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諾克斯。”
他叫道。
沒有回應(yīng)。
他揉著額頭,笨拙地下床。
空氣很濕,天空很暗,霧氣已經(jīng)凝結(jié)成了游蕩在街上的云翳。
從百葉窗的縫隙里望去,只有灰蒙蒙的一片。
在很遙遠(yuǎn)的地方,似乎有一點(diǎn)朦朧的綠光。
艾文恍惚地盯著那個方向看了一會,分不清那是遠(yuǎn)方的燈塔,還是新建的霓虹燈…它離得太遠(yuǎn),但不知為何沒有被零散的建筑遮擋,艾文總有種奇妙的直覺,他覺得無論身處何處,所有人都能看到這綠光。
氣溫舒適中有一點(diǎn)涼意。
艾文也就沒有急著穿上衣服。
他在一片昏暗中摸索著,在床邊走了幾步,停下了。
老舊的,被濕氣浸得變色的木地板上,有一個巨大的長方形空白的痕跡。
原先這里應(yīng)該有個魚缸。
艾文頭開始疼了起來。
“諾克斯�!�
他又呼喚了一次,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
艾文的心逐漸冰涼起來。
一絲恐懼從他心頭升起。
不同于直面怪物和尸骸的恐懼,失去諾克斯的可能性所帶來的恐懼過于實(shí)質(zhì),像墳?zāi)估锿诔龅恼眍^捂在他的口鼻間。
他顧不得自己仍舊赤身裸體,跌跌撞撞走出房門。
走廊很黑,沒有窗戶,沒有一絲光,艾文一路沿著冰涼的墻壁摸索,手指僵硬地尋找電燈的開關(guān)。
燈泡閃了一下,鎢絲發(fā)出“啪”的一聲,斷裂了。
艾文咬著牙吸了口氣,繼續(xù)向前走。
他笨拙地抓著樓梯扶手向下,走到客廳時才勉強(qiáng)看見從窗簾縫隙里漏出來的一絲光。
他光腳踩在了樓梯下方陳舊的擦鞋墊上,因?yàn)楹浜涂謶烛榭s著腳趾。
有那么一會,他真心希望自己像從前濃霧天一樣,踩到一團(tuán)濕漉漉的魚內(nèi)臟上,而抬頭就能看見諾克斯在啃食一切能嚼出血水的東西。
但是什么都沒有,客廳是寂靜而空曠的。
艾文真的害怕起來,此時赤裸的身體加劇了他的不安。
他扯了一張沙發(fā)毯裹在身上,小心翼翼地往后退,生怕黑暗中有除了諾克斯之外的怪物襲擊他。
他應(yīng)該逃走。
護(hù)照,駕駛證還有一卷鈔票都用保鮮膜包著,用膠帶粘在馬桶水箱底下,而諾克斯可以變小了貼在他皮膚上。
他當(dāng)時就是這樣偷渡過俄國邊境,輾轉(zhuǎn)回到英國的。
下一秒他才想到他不安的原因正是因?yàn)橹Z克斯不見了。
沒有諾克斯,似乎逃亡也沒了目的。
艾文裹著毯子,靠著樓梯拐角蜷縮了一會,又回頭向二樓走。
浴室應(yīng)該是最后的希望。
諾克斯在起霧的時候,除了魚缸外最常呆的地方就是浴室。
艾文沒法挪動那么大的魚缸,每一次起霧他都要翻出備用的水管,一路從浴室拖到臥室,緩慢地往魚缸里注水。
諾克斯瘋得沒那么厲害的時候,會停止吮吸不知道什么動物的腦髓,專注地盯著艾文的動作看。
十次里會有八次,當(dāng)艾文終于擰好所有水管接口,要走出浴室時,它會把他絆倒,纏裹上去撕掉他的衣服。
浴室的燈是好的,艾文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見瓷磚上有一道很顯眼的劃痕,看上去像是某種外力把浴缸掀起來后又粗暴地推回了原位。
艾文想起諾克斯把整個浴室搬到一艘貨船上的事,不自覺地笑了一下,然后像個傻子一樣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幾秒。
沒有任何熟悉的人或者怪物冒出來。
他看見鏡子里自己的倒影,蒼白又虛弱,像個幽魂。
艾文湊近了去看,想看看自己到底憔悴到了什么地步,卻看不清了。
不知什么時候,鏡子上蒙上了一層白霧。
艾文抽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接著,鏡子上的霧被劃開了,像有人在上面寫字。
它寫道:艾文。
艾文瞪大眼睛,手一抖,毯子滑了下去,他不禁瑟縮了一下。
鏡子上的字換了一行:不要離開公寓。
艾文小聲對著空氣問:“諾克斯?是你嗎?”沒有回答,字被抹去,在起霧的鏡面上用更大的字體大寫:不要離開公寓。
不要離開公寓。
不要離開公寓。
然后一切回歸了正常。
艾文又原地站了幾分鐘,呼吸漸漸平緩了。
他把毯子撿起來重新裹著自己,坐在地上看那面鏡子。
過了一會,鏡子上還是沒有諾克斯的任何信息,于是他裹住毯子蜷縮進(jìn)浴缸里,盯著鏡子,慢慢睡著了。
接下來的幾天,艾文按照諾克斯的要求,并沒有離開公寓。
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有時候爬起來去廚房烤一片面包吃。
過了幾天,等他精神好了一些,他就去暗房洗積攢的膠片。
諾克斯不讓他出門是有原因的。
霧氣一天比一天重,逐漸到了讓人幾乎分不清白天黑夜的地步。
與此同時,街上無比寂靜。
以往的霧天,偶爾還能聽見詭秘的低語和凄涼的呻吟,或者風(fēng)中會傳來腐朽建筑的傾軋聲。
這一次什么都沒有。
唯一有所變化的就是那朦朧的綠光。
一開始它像是信號燈,后來它的光暈慢慢擴(kuò)散。
過了一段時間艾文再從百葉窗的縫隙往外看時,那道光已經(jīng)融化了,似乎是滲透進(jìn)了霧氣里,它不再是光,而是變成了綠瑩瑩的陰森的氛圍。
再后來,艾文連燈都很少開。
走廊燈一直沒修好,而臥室燈....艾文覺得它的光線也被綠色浸染了。
唯一還能用的是浴室的燈,那燈光也是昏黃色而不是暖黃。
艾文在睡夢里總是要驚醒,簡直像回到了他還沒遇見諾克斯的時候。
于是第三天的時候他卷著被子睡在了浴缸里。
浴缸的面積讓他只能蜷縮著睡,像把自己埋進(jìn)一個狹小的巢穴。
他還把以前沒來得及看的書和雜志搬到浴缸邊,醒著的時候就繼續(xù)翻閱,好讓自己的注意力不要落在黑夜和霧上。
有時候他會花幾個小時盯著鏡子看,希望能再次得到諾克斯的只言片語,但鏡子里除了他自己的倒影外什么都沒有。
大約一個星期后,鏡子上依舊沒有任何文字。
但是艾文在翻一本沒看完的舊書時里面飄下來幾頁紙。
那是以前諾克斯給他寫的短箋…或者說是情書。
當(dāng)時它們被夾在一本精裝的海洋生物攝影集里,包裝成圣誕禮物給了艾文。
其內(nèi)容大致是調(diào)情、邀請艾文去他的工作室過假期,提及了一些“可能對你的論文有幫助”的老舊錄影帶。
當(dāng)時艾文的室友回家了,沒有看到這露骨的示愛,但是艾文依舊后怕地要求諾克斯不要再這么做了。
信本身的內(nèi)容沒什么,關(guān)鍵是這幾行字寫在從色情里撕下的紙上。
諾克斯一直說他只是隨手撕了一本舊書當(dāng)便簽紙,艾文是不信的。
因?yàn)槟菐醉摷埳线有插圖,那句“你還可以帶你的相機(jī)來”就寫在那一頁。
艾文縮在浴缸里捂住臉,把頭埋進(jìn)被子里。
那段記憶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頗為羞恥:諾克斯邀請他做一個石雕的模特,他還真的答應(yīng)了,每天花三個小時赤身裸體地躺在鋪著襯布的靜物臺上,對著諾克斯擺出奇怪的姿勢…至于那些所謂有鑒賞價值的錄像帶,完全就是…反正艾文也記不清里面的內(nèi)容了,唯一記得的是影片里的青年套著項(xiàng)圈給男人口交的時候,諾克斯的手直接伸進(jìn)了他褲子里。
而他帶過去的相機(jī),沒拍什么風(fēng)景素材,反而被諾克斯拿去拍了他被操完后的的樣子。
艾文搖了搖頭,把一些難以啟齒的畫面從腦子里趕出去,然后把信紙放在地上,重新拿起書看。
這是本介紹早年攝影機(jī)感光技術(shù)的書,枯燥難懂,還配有攝影機(jī)和相機(jī)的工程圖。
就算在大學(xué)里做課題時艾文都沒有徹底把它讀完,只在章節(jié)導(dǎo)語處用紅鉛筆圈出一長串晦澀難懂的俄文單詞,標(biāo)注:論文
第三章可引用。
他在昏暗的燈光下順著上次折的記號又翻了幾頁,他很久不看俄文文獻(xiàn),速度格外慢。
這一頁滿是化學(xué)藥劑的名稱,艾文結(jié)合上下文猜了半天,總算確定其中兩個詞分別是“銀鹽印刷”和“鹵化銀”。
再后來這本書談及一家日本公司和其變焦鏡頭,就又出現(xiàn)了滿頁的俄譯版日文名詞。
至此艾文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把書放在地面上。
他盯著昏暗的燈泡看了一會,又轉(zhuǎn)頭去看鏡子。
鏡子上還是什么都沒有。
艾文猶豫了一下,伸手重新?lián)炱鹆岁惻f的信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