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說到這里,她拉他那條好胳膊:“走�!�
拉了一下,他不動,拉了第二下,他邁了步,依然鼓著臉和嘴。夜明一邊拽著他往城里走,一邊又道:“咱們約定好了,等你到了我家,別人問起你的來歷,你就說是我的娘家弟弟。你呢,也跟著我好好學學,我就不覺得人間有什么不好。我在人間活得快樂著呢!”
說到這里,她回頭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沒有名字�!�
“那我就叫你小石頭吧!”說到這里,她一皺眉頭,“小石頭,你總瞪著我干什么?先前我對你壞,你怨我,現(xiàn)在我對你好了,你還瞪我?”
小石頭認認真真地反駁:“我沒瞪你,我是看你�!�
“看也不行。好端端的,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
夜明咬牙罵他:“貧嘴的壞東西!再胡說就不要你了!”
說完這話,她一松他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然而小石頭快跑幾步追上了她,非常嚴肅地又道:“你真的好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不是�!�
“你是的,你一定是�!�
夜明加快了腳步,強忍著不笑:“不理你了!”
夜明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撿了個小石頭回家。
她的本意,乃是憐惜小石頭不通人間生存之道,有心教導教導他,然而教了沒有三天,她發(fā)現(xiàn)這小石頭瞧著干凈秀氣,本質(zhì)上竟然是個大笨蛋!一個字,教他十遍八遍,他也記不住,拿了書本讀給他聽,也和對牛彈琴差不多。她氣急了,罵他:“你比隔壁的張公子還笨!人家張公子學了十幾年,還把一本《三字經(jīng)》學完了呢!”
小石頭疑惑地看著她:“三什么經(jīng)?那是什么?”
“你啊,只懂得吃和睡。”
她氣得臉都紅了,惡狠狠地罵他,他卻不在乎。于是她換了戰(zhàn)術(shù),閉了嘴不理他。這回他慌了神,亦步亦趨地緊跟著她,她躺在床上睡午覺,他也上了床,面對面地和她躺著。她慌忙坐了起來,攥了拳頭亂打他:“小不要臉的!我們既然有了個人的樣子,就也得講講人的禮教。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道理,你不懂嗎?”
小石頭被她打得亂晃,卻是笑了:“不懂�!�
然后他向前一撲,撲到了她的懷里:“你總算又肯和我說話了�!�
面頰蹭過她的衣裳,他側(cè)過臉斜了眼睛看她,很奇異的,面色通紅,又不說話,單只是抿著嘴笑。夜明低著頭看他,看他忽然退化成了個不大一點的小男孩,便覺得哭笑不得,氣得用力打了他的左肩一下:“你還裝——”
話沒說完,因為小石頭左肩一沉,左臂——先前掉過一次的——又掉了。
小石頭愣眉愣眼地坐直了身體,又成了個獨臂人。而夜明從床上撿起一小塊白石頭,也是目瞪口呆。兩人對視了片刻,小石頭先笑了:“你力氣真大!”
“你還笑?!疼不疼�。俊�
“不疼�!�
夜明把那一小塊白石頭往他手里塞:“快,你快把它接回去!”
小石頭搖搖頭:“不要它了,我自己還會長出新的胳膊來�!�
夜明當即正色說道:“傻瓜!你現(xiàn)在的肉身,不是你真正的身體,那一小堆石頭,才是你的真身。”她從袖子里抽出一條手帕,把那塊白石頭包裹了,塞到小石頭懷里,“這是你真身的一部分,你千萬要把它珍重收好。”
“我要它有什么用?”
“它才是你真正的胳膊腿兒。我們做妖精的,每過兩千年都要遭遇一場雷劫,到時候,你說是那全須全尾的身體結(jié)實,還是你這缺胳膊少腿的身體結(jié)實?”
“我不是妖精,我是神。”
“小小年紀還學會吹牛了。我管你是什么,反正這東西你一定要收好了,你這笨蛋,連你自己的身體都不要了?”
小石頭接過那個手帕包,忽然把它又遞向了夜明:“給你�!�
“給我干什么?”
“我把我給你。”
夜明不敢再打他,只將他的手一推:“呸,誰要你這個臭石頭!”
天黑之前,小石頭的新左臂長了出來——或者說,是被他用法力“變”了出來。
他乖乖地跟著夜明過日子,夜明夜里上床睡覺,他在外間用椅子搭了一張床鋪,也像個人似的睡覺。如此睡到了半夜,他忽然醒了過來,伸手在枕頭底下摸了摸,摸出了那只手帕包嗅了嗅。上面有淡淡的脂粉氣,他覺得,這氣味很香。
然后他坐起了身,聽見了窗外后院有呶呶的聲音。不動聲色地下地穿鞋,他悄悄地摸到后窗,順著窗縫向外望去,卻是看到了夜明和一名女子相對而立。夜明衣衫不整,分明是倉促跑出去的,而那女子穿著一身灰黃衣裙,方臉細眼,妖氣沖天,對著夜明叫罵:“你這假仁假義的東西,故意攪我好事,毀我姻緣,我今日就是找你來算賬的!”
夜明壓低聲音怒道:“狐君!你那算是什么姻緣?你分明就是想害人!別以為我看不見,你把嘴巴伸得那么長,分明是想吸男子的陽氣!”
“胡說!我天生就是嘴巴長一點!以我的姿色,想吸男子陽氣,還不是易如反掌,為何偏要去找張公子。我是——我是——”
夜明睜大了眼睛:“難不成,你還真看上了那姓張的?”
“我與他郎才女貌,看上他了又怎的?”
她這回答出乎了夜明的意料,夜明張口結(jié)舌的一時說不出話來,而狐君騰空一躍,雙眼紅光閃爍:“今日我就要讓你嘗嘗苦頭,知道本君的厲害!”
說完這話,她雙手十指彎曲如鉤,自上而下抓向夜明,夜明側(cè)身一躲,讓她抓了個空,又小聲說道:“有本事我們出城去打!在這里鬧出了動靜,嚇著了人怎么算?”
狐君獰笑一聲,轉(zhuǎn)身又是一爪。夜明不肯和她大動干戈,一味的只是閃避騰挪,忽聽“刺啦”一聲,正是衣袖被狐君撕下了一塊,露出的胳膊赫然印著三道血痕。
夜明也急了,正要反擊,然而未等她出手,狐君忽然停了動作。
狐君停了,她也停了,因為春夜微涼的空氣正在波動升溫,妖類的感官素來最敏銳,夜明不安地后退一步,狐君的頭發(fā)則是一起立了起來。
房屋的后窗開了,小石頭跳了出來。
他看了夜明一眼,然后慢慢走向了狐君,面沉似水,眼神寒冷,如同一尊活了的石雕。狐君驚恐地望著他,想要逃,然而雙腳卻失了控。
幸而,他只走了幾步,就不再走了。
然后他抬起雙手,在空中猛地一撕扯!
他與狐君沒有一絲一毫的接觸,然而狐君的身體隨著他的動作分崩離析、血肉橫飛!一顆昏黃的珠子包著光芒,從狐君的尸身之中激射出來,他一招手,把那珠子吸進了自己手中。
轉(zhuǎn)身對著夜明伸出手去,他攤開手:“那狐貍的內(nèi)丹,你要嗎?”
夜明驚駭?shù)負u頭。
他緩緩合攏五指,把那內(nèi)丹攥了個粉碎。
四
弟弟
夜明收拾后院,清理血跡。小石頭在一旁要幫忙,她搖搖頭,不讓他幫。
等到把一切都掩埋完畢了,她回了房。小石頭眼巴巴地跟著她:“那狐貍要殺你,我把她宰了,你怎么還不高興了?”
夜明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對小石頭講,可小石頭天性愚頑,自己縱是講了,他又能夠聽懂幾分?
所以,她只是搖頭:“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被你嚇了一跳�!�
“我怎么了?”
“狐貍不好,你把她趕走也就是了,何必要下這樣的狠手?”
小石頭不說話了,只看著她。她心里明白,小石頭不懂自己的意思——小石頭只是有了個人的樣子,還沒長出人的心來。
她安排小石頭睡下,自己也回了臥室,然而心中紛亂,直到清晨才蒙眬睡下。剛睡了不過片刻,她依稀聽見院子里有小石頭的聲音,立刻心中一慌,猛地坐了起來。下床推窗向外一望,她見自家的大門開了,小石頭站在院里,正在和門外的張公子說話。
連忙跑出門去,她一邊理著鬢發(fā),一邊把小石頭拉扯到了一旁,又對著張公子一點頭:“好多日子不見,您身體大好了?”
張公子那一夜和狐貍打架,雖然小勝,但第二天就發(fā)起燒來,養(yǎng)到如今方好。這一場病讓他又瘦了些許,身姿越發(fā)苗條了,顯得臉也越發(fā)大了。對著夜明嘻嘻一笑,他拿眼睛去找小石頭:“那位小兄弟是——”
“哦,是我的娘家弟弟。因我家相公總不在家,所以母親讓他過來,幫我看看門戶�!�
張公子收回目光,又去看夜明:“原來如此,嫂嫂,您也真是客氣,有我這樣的鄰居在,還怕沒人替您看家不成?有什么事情,您叫我一聲,就和叫自家兄弟是一樣的�!�
夜明鄭重其事地答道:“多謝公子�!�
然后她也不多說,只道:“恕我廚房里還煮著粥飯,不能久離。改天我家相公回來了,再請張公子敘一敘吧�!�
說完這話,她要關院門,哪知張公子伸進一條腿來,竟不許她關:“哎呀嫂嫂,您又何必非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難不成大哥不回來,嫂嫂就不肯理我了不成?”
這時,小石頭忽然走過來,扳起他的那條大腿向外一放,然后“咣”的一聲,關閉了院門。轉(zhuǎn)身走到夜明面前,他問道:“他是誰?”
夜明把他拽進了房內(nèi),三言兩語地講清了那張公子的身份來歷。小石頭聽了,恍然大悟:“哦……”
“哦”完之后,他告訴夜明:“我夜里去殺了他�!�
夜明大吃一驚:“你還殺出癮了?這張公子和那狐貍還不一樣,張公子只是討人厭而已,并沒有傷害我,你怎么能無緣無故地就要人性命?”
小石頭鼓著嘴,垂眼對著地面說話:“狐貍可殺可不殺,張公子,一定要殺。”
“為什么?”
“因為他喜歡你�!�
夜明拉著他坐下來:“他喜歡我怎么了?”
小石頭抬眼注視了她:“只許我喜歡你,別的人,無論是人是妖,都不許喜歡你�!�
夜明聽了這話,覺出了不對勁:“小石頭,你別……你別亂想啊,我只當你是我的弟弟�!�
她說她的,小石頭說小石頭的:“我還會繼續(xù)長大,等我能夠長成男人模樣了,我就娶你。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娶?”他凝神地看著她的眼睛,第一次,他也要教導她,“我娶了你,我們就要永遠在一起。你只能喜歡我,我也只能喜歡你。”
夜明怔怔地看著他,片刻之后,才說道:“早知道你存了這個心,我當初就不會撿你回來。我當你還是個小孩子……”
她站起身走開,不看他。弟弟就是弟弟,他長到墻高了,長到山高了,她看他依然只是個弟弟。
但他一定不會聽她的話。
夜明不再糾纏這個問題,一如既往地燒火做飯,縫衣洗滌。一夜過后,小石頭在椅子搭成的床鋪上睜開眼睛,忽然感覺這個家變得很靜。
他跳下地去,跑進臥室,看到了空空的一張床。
床褥平整,一點溫度都沒有。他赤腳又跑去廚房,廚房里米面俱全,蓄了滿滿一缸的凈水。
一切都是異常的齊全,唯獨少了一個夜明。他手扶門框呆呆地站著,不明白夜明為什么會不告而別。
為什么她知道了自己喜歡她,反倒要走?
他不明白——此刻不明白,后來又過了幾十年,幾百年,也還是不明白。他是頑石,他不開竅。
夜明自由自在地活慣了,不愿卷入紅塵情網(wǎng),尤其那對象還是她心中的一個小弟弟。想一想都覺得亂,索性一走了之,留他一個人,慢慢地忘了自己。
她沒想到,自己只過了五十多年,便又和他見了面。
那是在一處懸崖峭壁下,她是云游客,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卻聽見草叢里有痛苦的喘息聲。覓聲尋找過去,她看到了一名仰面朝天癱倒在地的青年。
青年體態(tài)修長,面貌俊俏,不是她認識的人,然而說不上是哪里熟悉,讓她瞧著似曾相識。那青年呆望著她,先開了口,遲遲疑疑地:“夜明……姐姐?”
她也愣了:“你是……小石頭?”
青年立刻連連點頭。
她又問:“你長大了?”
青年繼續(xù)連連點頭,傻瓜似的,臉上帶著驚喜的微笑。
小石頭是失足從懸崖上掉下來的,沒摔死,但也摔了個七葷八素,一時半會兒地爬不起來。夜明又把他“撿”了回去——這一回,她的家在山林邊緣,她是個半隱居的逍遙人。
她背著小石頭往家里走,小石頭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話,說他這五十年里走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的人,認識了很多的字。他的胳膊腿兒全長結(jié)實了,如果夜明現(xiàn)在再打他,他也不怕了。
等到進了夜明的木屋,他用從懷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包,打開來給她看:“好不好?是我自己刻的!”
夜明看過去,就見那是八塊瑩潤的小白石頭,打磨成了方正的形狀,上面規(guī)規(guī)整整地分別刻了八卦,瞧著像是印章。小石頭向她笑了笑:“我的字不好看,所以就刻了八卦�!�
夜明托著這八枚印章,不知所措:“這石頭是……”
“是我�!�
夜明看著他,不知道他這是曾經(jīng)受了多少次傷,支離破碎了多少次。收回目光,她勉強一笑:“好,你這手啊,還挺巧的�!�
小石頭隨即又道:“送給你�!�
“什么?”
“送給你。這是我,送給你�!�
這話沒說錯,這是他那石頭軀體的一部分,這的確是他。于是她匆匆把它包裹了,塞回到他手里:“我不要。這么要緊的東西,你自己收好。”
說完這話,她起身要走——一定要走了,她受不得他那又癡傻又歡喜的目光。他那樣眼巴巴地看著她,她也受不了。五十多年了,一代人都老了,偏他這石頭腦袋不知悔改,還心心念念地想著她。她不走怎么辦?
一定得走,五十年不夠,那就再躲一百年。一百年后,若是有緣再見,她不信他還愛她。推開房門邁過門檻,她聽見小石頭在后方喊自己姐姐——先是喊姐姐,她不回頭,于是他急了,改喊夜明,兇神惡煞地喊夜明。
她還是不回頭,他把那八枚印章一把丟了出來,像一把碎骨頭似的灑落草叢。她回了頭,把它一枚一枚地撿起來收好,放在門內(nèi)的空地上。
然后她還是走了。
一百三十年后,他們真有緣,竟然又相見。
他不再是那個小石頭了,他有了名字,有了身份,學會了翩翩公子的做派。見了她,認出她,不喊姐姐了,直接叫她夜明,叫得含冤帶恨,像是要向她討一筆血債。她不理他,由他愛去,由他恨去。
她沒想到這一場愛恨,會糾纏千年。天下會有這樣又癡又傻的東西,對自己竟是不死不休。
五
千年一瞬
民國某年某月,杭州。
午夜時分,大上海歌舞廳的后門開了,夜明洗去滿臉鉛華——沒洗干凈,嘴唇臉蛋上還有胭脂的殘痕。偕著幾名女伴走下后門臺階,她們一路瑟縮著往家里走。
自從恢復了自由身之后,她在天津逛了一陣,覺得沒什么意思,便一路南下,到了上海。此刻她的身份是當紅歌女,上海的歌舞廳經(jīng)理把生意鋪到了杭州,她受了經(jīng)理的邀請,便也來了杭州,做這家新歌舞廳的臺柱。此刻同著幾個小姐妹走在街上,夜明盡管不畏寒暑,但也打了幾個假冷戰(zhàn)。有人抽了抽鼻子,笑道:“我猜,前頭街上有炸臭豆腐的。要是有的話,我要吃,你們吃不吃?”
夜明也抽了抽鼻子,但她嗅到的不是那臭氣。忽然一拍巴掌,她笑道:“哎呀,不得了。我把皮夾子落到后臺了�!�
小姐妹們立刻驚呼,讓她趕緊回去找找。于是夜明揮別眾人,匆匆地獨自踏上了來路。飛快地在街口一轉(zhuǎn)彎,她沒有回后臺去,而是拐進了一條小弄堂。
因為就在方才,她嗅到了金性堅的氣味。
從小石頭到金性堅,他換了無數(shù)個名字,無數(shù)個身份,糾纏了她無數(shù)載,她忘了誰也忘不了他,他縱是死了、燒了,她也認得他的灰。她確定金性堅此刻就在自己的附近,可他又追過來做什么?
這回他要是再來同她搗亂,她肯定饒不了他。十年前在杭州,自己一時不小心,被他錯手打傷,幾乎搭上了一條性命。這回她加了千萬倍的小心,定然不會重犯舊錯。尋尋覓覓地在弄堂里又拐了幾個彎,末了,她猛地收住了腳步。
她發(fā)現(xiàn)前方是條死弄堂,無路可走。而一個人靠著那墻垂頭坐在地上,正是金性堅。金性堅前方站著個綠衣女子,正要作勢對他下殺手。
夜明猶豫了一下。
隨即她一轉(zhuǎn)身,原地消失不見。而一團光芒從天而降懸在綠衣女子面前,光芒流轉(zhuǎn)拉長,成為人形,正是夜明現(xiàn)了身:“喂!哪里來的——”她辨認出了綠衣女子的真身,“小青蟲?”
綠衣女子一見夜明,像是嚇了一跳,當即轉(zhuǎn)身就逃。夜明也不追逐,只收斂光芒轉(zhuǎn)向金性堅,蹲了下去:“石頭腦袋!你怎么了?連只小青蟲都能欺負你了?”
說到這里,她冷笑了一聲,起身要走,可是金性堅的沉默讓她在起身過后,又蹲了回來。伸手一抬他的下巴,她看見了一張蒼白的面孔。
那面孔是一點血色都沒有的,耳根嘴角有淺淡的紋路,像是石像將要綻裂。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于是一驚:“你怎么了?”
他看著她,喃喃說了話:“我從天津到了上海……上海的朋友……”
他的聲音很低,她須得凝神細聽,才能聽清。原來他到了上海之后,一位舊友——還是青幫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聽聞他在天津遭了難,便決定給他撐撐門面,親自護送他來杭州。
有這位青幫大佬護駕,他和蓮玄在上海前呼后擁地上了火車,很是風光,卻不料剛到杭州,就遭到了伏擊。敵人是沖著他那位囂張的舊友來的,但他和蓮玄也受了連累。一群人在半路四散奔逃,他一時找不到蓮玄的蹤影,只得獨自藏進了這條弄堂里。而他先前在來上海的船上,曾經(jīng)收服了一條蟲妖,如今那小妖精趁機逃了出來,想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夜明聽到這里,不聽了:“笨蛋!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是問你怎么變成了——變成了這個樣子?”
金性堅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看了良久,答道:“我的雷劫,要到了�!�
“那你還不快做準備?”夜明驚愕地問,“你這樣東奔西走的干什么?”
金性堅輕聲答道:“我在找我的身體……我把我自己……弄丟了�!�
“什么——”
夜明聽到這里,全懂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那八枚印章,你沒留��?”然后她把他向后一搡,“你這個不聽話的石頭腦袋!你活活傻死算了!你等著被天打雷劈吧!”
金性堅靠著身后一堵石墻,半晌不動�?罩袩o星無月,他沒有聲音,夜明也看不清他的面目。于是將一只手抬到他面前,那只手緩緩散發(fā)出柔和的光芒,將他照亮。
天上無星,星星閃爍在他眼中的淚光里。
“你哭什么?”夜明的聲音柔和了些許,可依然是咬牙切齒的,“現(xiàn)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了?笨蛋!死蠢!活了兩千年,還學不出個人腦子來!這世界的人還說你是什么洋場才子,說你是什么金石大家,真是瞎了眼,真是讓我笑掉牙齒!你知不知道你丟了自己的胳膊腿兒?你知不知道你丟了自己的心肝脾肺腎?你個不開竅的石頭腦袋,再給你一萬年,也是白活。傻瓜!傻透了!”
那星光從他眼中流淌出來,于是她繼續(xù)罵:“還哭?不聽我的話,還有臉哭?”
他開了口,哽咽著,幼稚著,氣若游絲:“夜明,你很久沒有這樣和我說過話了。你總不理我�!�
“煩你,懶得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