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兩人的聲音被隔絕在門板之后，左云鶴也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門。
心底卻有些擔心蔣淮剛剛的異常。
“媽媽怎么會來？”
蔣淮的媽媽——單媛，沒有回話，反而目光落在蔣淮的臉上，她視線微微往后，似乎在看蔣淮身后什么。
蔣淮渾身一緊，手指僵硬單指勾下了自己的發(fā)圈。
單媛這才把目光移到蔣淮臉上，“還是的呢�！�
她的語氣依舊軟糯，帶著不合年紀的輕靈。
蔣淮卻如臨大敵，他的聲音完全低下去，囁嚅道：“因為工作……”
單媛好像被什么更有意思的內(nèi)容吸引，“那小淮是出門工作了嗎？”
蔣淮：“前兩天門鎖壞了�！�
單媛目光還在蔣淮面上游離，似乎在判斷他講話的真假。蔣淮抑制住自己想要奪門而出的沖動，站在原地任由對方打量。
半晌，單媛才像滿意了似的，她款步走到沙發(fā)旁，施施然坐下。
“小淮，媽媽跟你講過了，不要在外面露臉，”，她話間嘆了口氣，話語里帶了些擔憂和恨鐵不成鋼，“小淮這張臉，還是不要露出來比較招人喜歡�！�
她的目光像是憐憫，又像是施舍，投向還站在玄關口局促的蔣淮。
伸手招呼蔣淮到自己身邊，“小淮，過來媽媽這里�！眴捂吕^續(xù)開口，話音裊裊。
曾經(jīng)數(shù)次體驗過的窒息的感覺卷土重來，胸膛里的氧氣似乎在快速流失，蔣淮盡量不表現(xiàn)出異樣坐到單媛身邊。
“還有剛剛那個孩子，小淮，怎么會認識對方呢？”
單媛長長的指甲將蔣淮而后還沒散落的頭發(fā)重新梳理一番，確保發(fā)絲又遮住蔣淮的前額。
蔣淮：“他幫過我。”
單媛臉上還是笑著，眼底卻控制不住掠過陰翳。
“他怎么會幫小淮啊，是不是小淮——”
窒息感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蔣淮覺得缺氧的后果開始一一顯現(xiàn)。他頭暈目眩，滋滋的霧影聲響在耳邊，他聽見單媛后半句話。
“——勾引他了啊，畢竟小淮總是這樣不乖�！�
她的聲音依舊輕輕，像是春日里最沁人心脾的淡雨清風。
聽在蔣淮耳朵里卻像是指甲劃過黑板的古怪噪音，讓他一刻也忍不住，逃意頓生。
她的指甲還留在蔣淮側頰，蔣淮覺得那片小小的指甲似乎有什么魔力，像一把冰冷尖銳的利刃，幾近殺死現(xiàn)在的自己。
他好像又回到了困獸一樣的幼年。
蔣淮肩膀一低，身子猛地塌頹下去。
誰來救救他——
“阿姨，抱歉。剛剛配導來電話說有部分工作需要緊急現(xiàn)下修改，我先借走一會兒淮老師，晚上再給您送回來。”
“實在不好意思，阿姨�！�
蔣淮恍惚間以為自己幻聽了，他茫然被人握住手腕拉起，踉踉蹌蹌跟在對方身后，幾次踩上前方人的腳后跟。
緊接著身體騰空，一陣天旋地轉，蔣淮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好像雙腳離地了。
“淮老師？蔣淮？蔣淮！”
缺失的氧氣重新回到胸腔。
左云鶴出了蔣淮家門，就抱著蔣淮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心里一陣陣后怕，還好自己實在忍不住擔心直接闖了進去。
蔣淮家的密碼他早就知道，之前換門鎖時密碼還是他幫蔣淮設置的。
不請自去之前，他還想好了若是蔣淮生氣了自己要怎么應對。
卻沒想到看到那副場景。
左云鶴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剛進門時，蔣淮媽媽眼里的陰晦，以及她轉向自己還沒來得及收斂的偏執(zhí)，和初見完全不同發(fā)觀感，單單那些就讓他警鈴大作。
幾秒之內(nèi)偽造了借口，握上蔣淮手腕的那一刻，左云鶴心猛地空了一拍。
平日里蔣淮的體溫是比別人低一些，但還不至于這么冷，這讓他瞬間就聯(lián)想到了太平間冰凍發(fā)尸體。
左云鶴緊緊抱住蔣淮。
蔣淮自己看不到，自然不知道他此刻又多讓人心疼。
蒼白著一張臉，嘴無意識張著，喘不過來一樣用力呼吸。一雙黑曜石一樣的眸子蒙塵似的，灰撲撲的，視線無法對焦。明明已經(jīng)難受到了這種地步，卻只是縮在自己懷中，不聲不響，下唇幾乎被他自己咬爛。
不過才十幾分鐘而已，左云鶴放在蔣淮身上的手臂不斷收緊，肌肉線條拉直。
“蔣淮，慢慢來�！�
之前才對蔣淮說過這句話，截然不同的心情讓左云鶴心下的酸澀更加明顯。
“慢慢，慢慢的。”
左云鶴放緩了聲音。
好一陣
蔣淮呼吸的頻率放慢，幅度也變小了一些。
他抖著嗓子：“左云鶴？”
視線還帶著模糊，蔣淮眨眨眼，有涼意溢出眼眶，才知道那是淚水。
“嗯，是我，你還好嗎？”
左云鶴面上的著急輕了些，他換了個姿勢，讓蔣淮能更好地靠在自己身上，又伸手拭去蔣淮頰上的淚水。
蔣淮貼在左云鶴胸膛，再次聽到了男生溫熱胸膛下急劇的砰砰聲。
他環(huán)顧四周的環(huán)境，“……我怎么在這里？”
“我把你搶過來了。”
左云鶴從背后把頭埋進蔣淮脖頸和肩膀之間，“你剛剛嚇到我了�！�
毛茸茸的觸感在自己頸側來回蹭，好像小動物在對自己撒嬌，蔣淮心里的郁氣消散了些，他心一軟。
“想知道我說了什么嗎？”
左云鶴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在演奏會包廂的那句話，他又把自己往蔣淮鎖骨窩埋埋。
“不要，”他聲音發(fā)悶，好像順著鎖骨傳到蔣淮的腦層�！澳阏f要等你心情好才會說�！�
“但你現(xiàn)在心情不好�！弊笤弃Q補充道。
蔣淮驀地，這半天的壓抑散了個干凈。
本來離家之前已經(jīng)能扛過單媛那些話，這次忽然發(fā)作，也是因為最近這段時間實在是放松，驟然被單媛刺激，自然會難受。
明明已經(jīng)在盡力減輕單媛對自己的影響了，蔣淮心下嘆口氣，這次的突然發(fā)作讓他再次意識到單媛對他影響的深入骨髓。
蔣淮抬手拍拍側頸亂動的頭，“我現(xiàn)在心情好了�！�
怕左云鶴不信，他還補充道：“真的�！�
左云鶴果然不信，他：“我不信，你都沒扎小了。”
蔣淮心下好笑，這算是什么理由。暖意卻升騰而起，他確實因為單媛的緣故不怎么露臉，也不怎么敢和外界交流。脖頸里這個卻想方設法讓他露臉。
“我手抖，小在我口袋里，只能麻煩你幫我戴上�！�
聽到蔣淮的話，左云鶴連忙從對方脖頸中爬起來，穩(wěn)穩(wěn)扶著對方坐在自己身前，手指一夾摸出蔣淮口袋里的小。
動作帶些笨拙，左云鶴盡量放輕動作把蔣淮的頭發(fā)套進小里，扎完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不少發(fā)絲散落在外面。
左云鶴看起來有些泄氣，“我之后練習練習，一定幫你扎得更完美�！�
蔣淮在他懷里輕輕抖兩下，好像是在笑，“好�！�
“現(xiàn)在跟我講一下，你到底用什么借口把我?guī)С鰜淼�？�?br />
左云鶴那句搶過來他根本就不信，想著單媛難搞的性子，蔣淮再次開口問了一遍。
“我講配導有急事找我們�！�
“好�！笔Y淮松口氣，這樣的話單媛應該不會怎么懷疑兩人之間的關系，畢竟單媛對于自己身邊出現(xiàn)的朋友看起來都有些防備。
這么坐了一會兒，左云鶴小心翼翼出聲：“她是不是對你不好啊。”
左云鶴：她是壞人！
第82章
配音13
對自己不好嗎？
他回憶過去。單媛一個人供著自己生活、上學以及大大小小的愛好和興趣，容忍自己做著在他們?nèi)ψ永锟雌饋聿凰銧帤獾墓ぷ鳌?br />
單媛也曾在自己生病時慌得拿不住手里的藥，也曾在家長會上為自己的成績真心實意的驕傲，也曾為著自己和鄰居家難纏的小胖子據(jù)理力爭。
似乎她已經(jīng)盡到了做母親的責任，也似乎比大多數(shù)母親做得要好些。
不該去強求單媛什么，總該是她先是單媛，才是母親。
蔣淮對現(xiàn)下這種情況已經(jīng)知足了。
他垂眸，睫毛攏成一扇�！安凰惆桑皇恰菀讜䜩y想而已。”
左云鶴看了會兒蔣淮無意識顫動的睫毛，他聲音放得更輕，“可是就算她平時對你好，也不能傷害你，這不是可以抵消的關系。”
“任何人都不該傷害你�！�
左云鶴的聲音低下去。
他聽起來好像比自己還難過，蔣淮坐在對方身前，對左云鶴的說法不置可否。
他知道或許自己該反抗單媛那種不知來由的惡意，但……
蔣淮有時寧愿單媛未曾對自己施予過善意，以至于他每次反抗之前，想起的就是六歲那年自己摔破頭單媛滿臉淚水的臉，和八歲那年兩人游玩時失足單媛緊緊把自己護在懷里的記憶。
正因為那些善意，才會讓蔣淮在意識到單媛人性B面的時候，生不出任何對抗的念頭。
感受著左云鶴貼在自己后背的炙熱胸膛，以及對方那顆總是活力十足的心臟。
不想說已經(jīng)被左云鶴安慰到的蔣淮：“現(xiàn)在這樣就已經(jīng)足夠好了，我已經(jīng)不會被我媽傷害到了。”
“可是……你剛剛，明明……”
左云鶴心有余悸對方剛剛的模樣，像是岸上暴露在陽光下瀕死的魚，進氣少出氣多，一陣后怕。
但依著他現(xiàn)在的身份，還不能對蔣淮的家事置喙太多，這畢竟是一件只有當事人才能冷暖自知的事。
半晌，他才有些沮喪說著：“我想要保護你，不想你受傷�！�
蔣淮現(xiàn)在的心情像是什么呢，他笑笑，好像是過去深入骨髓已經(jīng)被他刻意遺忘的傷口，被人翻出來再次傷害的同時，也被另外一個人憐惜，小口的吹氣落在結痂的傷口上，癢得他忽略了疼痛。
“我之前那句話說的是，弟弟好棒。”
蔣淮調(diào)笑出口，“還滿意自己聽到的嗎？”
左云鶴其實知道那句話的口型是什么。他本就時刻注意蔣淮的動作，不過簡簡單單四個字，他怎么會看不清。他那時沖進去，完全是因為蔣淮探出身子跟他講話的模樣實在太像——《羅密歐與朱麗葉》舞臺劇中說著要與戀人私奔的朱麗葉。左云鶴故作不開心，“為什么叫弟弟啊……”
他后面似乎還說了些什么，蔣淮沒能聽清，“因為你比我小啊，弟弟。”
“等下最多再留一個小時，我就要回去了。”蔣淮看了眼屋里的落地鐘，從左云鶴懷抱里掙扎出來。
這一不留神，兩人在這也抱了太久了。單媛突然來這一趟，估計是有什么事要說，蔣淮伸個懶腰，從沙發(fā)上站起。
“今晚不能住這嗎？”左云鶴擔心地看著蔣淮。
“團子還在家里呢，我要回去照顧他�！保Y淮看出左云鶴眼底明明滅滅的后怕，他蹲下身，“我真的沒事了，剛剛只是沒反應過來而已。”
“你媽媽她經(jīng)常來嗎？”
蔣淮：“并不，自從兩年前來過一次，中間我們幾乎沒有交流。所以你不用再擔心了，我可以自己處理好的�！�
雖然不知道時隔兩年單媛突然來訪的原因，蔣淮走神想了一圈也沒有頭緒。
左云鶴：“那好吧，等下你在我這吃個飯再回去。”
蔣淮坐在沙發(fā)，雙腿盤在軟墊上。
換了一身家居服的左云鶴依舊相當耀眼，頭垂著正認真進行著眼前的事物，瞳孔的淺咖色，好像冰雪融化洗滌而成。
蔣淮頭往后一仰，靜靜欣賞對方慢條斯理但嫻熟異常的動作，看起來就是做飯的常戶，和自己一點都不一樣，蔣淮低頭，反思三秒自己那宛如三級殘廢的廚藝。
雖然和左云鶴講了自己沒關系，但當蔣淮站在自己家門口時，還是不可避免緊張起來，只是單媛在過去經(jīng)年累月中刻進他骨子里的戒備。
蔣淮深吸一口氣，拽掉自己后腦的發(fā)圈，才輸密碼走進家門。
“喵——”
出乎意料的貓叫，蔣淮慌張走出玄關。
單媛還坐在沙發(fā)上，只是已經(jīng)脫了外套，她膝頭上趴著橙色的小團子。聽到聲音，她轉過頭來，笑意乍現(xiàn)，細小的紋路出現(xiàn)在她的眼角，儼然一副天真少女的模樣�！靶』矗∧慊貋砹��！�
“嗯�！�，這副少女作態(tài)讓蔣淮喉頭發(fā)澀。
單媛是個矛盾的人，她分明已為人婦，卻看起來總像十幾歲還在為試卷發(fā)愁的女學生。分明在那么多時候想當個稱職的母親，卻會對他說出那樣的話。
蔣淮一陣恍惚，在他還小，沒法分辨單媛話中惡意的時候，他在敏感的青春期惶惶了許久，才最終選擇斷絕與大部分的交流，以期這樣來保護自己。
“小淮，他好可愛，貓咪叫什么名字�。俊�
單媛看起來和團子玩得很開心，任由團子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卻沒有任何阻止的意圖，團子身上橘黃色的被毛沾得單媛的裙子變了色。
蔣淮清了清嗓子，“……團子�！�
聽見自己名字的團子，小炮彈一樣急著跳下沙發(fā)，鉆到蔣淮腳邊，跳著去扒蔣淮的手，直到蔣淮把他抱在懷里，團子才安穩(wěn)找了個位置，停在蔣淮懷里。
“你小時候也像他似的，”，單媛的目光放遠，好像陷入了回憶，“還走不穩(wěn)路，一喊名字就會奔著我跌跌撞撞跑過來，中間摔倒了也不哭，乖乖自己爬起來繼續(xù)向著我跑來。”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有次你走在樓梯邊，一腳踩空，差點從圍欄中間掉下來，還好嗚嗚咬住了你的帽子。”
嗚嗚，是只快70斤的大金毛，是在蔣淮出生時進入他們家的。一人一狗陪伴著長大，直到十八歲那年嗚嗚壽終正寢，蔣淮趴在嗚嗚的棺材前跪了一夜，站起身后就決定從家里搬出去。
蔣淮不太懂單媛現(xiàn)在忽然開始講這些家常的意圖和目的，十八歲離家之后，他們之間的交流就少了，這種坐在一起聊過去更是不知道多少年前才會發(fā)生的事情。
心底的異樣感越來越強，蔣淮忍著想出口打斷單媛的沖動，靜靜聽著對方的回憶。
“……你之前很喜歡吃橙子，不管到哪里總嚷著要吃橙子�！�
單媛停了一會，似乎是在糾結，她繼續(xù)開口，“往后媽媽不會來找你了�！�
蔣淮這才把目光投到單媛身上，她垂下頭，手指揉搓在一起。
單媛：“媽媽其實很難喜歡你。”
好像是長久以來被自己自欺欺人蓋在心底的刀劍忽然蘇醒，幾下就把蔣淮的心戳地呲呲漏風。
單媛還在繼續(xù)：“媽媽努力去做個好媽媽，但看起來還是失敗了。媽媽不是自愿懷上你的，媽媽沒辦法對著你這張臉釋然，你看上去，太像你父親了�！�
父親，蔣淮已經(jīng)不知道多久沒聽過這個詞，這個詞已經(jīng)缺失了蔣淮這么多年的人生，突然冒出來，實在讓蔣淮不知作何反應。
“媽媽以為自己能喜歡上你的，以為自己能原諒那些遭遇�！�
“媽媽是被強迫著生下了你，媽媽真的努力了，但媽媽實在不甘，若是……若是沒有你，媽媽該活得多自在啊——”
單媛的嗓音帶上了啜泣聲，話里內(nèi)容也左一句右一句，聽起來邏輯混亂。
蔣淮胸膛間那顆心臟確實不知如何才好，廢紙一樣被人揉成一團，又扔進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