一點一點爬過去,口中喃喃著:“裴……裴……”
那四名士兵見他破天荒有了反應(yīng),互相戲謔地對視一眼,那名士兵擒起神秀,走到謝從雋面前,問:“狗雜種,終于愿意說了?”
謝從雋口中在念念叨叨說著什么,那士兵聽不清,屈膝蹲到他面前,想仔細聽聽。
謝從雋卻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抓住了神秀,“是裴……昱……”
那士兵一驚,當即就要搶奪,只奪回鞘身,匕首還留在謝從雋手中。
盡管謝從雋已淪落成階下囚,可這些蒼狼士兵先前都與謝從雋交過手。
這人在戰(zhàn)場上神出鬼沒,在俘獲他之前,北羌軍營里的士兵甚至疑心過他是武神轉(zhuǎn)世。
他們對謝從雋還存有下意識的恐懼,所以當謝從雋拿到匕首時,他本能地往后躲去,可謝從雋奪回匕首以后并沒有殺人,而是牢牢地抱在懷中。
“不能……不能忘……”
他似乎陷入了一種極端崩潰與恐懼當中,胡言亂語著。
方才還對謝從雋有畏意的北羌起兵先是驚訝了一下,失笑道:“這小雜種真的被大巫醫(yī)折騰瘋了?”
謝從雋也不顧他們在罵些什么,從地上摸到一粒小石子,在匕身上瘋狂地刻著,等刻到一半,他才忽然清醒過來,自己或許真的要瘋了,為什么會做出這種害人的蠢事?
他一下把匕首擲開,發(fā)瘋地往自己的頭上捶打著,竭力吼叫起來。
很快,那些北羌士兵就將這一切告訴了薩烈。
薩烈知曉后,把玩著神秀,怎么看也看不出那半個字有何特別。
但越是沒特別,他就越疑心,囑咐大巫醫(yī)一定要審問出謝從雋刻字的用意。
謝從雋始終沒說出那個字是什么。
他有時還會竊喜,因為世上有那么多人,都不知道那半個字后藏著他的寶藏。
裴昱性子害羞,古板,心腸柔軟,有時看個《赤霞客》的話本都會哭;念書很勤勉,可念到不喜歡的書時也會偷偷打瞌睡,還因此被先生打過好多次手板;他喜好吹笛,也善撫琴,又習得一手漂亮的劍法,文韜武略,無不精通……
他有太多的好,謝從雋都不敢忘,一想到裴長淮還在京中平平安安的,縱然自己受再多的苦,都不算苦了。
他靠著這樣的信念才能強撐著,如果不是從賀閏口中聽說裴長淮戰(zhàn)死的消息,他或許能一直強撐下去。
那日,天外飄著初雪,地牢里冷潮一片。
賀閏走后,寶顏薩烈提著刀,正打算了結(jié)他。
聲嘶力竭的謝從雋終于第一次向?qū)氼佀_烈低下頭顱。
他將額頭叩在地面上,以最屈辱的姿勢向他下跪。
謝從雋哆嗦著說道:“饒了我,饒、饒了我�!�
寶顏薩烈嗤笑道:“這也太晚了。”
謝從雋聲音沙啞,“饒了我,我助你奪回走馬川,你知道,我有這樣的本事�!�
寶顏薩烈半信半疑道:“你如果真怕死,早就說了,現(xiàn)在改變主意,又藏著什么鬼心思?”
半晌,謝從雋才說:“我不怕死,我有恨,我為梁國皇帝出生入死,他不肯認我入宗室,如今還舍棄了我,梁國不值得……”
寶顏薩烈疑心重,難信謝從雋的說辭,可他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太高傲自大。
他自信地以為,將謝從雋攬入麾下,讓梁國自己人殺自己人更好,倘若以后他敢耍什么花招,再殺也不遲。
謝從雋因此留下了一條命,他想活,就要拿出一些真正的籌碼,畢竟寶顏薩烈到底還是將帥之才,輕易糊弄不得。
當時正逢北羌梁國議和之后,北羌需要向梁國上貢銀兩和牛羊,這些代價需要整個羌國一同承擔,以致雪鹿、鷹潭等部都對寶顏屠蘇勒父子心生不滿。
寶顏薩烈喝罵這幫人是縮頭烏龜,蒼狼部出兵為大羌國爭地時,這幫人不增援也不勸阻,只等著坐享其成;眼下打了敗仗,卻開始指責他們擅自向梁國開戰(zhàn)了。
寶顏薩烈心中憤恨不平,與雪鹿部的士兵率先起了爭端。
謝從雋索性做了一次幕后軍師,助寶顏薩烈以三百兵力擊退雪鹿部兩千勇士,令他好好出了一口惡氣,從此再沒人敢置喙蒼狼部戰(zhàn)敗一事。
因為寶顏薩烈沒有對任何人聲張謝從雋的存在,蒼狼部上下都以為是寶顏薩烈神勇無敵,連父王屠蘇勒都對他贊賞有加。
寶顏薩烈自知這功勞不是他的,但對這樣的榮耀卻十分受用,為了讓自己受用得更心安理得一些,他回來特地問謝從雋:“你想要什么賞賜?”
謝從雋受刑太深,眼下傷勢還很重,走路都要靠簡陋的木輪椅,需再休養(yǎng)一段時間。
他說道:“這只是我助你成就霸業(yè)的第一步,我不需要金銀財寶,只需要未來你能替我殺了梁國皇帝�!�
“早晚有那一天�!睂氼佀_烈道,“但本少主不相信一個只有一腔仇恨卻無欲無求的人。”
謝從雋道:“那就請少主將我從前的東西還給我�!�
寶顏薩烈一笑:“這個簡單�!�
謝從雋表面上逢迎寶顏薩烈,暗地里時時刻刻盤算著如何脫身。
但寶顏薩烈也不是傻子,好不容易得了謝從雋這么一個寶貝,若是讓他跑了,自己定會身敗名裂,又怎會不嚴加看管?
謝從雋暗中生下一計。
他拿回神秀,拿回從前裴長淮送給他那枚玉佩,又從地牢中取回趙昀留下的家書,只待休養(yǎng)好身體,就動身離開這里,返回大梁京都。
是夜,謝從雋趁看守的人不備,用神秀割斷他們的喉嚨,奪了一匹馬,直往軍營外沖去。
這一舉無疑驚動軍中上下,寶顏薩烈從夢中被驚醒,知是謝從雋跑了,這廝從頭到尾都在騙人,薩烈惱羞成怒,當即派人去追。
寶顏薩烈根本不怕謝從雋能跑出北羌,且說在他軍營周圍,就布有數(shù)不清的崗哨,崗哨以外,還有重重關(guān)隘,謝從雋就算插翅也難逃。
北羌士兵追著謝從雋的馬蹄聲一路狂奔,他們在林野中一邊放箭一邊追逐,可他似乎在橫沖直撞,有時似要逃向梁國方向,有時似在故意兜圈子。
如此過了快一個時辰,謝從雋所騎的馬匹仿佛逐漸疲憊,奔跑的速度慢了很多。
寶顏薩烈終于帶人追上來,卻見月色清輝下,只有一匹馬在悠閑吃著草,馬背上用樹枝支撐起一件布衣,那是他們錯以為的“謝從雋”。
寶顏薩烈意識到自己被謝從雋戲耍了,暴怒道:“搜!給我搜!沒了馬,他跑不快,他一定還在這里!”
北羌的士兵在林野中到處搜查,卻始終沒有找到謝從雋的蹤跡。
蒼狼軍營里生亂,上下戒嚴,因為薩烈吩咐過不準對外聲張謝從雋的事,連大巫醫(yī)都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夜,大巫醫(yī)照舊去收起晾曬在外面的藥材,回來時,不知營帳里的燭火為何滅了。
正當他低頭翻找火折子時,頸間驀然一涼,一柄寒意凜然的匕首橫在他面前。
黑暗中,大巫醫(yī)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警告他:“別動�!�
大巫醫(yī)還算冷靜,道:“是你�!�
謝從雋將匣子里的火折子吹亮,星子似的火焰映照亮他蒼白的面容,也照亮他漆黑的眼睛。
原本該逃出軍營的人,卻重新回到這個地方。
他沉聲道:“我一個人不可能離開北羌,請你幫我。”
群?103~252~4937?整理.2021-08-04
02:28:10
第132章:是歸人(四)
雪亮的刀鋒抵在喉嚨,大巫醫(yī)連大氣都不敢喘。
謝從雋再道:“你是北羌大君的人,雪鹿是你的故鄉(xiāng),想想上一次雪鹿部怎么在寶顏薩烈手下吃敗仗的。”
大巫醫(yī)道:“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這個梁國人在為薩烈出謀劃策。”
“我是為了活命,但屠蘇勒父子野心勃勃,為了爭權(quán),他不惜重用敵國將領(lǐng)。”謝從雋道,“今日他敢因泄一時之恨,屠殺雪鹿兩千士兵,來日焉能不敢反你北羌大君?”
大巫醫(yī)瞇著眼說道:“狡猾的梁國人,我聽得出,你在挑撥離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