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謝謝你,薇拉�!�
先知恍惚地說。
他裹著一條陳舊的毯子,看上去像一只快死去的蛹。
等他稍微安定一點,他就自顧自地翻開被裁得七零八落的書,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
薇拉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她熟練地收拾了一下這間繭一樣的陋室,給先知泡了一杯茶。
她的出現(xiàn)似乎讓先知感到安慰,薇拉借此時機說:“莫雷爾先生,這位是艾文,他想問您一些問題。”
先知渾濁的眼神飄過來,四處轉(zhuǎn)了幾圈才落在艾文身上。
他似乎很久沒見過其他人了,乍一看清艾文,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就好像艾文臉上有什么可怕的東西。
“不、走開...它們會來捉我...”先知呻吟道。
“這里沒有別人了。”
艾文放緩聲音說。
“我就是問幾個簡短的問題,先生�!�
先知的眼神終于聚焦:“你...啊,你不是它。
我還以為...“他的聲音低落下去。
此時,薇拉從籃子底下拿出聽診器,看上去她也負責給先知做身體檢查,她的手臂安撫地環(huán)著先知的肩膀。
也許是從熟人那里獲得了支持,先知打起精神,從亂糟糟的稿紙堆里抬頭說:“那么,問吧,孩子...你想知道什么?”“您為什么需要,”艾文打量了一下四周,“住在圓形的屋子里?”先知呆楞了一會,緩慢地用只比耳語高一點的聲音說:“我怕它們追來�!�
過了一會,薇拉在聽先知的心跳的同時,他又神秘地,仿佛怕空氣中有什么生物在偷聽一般謹慎地說:“它們通過角度旅行,你知道。”
他又露出恐懼的神情,接下來說的話更加顛三倒四:“它看見了我,就一定要追來...三十億年的時間,它只用花三十天...只有弧度,潔凈的弧度能把它們擋在外面...所有大于一百二十度的角...”薇拉收起聽診器,習以為常地說:“您的身體狀況還不錯,先生�!�
她對艾文的問題也沒有留意,艾文懷疑能引起她興趣的只有她的神。
她看上去很想回到教堂的雕像面前。
總之薇拉找了個墊子坐下,自顧自地開始就莫雷爾的身體狀況做筆記,沒有再關心艾文。
艾文回過頭,繼續(xù)問:“它們是誰?那些追你的東西?”先知的下頜因為恐懼而收緊了,艾文聽見他的牙齒顫抖著磕碰在一起。
最后先知緩緩說:“我、我...人類念不出那個名字...它存在于一切出現(xiàn)之前...藍色、藍色的膿液...”他哽住了,過了好一會才繼續(xù)開口:“它就像獵犬,哪怕隔著漫長的時間凝視它一眼,它就會嗅到你...”先知停下了,低頭胡亂念著上帝的名字,在胸前畫著十字。
在他祈禱的時候,薇拉抬起頭,望著天花板,似乎希望能夠看到些不同尋常的現(xiàn)象。
但直到先知祈禱完畢,都沒有任何圣經(jīng)或傳說里描述的神跡出現(xiàn)。
于是薇拉再次不感興趣地低頭,在手中圓形的便簽紙上寫寫畫畫。
艾文最后問:“這一切是怎么開始的?”交流了這么久,先知好像很疲憊,他似乎又要跌落到那種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里。
他喃喃自語:“怎么開始的?啊,我一直在做研究...在人類之前、在生命出現(xiàn)之前存在著什么呢?”他抽搐了一下,神經(jīng)質(zhì)地說:“我看見一本書,上面寫著所有謎題的答案,它能帶我跨越時間...但是我不該翻開它...”他的聲音逐漸低落,隨即突然又清晰地說:“人類不該翻開它。”
“你有過這種經(jīng)歷嗎?年輕人,看到那些不該被看到的東西...真是罪孽啊...”先知說。
“不,你不會理解。
它從海里升起,億萬年之前它就正在升起...星星...當星星排列,當它聞到你,當弧度還不存在它就已經(jīng)存在...你不理解...“先知搖搖晃晃,似乎重新要埋進他那堆被裁成圓片的文獻里。
艾文卻冷不丁地開口,就像懾人的瘋狂氣氛最終也捕獲了他——艾文輕輕說:“我曾經(jīng)見過一頭鯨,但那其實不是鯨...”“不!不對!你不理解!”先知高喊起來,薇拉皺著眉看著他。
“那不是你能看見的東西!那不是地球上會出現(xiàn)的物種!鯨魚,怎么能和——不!不!它要來了��!”圓形的窗棱外,有什么東西碎裂了。
第二批鴿子撞死在窗前。
在可怖的血肉的雨中,先知尖叫并嚎哭起來,無助凄涼得像個孩子。
“救贖我!救贖我!上帝——”他痛哭流涕,在地上悲慘地爬行,跪倒在薇拉腳下。
“幫幫我,幫幫我,好姑娘,你是最虔誠的,幫我向上帝祈禱,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他吧——他不俯聽我,至少應該要垂憐你吧!慈悲的上帝,救救我!好姑娘,去墻那里,幫我承擔秘密吧,人類不能知道的事,偉大的上帝總該有辦法——替我祈禱,行行好,姑娘...”薇拉說:“我會的,先生...我已經(jīng)去過很多次了。
每一次您請求我,我都會去墻那里——“先知在地上翻滾著、嚎啕著。
薇拉嘆了口氣:“是的,我會去的,先生�!�
她站起來,收拾好籃子,對艾文點點頭。
艾文明白自己也該告辭了,于是跟著薇拉快速出門,拿起相機挎在肩上。
等他們沉默地走下樓梯,走出教堂,來到日光下,艾文才問:“墻...?”“那是我們這里一小部分人才信的傳說�!�
薇拉說。
“大部分人覺得那是個哄小孩的故事。
班克神父沒有和你提過?“”班克神父這幾天主要在和我介紹教堂�!�
“可以理解�!�
薇拉說。
一提起教堂,薇拉的神情就舒緩了,艾文猜想她的心緒又飄到了耶穌受難的雕像上。
“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她說。
路程其實很短,他們繞過教堂,朝郊外的方向走去,沒過一會就到了。
艾文前幾天還路過這,拍了許多歐椋鳥的照片,但他并沒有留意那一面矮墻。
畢竟它太破舊了,被風化出無數(shù)凹槽,其中雜草叢生。
“有些人認為,如果心中有難以承擔的秘密,就可以來這里。”
薇拉說。
“抓一把濕潤的泥土塞進墻洞里,等泥土里的種子發(fā)芽,你的秘密就會被分走�!�
她停頓了一下,把籃子從右手移到左手,彎腰抓起一把土塞進面前的一道縫隙中:“莫雷爾先生幾年前就不愿意出門了,每一次都是我替他來這里。”
“這很浪漫�!�
艾文說。
薇拉用干凈的那只手扶了扶頭巾,將飄散的發(fā)絲攏到耳后:“無論是莫雷爾還是我,都沒有體會到這能有什么用處�!�
說完,她不再理會艾文,自顧自轉(zhuǎn)身回去了。
大約是她急于回到靜謐的教堂中。
艾文站在原地,他拿不準要不要拍一張照片。
離近了看,那堵墻上不僅僅只有雜草而已。
從飽含秘密的孔洞中,生長出纖細的蕨類、爬藤、間或有零星的野花。
不知道這些郁郁蔥蔥的植物里,哪一株是屬于薇拉的秘密;不知道那些搖曳的生命有沒有得到過薇拉心心念念的上帝的撫慰。
艾文在墻前站了一會,等歐椋鳥唱過三段小調(diào),他彎腰抓起一把潮濕的泥土塞進離他最近的墻洞里,然后貼近它——連艾文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有沒有把內(nèi)心深藏的話語說出口。
也許他真的說了,但是風聲響亮,歐椋鳥三五成群、喧鬧不休。
好像他剛剛張開嘴唇,那些隱秘的話語就已經(jīng)倏忽飄散在空氣中。
艾文站在原地。
當他獨自一人,那些死去的鴿子、瘋掉的先知、瘋掉的圣女,全都在他腦海里淡去,只有他對諾克斯的思念突然竄起,在他四肢百骸猛烈地燃燒。
*
孩子們讀的詩同樣來自《天堂獵犬》,但是我找了很久,沒有找到全詩的中文翻譯。
所以他們念誦的最后一句“那聲音環(huán)繞我如爆裂深�!笔俏易约憾纺懛g的,原文如下:That
Voice
is
round
me
like
a
bursting
sea.That
Voice
is
round
me
like
a
bursting
sea.
外篇:繭中先知(3)
鑒于艾文見了兩個瘋子、又站在栽種著秘密的墻前發(fā)了許久的呆,并且由于他帶著相機,總有好奇又殷切的當?shù)鼐用裢皽�,等到艾文坐下來吃飯已�?jīng)是下午三點了。他從面包房外帶了一片鋪著西紅柿和冷牛肉的吐司,坐在長椅上緩慢地吃完了它。最后他翻開隨身筆記本,把“拜訪先知”、“整理照片”那幾條劃掉,然后不情不愿地意識到現(xiàn)在他必須開始寫那篇旅游文案了。也就是說,他要回到狹窄的教士休息室去。
教堂里一片寂靜,班克或者薇拉都不在�?拷琅_的幾張長椅似乎被人用力撞歪了,艾文把它們扶正,也沒有多想,徑直往側面的休息室走去。
就同早上一樣,休息室里有一股腐朽的味道,大約是由老舊的木頭、樟腦、泛黃的襯衣散發(fā)出來的。萬幸的是昨晚教士剩下的那碟煮豆子已經(jīng)被清走了。艾文開門的時候被擋住了:他那張沒收好的折疊床抵在門后,所以他進門時鬧出了很大動靜。
郵局的小職員在一片混亂中從橡木桌后面探出半顆亂蓬蓬的腦袋:“下午好。”他懶洋洋地說。“等我把最后這根線接上就好了。”說著他叮叮咣咣翻著藍色鐵皮工具箱,爬到桌柜底下去敲什么東西。艾文看見桌面上,在班克那一堆筆記、報紙、雜志、馬克杯、圣誕彩球中間放著個廉價座機,想起來這個小職員說過要幫教堂安電話。這座教堂雖然是石磚結構,但說不清究竟有多少年歷史,艾文問道:“在老建筑里裝也沒有問題嗎?”
“沒關系,我沒有給墻體鉆孔。”職員的聲音從桌子底下傳來,帶著悶悶的回音�!坝盟芰峡酃潭ㄒ幌码娋就好...哎喲!”
職員鉆出來,狼狽地吮著手指,看來最后那根釘子他釘?shù)搅俗约菏稚��!昂昧恕!彼蠲伎嗄樀卣f。“你可以打個電話試試。我去跟班克神父說一聲�!�
艾文把折疊床拖過來,把相機包放上去,走到桌子旁邊拿起電話。
他瞬間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那是老式的廉價的座機,塑料殼上還有不少劃痕。電話的聽筒部分是很常見的圓溜溜的造型,可是話筒部分卻是三角形的,麥克風處還釘著一枚倒三角的金色金屬片。
“這是怎么回事?”艾文舉起聽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