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秦鹿在夏謙的臉上,看到了與胡殷兒臉上相同的東西,就連兩人身上的氣味都一樣,但她不能斷定,所以也不會妄下斷論,跟著夏謙,也不過是想要深入查探一番。
夏謙以為秦鹿是個富家千金,帶著家仆出來玩兒的,恐怕也不是卓城人,否則不會不認得他,千金不通世事,故而單純好騙,他才不過只說了幾句話,這姑娘就傻愣愣地跟著自己走了,也不怕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兒。
秦鹿雖然還是一身男子裝扮,頭發(fā)卻已經(jīng)散亂下來了,她用銀簪隨意挽著,幾縷掛在了鬢角,一張臉長得非常具有迷惑性,看上去便是清純無害,溫婉懵懂的樣子。偶爾抬眸朝夏謙看過去時,那雙眼里滿是街上倒映入瞳中的燈火星光,煞是好看,將夏謙的心都給看化了,直想將人抱在懷里好好疼愛一番。
夏謙雖說好色,卻也懂得浪漫,難得碰到個不知情趣的,為了有意思點兒,自然要帶對方多幾個地方玩耍。
卓城之外有明江,明江環(huán)在了萬色樓那一排秦樓楚館的邊上,江上還有幾艘畫舫,都是有錢人包下來玩耍用的。
現(xiàn)下萬色樓還在熱鬧著,天雖晚了,但明江兩邊的燈火還未熄滅,江上畫舫依舊傳來幾聲高歌,夏謙帶著秦鹿去了那兒,走到江邊上領(lǐng)對方去畫舫,自己先上了船,再伸手去牽秦鹿。
秦鹿看著滿江燈火,紅藍交錯,搖曳在水中的倒映里斑駁如星,分外好看,身后秦樓楚館內(nèi)的小曲兒聲依舊響亮,以萬色樓為首最為熱鬧,二樓還有幾個不用招呼人的姑娘,揮著手帕對街下剛路過的男子招呼,叫那些昨日已經(jīng)榨干荷包的男人再上去耍耍。
夏謙笑得彬彬有禮,當真像是個多情的公子哥兒,秦鹿沒讓他扶,自己跳下了畫舫,瞥見身后還想跟來的幾個魁梧家丁,似懂非懂地問了夏謙一句:“怎么這么小的船,不是只你我在上頭游江看景嗎?還讓這么多人跟著��?”
夏謙心想這還真是羊急忙想要跳入虎口,他本不欲在畫舫上動作,怕嚇著對方,現(xiàn)下小姑娘自己提出來,夏謙順勢而為,讓那幾個跟過來的家丁離開,又丟了一包銀錢給他們,便是讓他們在這花街柳巷中自尋玩樂去。
幾個家丁心領(lǐng)神會,臉上掛著邪笑,轉(zhuǎn)身便走了。
秦鹿從未坐過畫舫,她生于亂世年代,北跡取下燕京,立號天賜的那一年,她娘在兵荒馬亂中懷了她,生下后與她爹發(fā)現(xiàn)是個女娃娃便隨便送人了。當時有個家境不錯的人家姓秦,秦家有個七歲的男孩兒抱著她就不肯撒手后,秦家就將她收了下來,與其兒子起名相符,秦虎,秦鹿。
后來戰(zhàn)爭長達了二十多年,秦家家道中落,秦虎也算是有勇有謀的,領(lǐng)著一票人當了山匪,對抗剝削百姓不妥戰(zhàn)爭的西齊,秦鹿就跟著秦虎的身后,成了個女土匪頭子。再后來西齊亡了,秦鹿跟了梁妄,梁妄已不再是小王爺,兩人身份不同,行跡也很受限,沒了那些過于拋頭露面的活動,梁妄也沒帶她去過什么地方玩,大多是住在一處,十年不搬家,也不離城,然后十年過去,換個地方如此反復(fù)。
回想起過往,秦鹿伸手摸了摸畫舫上的金絲掛簾,從小小窗花朝外看,剛好能看見滿江風景。
畫舫內(nèi)還有小桌,上有茶水酒水,也有一些下酒菜,好讓那些浸在這花街柳巷不得志的文人喝多了酒,寫些淫詞艷賦,賣入青樓當曲詞。
夏謙進來了,掀起衣袍坐在秦鹿的身邊,見秦鹿皮膚滑嫩,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畫舫不大,晃晃悠悠入了江中心,夏謙忍了又忍,確定到了這兒秦鹿無處可逃了,這才伸手打算在對方的小臉蛋上捏一把。
卻沒想到對方回過頭來,還不等他動作,率先輕佻地于他臉上抹了一下,指尖劃過夏謙的臉,夏謙愣了愣,長這么大,頭一次被女子吃了豆腐,心里怪異得很。
秦鹿摸了夏謙的臉,又將手指朝鼻下聞了聞,她從懷中拿出了一塊石片,像是玉佩,卻更輕薄,似玉非玉,將手指朝那石片抹去,石片上顯了一塊油跡。
秦鹿頓時揚眉,輕輕啊了一聲,回頭問夏謙一句:“你在臉上抹尸油做什么?”
夏謙聽了這話,頓時心驚,臉色剎那白了,嘴唇微微顫抖,看秦鹿的目光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輕浮,他蹭地一聲站起來,小畫舫晃動了幾分,耳畔潺潺流水聲很低,卻在這一瞬的安靜中顯得分外清晰。
夏謙伸手指著秦鹿,幾分警惕地問:“你是何人?”
秦鹿單手撐著下巴,雙眼帶著無辜:“你拉我來,卻不知我是何人,我當你認得我才跟你走的啊�!�
這話顯然是調(diào)侃他,夏謙卻覺得頭皮發(fā)麻,他正準備出畫舫,讓船夫?qū)⒋_回去,結(jié)果才走一步,秦鹿便起身朝他的背后貼了一張符,夏謙渾身僵硬不得動彈,幾次眨眼后一瞬酸軟,徹底倒在了畫舫中,發(fā)出了一聲輕吟。
秦鹿抖了抖身上的符灰,一身男裝化成了墨綠的衣裙,她毫不在意,走到夏謙的上方,因為船身窄小,她不得不雙腳跨于他腰側(cè)兩邊站著,略微彎下腰又伸手摸了一下夏謙的臉,取了一些尸油涂在了一旁裝酒的杯子里,杯壁上很快就結(jié)了幾顆晶瑩半黑的水珠。
秦鹿抿嘴笑了笑道:“本姑奶奶你也敢調(diào)戲,不過你這小船倒是挺有意思的,回頭我拉著主人來坐坐�!�
她撿起一旁掉落的扇子,展開看了一眼,里頭居然是仕女圖,于是秦鹿搖了搖頭嘖嘴:“小扇挺好看,沒收了�!�
夏謙不能動也不能喊,只瑟瑟發(fā)抖地看著秦鹿,雙腿直顫,卻見那張漂亮的臉蛋上露出了玩味一笑,扇子輕佻地挑起了他的下巴,道:“現(xiàn)在,我問你一句,你回答一句,如若敢喊,我就將你丟到江里喂魚,聽懂了的話眨眨眼�!�
夏謙欲哭無淚,眨了眨眼。
第9章
桃花人面:八
明江上的畫舫也有在上頭飄夜的,只要船里的人能給足銀錢,駛船的不介意開著畫舫于燈紅酒綠中飄蕩來去,畫舫有大有小,一般大的于后半夜便直接�?吭诮吷喜蛔吡�,這一夜過去,唯有一艘小的,只能裝下兩人的畫舫在明江之上游了一整夜的時間。
在這期間,駛船的人還時不時能聽見里頭傳來夏謙的低叫聲,也不知是爽快,還是難受,總之讓人浮想聯(lián)翩,面紅耳赤。
昨日駛船的瞧見夏謙牽了個乖巧的姑娘入船時便知道這一夜那姑娘怕是要遭罪了,夏謙的為人,整個兒卓城人盡皆知,上船后還特地吩咐他往江中心駛,不叫停便一直飄著,足足一夜的時間,駛船的都困了,里頭的鬧騰也未停,唯一奇怪的便是,那姑娘似乎沒出什么聲兒。
江上出晨了,熱鬧了一夜的秦樓楚館也都消停下來,卯時的明江一片寂靜,甚至連微風都不曾刮來。
因為天熱,駛船的靠在船頭睡了一夜,也未受涼,反倒是船內(nèi)的夏謙,沒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
夏謙還躺在船中,身上的衣服濕透,船內(nèi)還有一股子難聞的尿騷味兒,似是他這一夜被嚇得不輕,實在沒法兒的。
夏謙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碰上這等古怪的人物,看上去分明純良得很,一副大家閨秀的文雅溫順,卻沒想到下起手來這般狠毒,一會兒朝他身上潑那半燒開的茶水嚇他,一會兒用扇子抽著他的臉問話,幾乎一夜的時間,夏謙渾渾噩噩,現(xiàn)下也不清醒,回去定要生病。
實則秦鹿也沒問出什么來,大多都與萬色樓內(nèi)的胡殷兒有關(guān)。
她在胡殷兒的臉上也聞到了尸油的味道,似乎有尸油的痕跡,且這尸油與普通尸油不同,有些人死了,皮脂內(nèi)會出油,那種尸油顏色偏淡,多為淺黃,油性不強,有些人用于脂粉之中,有些魅惑之效。
可夏謙臉上的尸油,明顯是以符火煉燒而成,油色犯黑,還有淺淡的焦味兒,并且有一點比較奇怪的是,夏謙臉上的尸油與胡殷兒臉上的尸油味道并不相同,至于他們?yōu)楹我樕夏ㄊ停芈挂矝]問出個所以然來。
不論她如何威逼利誘,如何下狠手,夏謙也只哆哆嗦嗦地說了句‘不知道’,其余的他倒是一應(yīng)說全,就差將自己門下生意每日能掙多少銀錢,他家里的銀錢都藏于何處都給說出來了,偏偏提到了‘臉’時,他一震之下,什么也沒松口,便是腦子不清醒時,也記著‘臉’是不能提的。
畫舫于江上飄了一夜,秦鹿也實在問不出什么來了,等會兒天再遲些,恐怕等船靠上了岸,夏家的那幾個打手伙計便都找來,秦鹿倒是不擔心打不過,只是不想惹麻煩,干脆還是一腳踢在了夏謙的身上,轉(zhuǎn)身掀開金絲紗簾,出了畫舫內(nèi)的小屋,站在船頭搖醒了駛船人,叫他將船靠岸。
駛船人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朝江面看去,初晨的陽光如碎金般落入水中,起了一層波光粼粼,小小畫舫慢慢朝江邊行駛,停泊在江岸旁的青樓后院處。
小船較矮,距離岸上還有不少高度,秦鹿也不在乎,輕輕一跳便上了岸,身輕如燕好似會些功夫,她手上晃著從夏謙那兒拿來的仕女圖折扇,三步做兩步離開這脂粉氣重的地方。
駛船的伸手揉了揉眼,見那女子離開時身上穿的是墨綠長裙,似乎與昨日入船時穿的不同,于是大著膽子去那畫舫內(nèi),掀開金絲紗簾朝里看,正看見夏謙躺在船內(nèi),也未上軟塌,臉頰兩邊紅彤彤的,一副饜足的模樣,卻不知那張臉上的紅卻是被扇子給打出來的。
秦鹿雖在船上晃了一晚上,不過也不算完全的一無所獲,正準備去歡意茶樓找李傳,今日早早定下胡殷兒晚上陪客的時間,再看看胡殷兒臉上的尸油究竟與夏謙臉上有何不同,也好找出其中關(guān)鍵,只是沒曾想還未離開這秦樓楚館的巷子里,便聽見身后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秦鹿�!�
秦鹿腳下一頓,背后瞬時發(fā)麻,她慢慢回頭,正瞧見身穿藍袍的銀發(fā)男人站在一棵柳樹下,江邊垂柳隨風搖擺,幾縷枝丫拂過對方的肩頭,只見剛出一半的陽光透過紫云,帶著薄薄金色落在了銀發(fā)上,秦鹿一時看得有些癡了,卻又沒忍住掛出一笑,心里高興。
害怕梁妄喊自己名字,這是條件反射,但看見梁妄高興,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本能。
“主人來啦�!鼻芈罐D(zhuǎn)身朝梁妄那邊跑過去。
她本想著今日去萬色樓了解了情況后,再拖兩日,不急著找出原因的,等到幾日不回去,說不定梁妄就要來找了,卻沒想到這才出來一日,梁妄就跟來了。
秦鹿臉上的笑容正好迎著陽光,有些刺眼,等人走到自己跟前了,梁妄才上下打量著她。
在外一夜,秦鹿的身上幾乎都是畫舫內(nèi)揮散不去的旖旎熏香味兒,她手上還拿著東西,梁妄將目光落在上面,一伸手,秦鹿便心領(lǐng)神會地將扇子交給了對方,然后笑道:“這是那夏謙的扇子,我覺著有趣,所以就拿回來了�!�
一提夏謙,梁妄微微抬眉,二提有趣,梁妄的嘴角也緩緩勾起,再看秦鹿一臉高興的樣子,梁妄展開了折扇,扇面上幾乎衣不蔽體的仕女圖刺入眼中,然后他合上了扇子,隨手丟入了明江內(nèi)。
“哎!”秦鹿看著扇子幾乎沒有停留便入了水,轉(zhuǎn)眼消失不見,那扇骨可是金子做的,好歹能賣錢啊。
“怎么?舍不得?”梁妄反問,單手背于身后,寬大的袖口微微招風,吹出了藍袍內(nèi)紅色的內(nèi)襯,秦鹿連忙搖頭:“沒有的事兒,主人樂意丟,我等會兒撈上來再讓您丟一次�!�
梁妄嗤笑一聲,秦鹿忙跟上。
她沒料準梁妄怎么會來這個地方,即便是要找她,也不至于親自到秦樓楚館處來,至多在歡意茶樓內(nèi)候著就行了�,F(xiàn)下出現(xiàn)了,似乎心情算不上好,看來接下來說話得斟酌著點兒,以免觸了霉頭,被梁妄提著領(lǐng)子就回無有齋,李傳也丟到一邊去了,這種事未必不會發(fā)生。
“主人怎么會來卓城?”秦鹿問完,頓時一笑:“一定是為了李傳的事情吧?”
“本王聽謝盡歡說,你于夜里跟著個野男人跑了?”梁妄提起這話,只覺得好笑,偏偏那騎驢而來的謝盡歡說得煞有其事,還將夏謙的相貌仔細形容了一遍,更說這夏謙是卓城內(nèi)有名的紈绔,被他摧殘的嬌花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招蜂引蝶的手段更是層出不窮。
更說秦鹿走時眼含春笑,嬌若明花,就連五鬼之一的貪貪都丟在一邊不管不顧了,一副要私奔了的架勢,讓梁妄趕緊過來看著她,別叫她被夏謙占了便宜。
梁妄當時正迎著燭火寫符,聽見這話沒多在意,說了句:“她想走也留不住,隨她去吧。”
謝盡歡聽見這話,一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腦子一抽,說了句:“若道仙覺得秦姑奶奶走了也無礙,不如將五鬼戒指收回,轉(zhuǎn)贈于我吧,我也可留在道仙身邊好好學習,終有一日能代替秦姑奶奶辦事的。”
梁妄這才停下筆,恍然道:“對了,還有五鬼,她若真遇上了心儀之人,跟人走了也無妨,五鬼是要留下的,還有那具身子也不可帶走�!�
謝盡歡聽懂了五鬼,卻沒明白‘身子’是什么意思,只是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里不知焦急了多長時間,見梁妄又是看書,又是在盒子里找了一些銅錢,手腕上系著紅繩覺得結(jié)打的不好看,解開再重新打了一個。
那一院子才破土而出的嫩苗兒被謝盡歡踩死了不少,被梁妄瞧見,只說了句‘賠’,便又不疾不徐地跟著謝盡歡出了無有齋。
來卓城的路上,梁妄問謝盡歡,秦鹿與那夏謙是在什么地方見到的,如若是花前月下,不失于一樁美事,結(jié)果謝盡歡說,兩人是在青樓門前碰的面,按照夏謙那性子,多半也是將人帶到了青樓后的畫舫內(nèi)游船了。
梁妄入卓城,沒去歡意茶樓坐著,而是直接去了秦樓楚館后的明江邊上,正好瞧見秦鹿從畫舫內(nèi)出來,臉上帶笑,高高興興的,仿佛得了什么美事,手上握著的一把扇子也分外眼生,不是他給的東西。
現(xiàn)下秦鹿跟在梁妄身后,聽見梁妄說她半夜跟著個野男人跑了,立刻就知道這話必定是謝盡歡說的,于是抓住機會便抹黑謝盡歡:“老謝這人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主人別信他,我跟夏謙離開是有正事兒,對了!這東西主人可認得?”
秦鹿拿出了一塊石片,石片上幾粒晶瑩的黑色油珠正散著淡淡的異香,梁妄瞥了一眼道:“尸油�!�
“是了!這東西抹在人臉上有什么用?”秦鹿說:“這種尸油也非自然而成,顯然是經(jīng)過燒煉,比普通尸油要更加費時費工,若要用來吸引異性,還不如普通尸油有用,而且抹了尸油的兩人相貌都很不錯,根本用不著這些,為何還要將尸油涂了滿臉?”
梁妄朝秦鹿伸手,秦鹿立刻將石片交到他手上。
石片非石,而是犀角,上頭的尸油幾乎凝固住了,梁妄只拿在手中看了一眼,也未細細研究便道:“艷符所練的尸油,可入藥治傷,不過效果不大,唯有對尸油所出的本體才有儲存生肌的用處。”
“死了的人為尸體,尸體煉化的尸油,只對尸體本身有效,這算什么?”秦鹿剛說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頓時背后發(fā)麻:“李傳的妻子綰兒被人割去了面皮,尸體燒焦皮膚卻完好無損,顯然是道中人所為,尸體煉化的尸油用于保存面容,可是如此?”
梁妄點了點頭,秦鹿又說:“那這事兒非主人管不可了!”
兩人出了秦樓楚館的巷子,街邊已經(jīng)有些擺早點攤位的門前冒著熱騰騰的白氣,秦鹿說罷梁妄便想反駁一句,不管兩個字就掛在嘴邊,卻沒能說出口。
如若真是如此,那的確是他應(yīng)當管轄的范圍內(nèi)了。
梁妄存活于世一百零二年,化身為道仙已有七十七年,他這等身份,除非找到合適的接班人,否則就得一直活下去,處理這陰陽間的瑣事兒。
世間并非不許鬼魂存在,也并非不可妖靈化人,只是凡事皆有規(guī)矩二字可言,壞了規(guī)矩的人歸他管,沒壞規(guī)矩,若因人之私欲被一些邪祟纏身的,他懶得去理會,又不是沒吃過虧,何必再對變化莫測的人心起同情之意?
秦鹿瞧見路邊炸了幾串油條已經(jīng)出鍋,于是花錢買了點兒,兩根油條一個自己抓著,另一個遞給了梁妄,梁妄沒接,只問她一句:“錢哪兒來的?”
秦鹿道:“從夏謙那兒搜來的�!�
“改不了匪性�!绷和f罷,秦鹿吃油條的動作頓了頓,眼中閃過些許愣然,隨后扯了扯嘴角,卻沒什么笑意,然后說:“主人還是仔細調(diào)查一番,如若真是同道中人壞了規(guī)矩,主人出面,也可及時止損�!�
梁妄只輕輕嗯了一聲,到了歡意茶樓,秦鹿本想跟上去,卻被梁妄吩咐在門外站半個時辰,秦鹿愣了愣,問了句:“為何?我沒做錯什么事兒吧?”
梁妄沒回頭,只說:“吹吹你身上的氣味�!�
那是畫舫里,合歡香的味道,其實味道并不難聞,秦鹿初嗅時還挺喜歡,不過聯(lián)想起梁妄說的‘匪氣’二字,心里頓時有些堵得慌,再好聞的香,若是不雅,也配不上她這張臉不是?
第10章
桃花人面:九
梁妄讓秦鹿在門外站半個時辰,秦鹿就不能入歡意茶樓,誰讓梁妄是她的主人。
謝盡歡沒想到梁妄真的把秦鹿給抓回來了,只是在茶樓內(nèi)沒等到人,于是從二樓窗戶探出個腦袋朝下看,就見秦鹿坐在歡意茶樓的門口石墩子上,手上拿著兩根油條在啃,左邊咬一口,右邊咬一口。
謝盡歡下了樓,走到秦鹿身邊時還咧嘴對她笑了笑。
秦鹿瞥了他一眼,也沒在意,將手中咬過了的油條遞給對方,謝盡歡接下了,并未嫌棄,也沒覺著如此曖昧,只是跟著秦鹿一起坐下,吃了一口油條后說了句:“不錯,挺酥香的�!�
“你看你多識貨,我給他吃他還不吃呢�!鼻芈蛊擦似沧�。
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晨光落在兩人身上,略微有些燥熱,秦鹿伸手扇風,又覺得夏謙那扇子被扔進水里了著實可惜,只搖了搖頭,低聲罵了句:“陰陽怪氣的,難伺候�!�
謝盡歡險些被油條噎住,回頭看了一眼,沒瞧見梁妄,于是壓低聲音問秦鹿:“你就不怕他聽見�。俊�
“他是神仙嗎?背地里罵這么多年了也沒聽見過,怎么這句就聽見了?”秦鹿說罷,又挑眉看向謝盡歡:“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點兒離開王爺呢?”
“哪兒有的事兒。”謝盡歡連忙擺手,擺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樣:“我這不還想討好秦姑奶奶,日后好與貪貪姑娘多見見面嘛�!�
“得了吧�!鼻芈钩缘糇詈笠豢谟蜅l,將手往謝盡歡的身上擦了擦,擦干凈滿手的油后才說:“你連夜去找王爺,其實多少也有點兒試探的意思吧?或者說,你就是在挑撥離間,若我走了,你便有機會能坐上我的位置,五鬼戒指自然就是你的了,到時候你想與貪貪花前月下她還能不從?王爺那一身本事,多少也得被你偷學了去,等你找到如他這般不老不死的法子,還不得可勁兒地造作呢?”
秦鹿說完,一雙眼彎彎地朝他看去,謝盡歡被她看得背后一涼,手里的油條也吃不下了,只覺得自己的心思似乎被眼前這人給看透了。他其實也有點兒這種想法,只是不那么濃烈,秦鹿跟在梁妄身后七十多年,他認識梁妄不過四十年,統(tǒng)共也沒見過幾次面,自然是比不上的,所以也不敢肆意妄為啊。
此番出來,謝盡歡本想看秦鹿笑話,卻沒想到被秦鹿說穿了心中所想,于是對秦鹿拱了拱手,收斂了玩笑的意思,這便回到了歡意茶樓內(nèi)。
半個時辰之后,太陽將秦鹿臉上曬出了點兒薄汗了,她才起身聞了聞身上的味道,入歡意茶樓后讓小二給自己倒一杯花茶來,這便一路去了二樓,順著梁妄身上那股清雅的香味兒找到了雅間。
茶樓的雅間是一道鏤空的木質(zhì)屏風攔在門前,將雅間內(nèi)的布置遮攔,只能隱約瞧見影子在里頭動作,卻是看不清里頭是誰的。
這一扇屏風上是青竹迎雀,進門瞧去,梁妄坐在茶桌后,茶桌邊上有個小巧的爐子,爐子上頭放著厚重的一截青竹,青竹里頭的水已經(jīng)煮沸,秦鹿走了過去,取了小勺舀了熱水澆灌茶杯,洗了茶杯之后再從一旁的茶罐里拿出曬干的竹葉,連著纖細的竹枝,放入了兩節(jié)后,再用竹筒內(nèi)的沸水沖泡,遞到了梁妄跟前。
梁妄的羽扇不知從哪兒取來的,天音也在金絲籠內(nèi),正望著秦鹿泡茶。
等秦鹿泡好了茶,小二給她端來的花茶也到了,兩朵菊花纏著幾朵忍冬,淺淡的香味兒沖撞著竹葉茶,秦鹿喝了一口,才想起來貪貪還在謝盡歡的房內(nèi),自己沒來得及起身去找,謝盡歡便將李傳帶來了。
秦鹿朝梁妄看去,沒見他皺眉,便知道是他應(yīng)允的,李傳這事兒,梁妄得管。
李傳看見梁妄時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上一回在秦戲樓里見到對方,他便知梁妄性子不好相處,冷冰冰的,似乎天生一股傲勁兒,將誰也不看在眼里,哪怕他坐著,對方站著,他也不會抬眼看對方一下。
在場四人,只有秦鹿是能在梁妄坐著時陪著坐的,秦鹿端著花茶,這個時候自覺不出聲,等梁妄來說。
“將你的事,再從頭至尾說一遍�!绷和f了這句話,端起竹葉茶喝了口,口齒留有竹葉清香,淺淡的苦澀之后便是回甘,甜到喉嚨,竹葉的量與水的溫度也剛剛好,他不自覺睨了秦鹿一眼,這人已經(jīng)放下茶杯,摳手指玩兒了。
謝盡歡推了李傳一把,李傳立刻將說給秦鹿聽的故事又翻了出來,只是這回多了他們昨日在萬色樓里發(fā)生的事兒。
梁妄這才淡淡道:“古有奇書,名《道者陰陽》,內(nèi)十二卷有提到,世有桃花婆,可取人面容,改而換之,以尸體煉制的尸油能保容顏不枯,尸體途徑,只能買賣,多收年輕貌美者,賣尸可得千金,換臉需懷寶玉�!�
秦鹿想起來,這本書先前梁妄讓她讀過,只是她看書從來都不記在腦子里,過一遍就忘了,也只是走個形勢。
《道者陰陽》這本書,是梁妄的師父走了一千多年見識各類形色而寫的,謝盡歡哪兒能看過這本書,所以他也不知道。
梁妄問李傳:“你妻子生前貌美?”
“是!”李傳點頭,若非綰兒生在小村落又依靠著河邊,憑著她的相貌,恐怕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得來看了,哪兒可能十六歲還未嫁出,等來了李傳。
“死后,可是你因為家中無米,又需錢財讀書入燕京考取官名,或打通人脈關(guān)系,這才將你妻子的尸體賣給了桃花婆?”梁妄再問,卻是直擊人心。
他將世人的心看得很暗,人都有自私的一面,難保李傳不是先賣了尸體后不滿足,又想將他妻子的面容取回,又或者以此威脅桃花婆給得更多的好處,雙方未曾談攏,這才找到了秦戲樓來。
梁妄問完,李傳的臉剎那白了,他滿眼不可置信,搖頭道:“我將綰兒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如若可以,我愿意以我的命換她生還,只是生死之事,我又如何能左右?只是綰兒在我不知情的狀況下,被人挖去了面皮,燒成干尸,我只是想為她討回公道!”
梁妄放下茶杯,嗯了一聲:“生死之事,也未嘗不能左右,你妻子死了幾時?”
李傳頓時一怔,訥訥地回答:“已過百日�!�
“原來才只百日,未到七年,魂魄皆可召回,世人輪回,需過上百載,你若愿意以你的命換你妻子的命,不如我便朝下寫一張符令,用你的魂魄換你妻子的魂魄,叫她復(fù)生如何?”梁妄又說。
李傳呼吸一窒,眨了眨眼,一時沒了反應(yīng),就在梁妄嗤地一聲后,他突然跪地,重重地給梁妄磕了個響頭,臉上已經(jīng)有淚痕了,哭哭啼啼道:“那便請大仙,一命換一命吧�!�
梁妄這時才認真地看向李傳,靜默了許久,直至一旁竹筒里的水逐漸變少,沸騰到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后,他才輕輕晃了晃羽扇道:“本王騙你的�!�
李傳渾身一顫,不知是劫后余生的慶幸,還是大失所望的悵然。
“先去萬色樓,接近胡殷兒后,想辦法套出桃花婆所在�!绷和茸硬煌�,已經(jīng)徑自逗鳥兒了:“桃花婆藏身之處無可尋覓,只有近了,我才有能耐找到。換臉之事,古往今來有之,但面皮皆得儲藏百年之后才可再用,否則遇見故人,亂了秩序,而尸體與面容,都得經(jīng)過心甘情愿的買賣而成,不得擅自盜尸,壞了規(guī)矩�!�
如此,梁妄還得派人去萬色樓。
謝盡歡雖然不常出門,但他在卓城也有幾十年了,歡意茶樓的老板長什么模樣,卓城內(nèi)稍微有頭有臉的人物都知道,而且謝盡歡在人跟前都是神經(jīng)兮兮的道士類,平日里根本不近女色,似乎也沒那方面的需求,突然去萬色樓找胡殷兒,過于顯眼。
一直安靜的秦鹿這個時候開口:“不如主人自己去?憑你的相貌,定能將胡殷兒迷得神魂顛倒�!�
梁妄朝秦鹿瞥了一眼,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一雙眼卻沒從她的臉上挪開,無所謂似的說了句:“好啊�!�
秦鹿一頓,眨了眨眼說:“算了,主人還是留下吧,您太過貌美,入了萬色樓,恐怕得被那些奔放的金發(fā)碧眼姑娘按倒,被人占便宜,得不償失的�!�
謝盡歡指著李傳道:“讓他去�!�
幾人朝李傳看過去,李傳其實長得還行,斯斯文文干干凈凈的,只是身上一股子窮酸書生的氣息過重,又在牢獄里待過一年,眉宇間盡是陰郁低迷,沒個富家公子的樣子,謝盡歡說他還有幾件貴衣服,可以借李傳穿穿,便讓李傳白日里去萬色樓,花一千兩找胡殷兒。
“讓誰跟著?”秦鹿問完,梁妄道:“李玲瓏�!�
胡殷兒是萬色樓的頭牌,進出自然有人跟著,即便是她的房內(nèi),被人花銀錢買了,估計外室也有姑娘得望著,秦鹿和謝盡歡想要混進去不太容易,但五鬼不同,可化形,也可不化形,戒指在哪兒,他們就在哪兒。
秦鹿將鎖了李玲瓏的戒指交給李傳之后,便讓謝盡歡去給李傳打扮了,別說,李傳穿得富貴些,頓時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就連秦鹿瞧見也不覺多看了兩眼,似乎有些陌生了。
李傳口袋里藏著銀票,心里也有幾分底氣,加上李玲瓏就飄在他身邊滿是嫌棄地催促他快點兒,這便大白天里又去了一趟萬色樓。
萬色樓內(nèi),昨日在此留宿的人也都差不多醒了,陸續(xù)朝外走,偶爾也有幾個無事可做的,白日里進來喝茶叫幾個普通姑娘作陪。
李傳身上穿金戴銀的,一看便是非富即貴,他一出現(xiàn),龜公立刻便迎了上去,李傳將銀票拿出,龜公眼睛都花了,連忙叫來了萬色樓的嬤嬤,那年過四十的嬤嬤搖晃著軟腰,蛇一般地游過來,臉上脂粉厚重,卻依舊有幾分未脫去的媚骨在。
“這位公子瞧著眼生,不是卓城人吧?”嬤嬤問。
李玲瓏在后頭說一句,李傳便學一句:“聞名而來,想見胡殷兒。”他將銀票遞給了嬤嬤。
嬤嬤有些為難道:“真不巧,今日殷兒已經(jīng)被人定下了,昨夜夏老板給了千兩,便是要今晚呢,不如這位公子明晚再來?”
“我要白日也可�!崩顐髡f罷,嬤嬤頓了頓,說:“白日……白日我們殷兒可不陪床�!�
“千金換得美人一面,又何須陪床這般俗氣?若胡殷兒小姐當真貌若天仙,一晚萬金本公子也不嫌貴的�!崩顐髡f罷,嬤嬤頓時眉開眼笑,領(lǐng)著李傳朝樓上走,一邊走一邊道:“公子可真是會挑人,殷兒可是我們?nèi)f色樓的花魁,如今也沒見過幾位恩客呢�!�
李傳尷尬地笑了笑,跟上后,李玲瓏四下打量了萬色樓幾眼,幾個未穿衣服地在樓道盡頭走過,他瞧見了也不屑,哼了一聲從懷中取物,于這聲色場所,認真看起了圣賢書來。
第11章
桃花人面:十
李傳被嬤嬤領(lǐng)到胡殷兒的房前時,胡殷兒正在里頭與人說話,房門沒關(guān),從里面一縷縷飄出合歡香的味道,青煙裊裊間,身穿黃衫的女子半露香肩,歪歪地依靠在軟椅上,面前放著一盒首飾,里頭什么值錢的玩意兒都有。
她拿起一個仔細瞧了瞧,對著正在為她敲腿的兩個婢女道:“你們喜歡嗎?”
兩個婢女看了一眼胡殷兒手中的珍珠手鏈,喜歡得緊,于是點了點頭。
胡殷兒順手拿起了一把小剪刀,將手鏈剪短,一串珍珠滾落在地,啪嗒啪嗒地散布在房內(nèi)周圍,胡殷兒單手掩嘴,笑吟吟道:“撿到了就都歸你們的,誰撿到多,誰拿得多�!�
兩個婢女聽見,立刻道謝,然后便趴跪在地上臉貼著地去找那散落的珍珠,這場面倒是讓胡殷兒笑得更開心了,她仿佛沒瞧見有人正走進來,又拿起了個紅寶石戒指戴在了手上,說道:“我以往聽人說,京里的貴人們逢年過節(jié)便喜歡這些玩樂,給些好處撒下去,讓手下人哄搶,自己在上頭看熱鬧,現(xiàn)在看來,果真有趣�。 �
那兩個婢女臉色一白,卻還是賠笑著說:“多謝殷兒姐姐賞賜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