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真正的葉瀟,原來連一個棲身的地方都沒有。
葉瀟也不知道自已為什么忽然又想起他,想起那個六年級的小男孩,曾經(jīng)認(rèn)真篤定地對她說:“小鳥就應(yīng)該飛翔在鮮花盛開的地方。”
只可惜這句溫暖人心的話不過是出于童言無忌。
他沒有送她花,他把手里的鮮花送給了另一個女孩子。
她依舊是那個飛得高高的、一無所有的葉瀟。
午飯做好的時候,爸爸正好下班回來。葉瀟被爸爸喊出去給大家盛飯,端菜,擺筷子。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時,幾個大人東拉西扯地閑聊,話題總是脫離不開各自的工作和孩子。每個人都在拼命地從這兩個話題里搜尋能夠滿足自已虛榮心的信息。
爸爸媽媽的工作沒什么好值得炫耀的,話題自然就落到了葉瀟的身上。她永遠(yuǎn)是爸爸媽媽能夠盡情炫耀的底氣。
“市里的教學(xué)水平和縣里就是不一樣。
“瀟瀟班上全是尖子生,一個個都特別厲害,不過都沒有她厲害。
“他們這個年紀(jì)早戀的小孩太多了,她就從來不動這些歪心思�!抱�04
媽媽連珠炮似的炫耀,讓大姑和小叔兩家人在飯桌上插不上話。媽媽的臉上一直掛著屬于勝利者的得意笑容,直到小叔離席接了個電話,回到飯桌上時嘆了口氣說:“剛才縣醫(yī)院的李主任給我打電話,說媽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
“媽這個腰的毛病,得做手術(shù),還得辦住院,費用得個幾萬塊錢。”
飯桌上忽然一片寂靜。
“我手上最近真沒什么錢,咱們也都知道,媽自已就一點退休工資,還不夠平時自已花呢。”
媽媽不再說話,用筷子夾了根土豆絲,慢悠悠地往嘴里送了進(jìn)去。
“哥,嫂子,要不你倆商量商量,先幫忙墊上?”小叔問媽媽道。
“沒什么好商量的�!眿寢尦读讼伦旖�,冷笑道,“我們倆最近也沒閑錢,得供瀟瀟念書,連住宿費帶生活費開銷真不算少,你們都不知道罷了�!�
“嫂子,要不讓你爸幫……”
“讓我爸幫什么忙?”媽媽急了,“當(dāng)時咱爸沒了之后老房子拆遷,媽把整個房子全給你們家了,我和你哥說什么了嗎?當(dāng)初我和你哥從媽家搬出去住,買新房子,費用全是我爸出的,媽給一分錢了嗎?”
“你突然提這些事干什么!”爸爸打斷媽媽。
“是我要提的嗎?當(dāng)時早就說好了,房子給你們可以,媽哪天有病,你們出錢出力,和我們沒關(guān)系!”
“你跟我出去!”爸爸扯著媽媽往門口走,然后“嘭”地關(guān)上了屋門,把葉瀟一個人留在了飯桌上。
葉瀟什么都沒說,起身回到奶奶的房間里,打算收拾完書包就離開,堂弟卻突然闖了進(jìn)來,手里的玩具桶裝滿了涼水,“嘩”地就潑到了她的身上。
“你干什么呢你!”小嬸跟著闖進(jìn)來,一把抱住堂弟,解釋道,“對不起啊瀟瀟,你換件衣服?看這兒有沒有你能穿的衣服�!�
葉瀟沒說話,拎起書包要走。
“你別和他計較,他就是見不得他爸我倆挨欺負(fù),有點氣不過�!�
到底是誰在挨欺負(fù)?
葉瀟沒去計較。
她只是倦了。
可以把筆記和試卷寫得工整完美的葉瀟,可以把書桌和床鋪整理得整整齊齊的葉瀟,終究無法撫平生活的褶皺和裂縫,讓自已的生活也能稱心如意。
她的生活并不如意。
比如她總是被尤萍針對。
比如她有一個這樣的媽媽。
比如她無辜被卷入這些雞飛狗跳的家事。
比如她不想學(xué)理科卻硬是被所有人逼著學(xué)。
比如她找不到人去說這些壓抑在心底的真心話。
比如阮雨聲喜歡上了別的女孩子。
體面外表下破敗不堪的內(nèi)心,人活得像個脆弱花瓶,不知道究竟用什么東西才能把滿是缺口的靈魂稍微填補(bǔ)上。
葉瀟穿著黏在身上的濕衣服打車回了家,掏出鑰匙打開門后,發(fā)現(xiàn)家里并沒有人。她也不知道爸媽究竟去了哪里。
她回到房間關(guān)上門,把濕衣服脫了下來,在衣柜里找了一套干凈的衣服換上。
沒過多久,門廳里傳來了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
進(jìn)門的不止有爸爸媽媽,還有小姨和小姨夫�?蛷d里,媽媽的罵聲,爸爸的嘆氣聲,小姨和小姨夫的勸慰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葉瀟將自已隔絕在小小的房間里,抱著競賽書默默做題。到了傍晚的時候,小姨和小姨夫離開后沒多久,門鈴聲又再次響起,這次來的是大姑和大姑父。
葉瀟推開房門去上廁所,媽媽冷冷瞧了她一眼,說:“自已出去買點東西吃!沒人有空給你做飯!”
“不用了,我今晚回學(xué)校住�!比~瀟說完,回到房間里收拾好書包,獨自打車去了車站。
宿舍里沒有人在,葉瀟回到宿舍后把東西放好,只覺得身上越來越冷,連骨頭都是疼的,估計要感冒。
她沒有理會,抱著書包走進(jìn)了教學(xué)樓,在路過三班教室敞開的后門時,下意識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聲哥不帶你這么坑隊友的!你是敵方間諜吧你!”
“玩?zhèn)游戲而已,勝負(fù)欲這么強(qiáng)�!比钣曷曊踔螒驒C(jī)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神情散漫地低頭打游戲。
熾亮的燈光從他的頭頂上打下來,襯得他的皮膚白得晃眼。桌面上的幾本練習(xí)冊胡亂攤開著,月光灑落樹梢,冰涼的晚風(fēng)從窗外透進(jìn)來,將練習(xí)冊的紙頁輕輕吹動。
為什么明明早就在心底和他劃清了界限,卻還是會不爭氣地想要再多看他一眼?
葉瀟安靜地站在原地,愣愣盯著他的側(cè)影看了很久,看到眼眶都有些酸痛。
直到有兩個女生端著水杯從后門走出來,葉瀟才匆忙回神,拎著書包繼續(xù)往一班教室走。
葉瀟在教室里做題,直到清樓才回到宿舍。睡前她喝了包感冒沖劑,頭卻實在疼得厲害,于是又吃了片止痛藥。止痛藥里的咖啡因讓她實在睡不著,她索性又爬起來看書。
第二天一早,她大腦昏沉,鼻腔也有些堵塞。競賽的考場被安排在設(shè)施破舊的實驗樓里,進(jìn)考場前,她買了杯咖啡給自已提神。
葉瀟的座位在靠窗第一排,后面就是阮雨聲的座位。她走到座位上想坐下,卻發(fā)現(xiàn)椅背的邊緣卡進(jìn)了后面桌子桌沿和桌壁的空隙里。她用力地將椅子往外拽了幾下,卻怎么都拽不出來。葉瀟心中煩亂,索性拿拇指去掰椅背被卡住的地方,邊掰邊扯,指腹猛地被夾了一下,疼得她皺了下眉。
“別硬拽�!比钣曷暫鋈怀霈F(xiàn),把單肩包卸下扔到課桌上,嘆了口氣說,“我來吧�!�
葉瀟停了手上的動作,放著讓他來,感覺到他的余光似乎盯著她的指腹看了幾次。
大腦疼痛發(fā)脹,葉瀟想,這大概是某種自作多情的錯覺。
窗外是料峭冬日,呼嘯的寒風(fēng)透過身后關(guān)不嚴(yán)的窗縫猛烈吹打著她的脊背。葉瀟一直在打寒戰(zhàn),身上越來越冷。她回頭看了一眼,窗戶上方用來掛簾子的鉤子壞了,破舊的酒紅色窗簾半吊著,根本沒辦法拉過來擋風(fēng),于是認(rèn)命地轉(zhuǎn)過了頭,埋下頭繼續(xù)做題。
忽然,她聽見了窗簾被扯動的聲音,身后的風(fēng)似乎被厚實的窗簾擋住了不少。
葉瀟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阮雨聲右手答著題,左手一直在扯著窗簾。
“阮雨聲,你專心答題,別扯那個破窗簾了行不行!”
“不行老師,不遮一下我太冷了。”
“你一個小伙子,這點風(fēng)都扛不住?”
“真扛不住�!比钣曷曊f著,故意咳了幾下,“我一個小伙子都扛不住,估計她更扛不住�!�
葉瀟的筆尖顫了顫。
“老師,能辛苦您去對面儲物間給我倆找兩件校服嗎?”
“行,等著吧。不然你再鼓搗這破簾子,我看你連題都別想答完了!”
“給�!睕]過一會兒,監(jiān)考老師拿著兩件校服外套從門口走了進(jìn)來,把其中一件冬季校服扔給了阮雨聲,“厚的這件給你,省得你一直不消停!”
“我不要這件,這大棉襖也太沉了,穿著不舒服�!�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葉瀟就感覺到自已的肩膀被一件厚重的衣服猛地壓了一下。坐在她身后的少年扯著校服的邊緣,耐心細(xì)致地整理著手上的校服,將它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在了她的身上。
強(qiáng)烈的暖意瞬間將她的周身包圍,葉瀟埋著頭,筆上的動作沒停,阻塞的鼻腔卻忽然一酸,眼睛眨了眨,一滴眼淚落了下來。
她抬起手抹了下眼睛,余光注意到阮雨聲把監(jiān)考老師手里的那件秋季校服接了過去。
“我穿這件就行,辛苦您了!”
監(jiān)考老師沒再搭理他,轉(zhuǎn)身走回了講臺。
咖啡仿佛失了效,洶涌的困意如同起伏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席卷著葉瀟的大腦。她強(qiáng)撐著考完了數(shù)學(xué),距離下一門物理開考前,有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她正想閉上眼睡一會兒,忽然注意到數(shù)學(xué)老師捏著一沓卷子從門口朝她走了過來。
“瀟瀟,我忙不過來了,學(xué)校又著急要,你抓緊幫我批一下,考物理之前送到我辦公室。”
葉瀟喉嚨脹痛,不知道該怎么拒絕,正想接過去,就聽見阮雨聲在她身后突然開口。
“老師,您什么時候也能給我一次批卷子的機(jī)會?”
他湊過來說:“這次的卷子讓我批,您看行嗎?”
“行,給你批。認(rèn)真點,批錯了找你算賬!”數(shù)學(xué)老師皺著眉,把手里的卷子扔給了他,然后轉(zhuǎn)身匆匆離開。
葉瀟沒去理會他的舉動,只覺得渾身發(fā)燙,斜了下身子,把滾燙的額頭貼靠在左側(cè)冰涼的墻壁上降溫。
身后的少年伏案批改卷子,上半身向前一傾,映在墻上的影子也隨著動作猝不及防地前傾過來。葉瀟的額頭貼靠在墻上,也正好貼靠在了他的影子上。
葉瀟怔了怔,望著墻壁上他的影子愣愣出神。
她在心里問自已,葉瀟,你到底喜歡他什么呢?
是喜歡他總是一副吊兒郎當(dāng)什么事都無所謂的樣子,還是喜歡他愛管閑事愛攬活兒?
抑或是,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他一眼,他的樣子、動作、表情,隨便其中一個都可以變成一種蠱惑?
葉瀟閉了閉眼睛,終于,一滴眼淚從眼角滲了出來,一發(fā)不可收拾般,她眼角滲出的眼淚越來越多,洇濕了墻壁上他的影子。
仿佛是后知后覺的痛,從她的心臟一點點地蔓延開來。來月經(jīng)被罰站的痛,莫名其妙被潑冷水的痛,徹夜失眠的痛,發(fā)燒生病的痛,終于在這一刻悉數(shù)爆發(fā)了出來。
回憶被拉回到小學(xué)六年級那年,她可以在傷心難過的時候拿他當(dāng)垃圾桶,肆無忌憚地對著他發(fā)脾氣。他總是會陪在她身邊,一邊安慰她一邊逗她笑。
他會笑話她說:“葉瀟你真的好慘啊�!比缓筮呅厧退裂蹨I,邊笑邊哄著問她,“你看,你一累就對我發(fā)脾氣,我是不是比你還要慘?”
可惜那個阮雨聲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現(xiàn)在坐在她身后的阮雨聲,是喜歡上別人的阮雨聲,是不喜歡葉瀟的阮雨聲。
既然這樣,他又為什么要管閑事管到她的頭上?就不能離她遠(yuǎn)一點嗎?
她忽然很想轉(zhuǎn)過頭去,大聲地對他吼,你能不能離我遠(yuǎn)一點?
別再靠近我了,求你。
然而想推開他的人是她,此刻貪婪地靠在他的影子上,無論如何都舍不得離開的人,依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