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嬤嬤見她這般沒正形兒,低聲干咳,給了個提醒,胡殷兒瞧見嬤嬤,笑著也沒起身,只是頗為恭敬的口氣打了個招呼,又瞧見嬤嬤身后跟著的人,有些疑惑:“不是說了我白日不見人嗎?”
嬤嬤道:“這位是外來的李公子,人家出了千兩,只要你兩個時辰陪陪說話,又不要你作甚,這還不樂意�。俊�
胡殷兒一聽,連忙笑著起了身說:“樂意,李公子相貌堂堂,一副貴人相,便是不給銀錢殷兒也愿意作陪的�!�
逢場作戲的好聽話,李玲瓏嘖了嘖嘴,讓李傳湊近些,自己再認(rèn)真看。
梁妄教秦鹿識字只教了個開頭,后來許多時候都是李玲瓏盯著的,教秦鹿背書也只說了要背哪幾本,也是李玲瓏一遍遍看著秦鹿背下的,秦鹿不記得《道者陰陽》,李玲瓏卻是記得的,除了《道者陰陽》還有一些其他書,要想從胡殷兒身上套些信息下來,無需問話,只要看,和聞便可了。
李傳坐在了胡殷兒的身側(cè),一雙眼緊緊地盯著胡殷兒看,他看著對方的眉眼,與綰兒沒有絲毫差別,甚至連胡殷兒的耳垂那處,也有一個淺淺的已經(jīng)塞住了的耳洞,左耳有,右耳沒有。
綰兒曾告訴他,是因為她娘見人家姑娘家都有耳墜好看,所以入城那日買了一對銀耳墜給她,綰兒怕疼,她娘給她戳了一半她便受不了,死活也不肯再打耳洞了,便就這樣作罷,后來那對變了色的銀耳墜,還跟著綰兒一起嫁入了他家。
相貌可以相似,細(xì)節(jié)卻不會相同,李傳想起自己在棺槨中看見連著半邊頭皮和耳朵一起被割去了的綰兒尸體,雙手在膝前握緊,他恨,恨及了擁有綰兒這張臉的人,可他又愛,愛這張臉如今還能生動含笑地看著他。
胡殷兒覺得李傳古怪,泡了茶給他,他也不喝,自己說了幾個能逗趣的笑話,他也不笑,問了對方幾句話,他也不說,胡殷兒便沒了興趣,任由他坐在那兒,像是活脫脫沒見過美人的模樣一直盯著自己瞧。
李玲瓏對李傳道:“摸一摸她的臉�!�
李傳一怔,顫巍巍地伸出手,然后摸了一把胡殷兒的臉,手很快就藏入袖中,將指腹摸到的全都涂抹在了犀角上。
胡殷兒一驚,嗤地一聲笑起來:“你們有錢的公子哥兒,還真是不一樣,有的人喜歡花前月下,就愛聽我說些有的沒有的,李公子來了一句話不說,直接動手,瞧您長得斯文,原來這般孟浪呢�!�
李傳臉上一紅,有些不好意思,李玲瓏卻在一旁圍著胡殷兒轉(zhuǎn),一雙眼細(xì)細(xì)打量對方的臉,瞧見胡殷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見了她的茶杯中并非是茶,而是一些古怪藥物,里頭泡著幾塊肉干,便心中直犯惡心。
李玲瓏讓李傳多問問胡殷兒的來歷,這個胡殷兒倒是沒有隱瞞,過去的慘痛經(jīng)歷,能夠激起有錢人的保護(hù)欲,還會用更多好東西來哄她,她每每說來都能奏效。
于她是道:“奴家命苦,原是窮人家出來的,村子里遇了水難,舉家遷徙,本想去富饒城池投靠,可那個城池的官兵根本不管事兒,見難民多了,便將我們往外趕。爹娘都在人群中被官兵打死了,城中官員向上報,說我們鬧事,公然毆打官員,毀壞施粥粥鋪,所以燕京那邊也不管我們了,我便四處流浪,直到遇見了要來卓城開青樓的嬤嬤�!�
后來,嬤嬤見胡殷兒相貌好,便給胡殷兒飯吃,讓她跟著自己,胡殷兒也就這么稀里糊涂地答應(yīng)了,不過為了一口飽飯,她也愿意流連于這煙花之地,至少這里不愁吃喝,還有去處。
說到這兒,胡殷兒垂了半滴淚,李傳安慰了一番,又不知該說什么了。
等從胡殷兒的房中出來了之后,李玲瓏又讓李傳問了一遍嬤嬤她是如何認(rèn)識胡殷兒的,嬤嬤說她見到胡殷兒時,胡殷兒窮酸得很,像是難民一般,瞧見了她便巴著她不肯松手,說想要到青樓來做陪女,嬤嬤嫌棄胡殷兒臟,一開始沒同意,只是在那鎮(zhèn)子里逗留了兩日后,胡殷兒再次上門了,還是那套衣服,只是臉蛋洗得干凈,露出了張精致漂亮的臉來。
嬤嬤說:“好在她聰明,知道找我,也算是互贏,我得了個招牌,她再也不用過以前的苦日子,雙方都好,如今她可算是飛上枝頭了,等哪日攀上了位貴客,便是真的成了鳳凰。李公子若有要贖她的意思可得趁早,昨日夏老板可說了,愿意以五千兩黃金換殷兒的自由身呢。”
李傳道了謝,便離開了萬色樓,離時已過午時,居然也未吃飯,于是空腹一路朝歡意茶樓過去。
李傳回到歡意茶樓時,謝盡歡正狗腿地給梁妄和秦鹿布菜,一桌子全是素的,炒菜心,玉米粒炒青豆,水煮豆角,蒸甜糕,桂花糯米藕,紅豆蓮子羹,還有荷花酥。
秦鹿吃得挺開心的,梁妄倒是對什么都沒興趣的樣子,每樣嘗兩口,然后便放下筷子喝茶了,荷花酥倒是多吃了一個,恐怕是因為味道不錯。
幾人見李傳回來了,秦鹿便沒再花時間在吃上,反正她吃不吃都不餓,填肚子只為解饞。
入了雅間,梁妄只淡淡地看了李玲瓏一眼,李玲瓏對著李傳喂了聲,李傳才將犀角放在了梁妄的跟前,犀角上果然也有尸油,可見秦鹿昨天晚上看到的沒錯。
胡殷兒臉上的尸油與夏謙臉上的尸油煉制方法相同,即便是不同的桃花婆,煉制尸油的法子多少也有些偏差,這兩人臉上的尸油是以同種方法煉出來的,很可能兩人見過的是同一個桃花婆。
除此之外,李玲瓏說了不少,只是李傳在旁邊一直靜默著。
李玲瓏說:“那位胡殷兒姑娘滿嘴謊言,問她來處,倒是說了個去年發(fā)了水的鎮(zhèn)子,鎮(zhèn)子的確毀了,里頭的人也大多逃去他處,但她說起自己身世時故作嬌柔,顯然添油加醋,不過她是秋水鎮(zhèn)的,估計不假�!�
梁妄又朝謝盡歡看去,謝盡歡立刻道:“秋水鎮(zhèn)也在煜州,不過為煜州明江的下游,因為河壩偷工減料在去年出了水災(zāi),難民躲藏了大半年也無去處,現(xiàn)在……倒真是不知道那些人到哪兒去了�!�
“都是煜州人,看來桃花婆也在煜州了�!鼻芈拐f罷,朝梁妄看了一眼,等他吩咐,梁妄卻讓李玲瓏?yán)^續(xù)說。
李玲瓏道:“我又讓李傳問了嬤嬤,才知道這胡殷兒曾兩次找過嬤嬤,是自愿入青樓賣身的,第一次嬤嬤沒見她,隔了兩日后倒是漂漂亮亮地出現(xiàn)了。若她第一次找嬤嬤時便是個大美人兒,嬤嬤不會沒發(fā)現(xiàn),漂亮的人即便臉上再臟,也依舊遮掩不住,便是秦姑奶奶這般的,朝臉上抹了鍋底灰也是美人一個,便可知她在找嬤嬤第一次時,依舊是個普通相貌的女子�!�
“兩日之內(nèi),改頭換面,以她這個窮人的腳程,可知桃花婆離得并不遠(yuǎn)�!敝x盡歡說。
李玲瓏點(diǎn)頭:“嬤嬤說,她撿了胡殷兒的地方,是徐鎮(zhèn),徐鎮(zhèn)在北,倒像是萬色樓從北方一路過來的路線會經(jīng)過的地方�!�
“徐鎮(zhèn)……是我老家那邊。”沉默已久的李傳,終于開口說話了:“徐鎮(zhèn)距離我住的鎮(zhèn)子不足百里,鎮(zhèn)子較大,我也曾跟著同鄉(xiāng)的文人去徐鎮(zhèn)參加過詩會,知道那個地方。”
“徐鎮(zhèn)的方圓五十里之內(nèi),便是桃花婆所在之地�!鼻芈顾懔艘幌缕胀ㄈ说哪_程,加上來回,最多也就是這個距離了,且桃花婆想要盜取尸體,尸體就必須得新鮮,李傳妻子的尸體被盜,燒干了尸油再被送回,桃花婆也不會離那兒太遠(yuǎn)。
只是方圓五十里地……也不小了。
幾個鎮(zhèn)子,幾十個村落,說不定還占了山頭,若想找到,還得廢許多功夫。
“一切都是猜測,切勿妄下定論,免得去了浪費(fèi)時間�!绷和@時才開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李玲瓏見他喝茶,才想起來一事兒,說:“我見那胡殷兒,在喝胎!”
“喝胎?!”謝盡歡從未聽過這種說法,就是秦鹿也一知半解的,謝盡歡不知正常,李玲瓏對著秦鹿那邊不屑地?fù)u了搖頭,心想日后道仙若再讓她背書,可得好好背吧。
“何胎?”梁妄雖問,但心里多少也有計量了。
“人胎�!崩盍岘嚨�。
“我聽人說,胎水有營養(yǎng),胎膜也可入藥,你說的人胎可是這個?”秦鹿問。
李玲瓏搖了搖頭:“實(shí)打?qū)嵉�,人肉胎�!?br />
這話一說,周圍人頓時都靜了下來,唯有梁妄的眉心微皺,眼底出現(xiàn)了幾抹不耐煩的神色。
“活人胎不可取,死胎卻也有人丟的�!崩盍岘囌f:“我尚且在世時便聽說了一些吃人胎的,都說胎補(bǔ)氣神,男人喝之壯陽,女人喝之養(yǎng)容,還有調(diào)理之效,只是這人胎之效,我知道的不多,還得問道仙才行。”
梁妄放下茶杯,抿了抿嘴說:“女子產(chǎn)子如過鬼門關(guān),孩童生死一半一半,死了的孩童也有人花錢買之,多為窮人家賣去藥鋪為藥,嬰孩的尸身也有人收,曬做肉干,時時服用,可抵衰老,但有癮癥。”
秦鹿一聽,朝一旁的謝盡歡看去,問他:“你吃過沒?”
謝盡歡扯了扯嘴角:“鹿胎吃過,人胎不曾有�!�
他也是六十歲的人了,長了張三十的臉,除了那些稀奇古怪的丹藥,這些別人口中嚇人的東西,也是碰過幾回的。
見秦鹿往邊上走了走,謝盡歡嘀咕了聲:“你都見過人吃人,吞腸咽肺的,還怕我吃過鹿胎?”
“是嫌棄�!鼻芈箵u頭,問梁妄:“主人可有解決的辦法?”
梁妄揮動羽扇,道:“如此愛美,不如毀之。”
第12章
桃花人面:十一
一聽梁妄說要?dú)Я撕髢旱南嗝�,李傳立刻抬頭:“不可,那是綰兒的臉!”
梁妄微微挑眉,仔細(xì)看了李傳一眼,他這一眼叫李傳莫名有些心虛,漸漸將頭低下,不再言語,反倒是秦鹿開口:“人都死了那么久,放入棺槨中她的臉早就該腐爛了,你又有何舍不得的?不會指望我們將你妻子的臉要回來,還能永葆青春不敗吧?”
一句話,將李傳所有想說的全都堵死。
梁妄給謝盡歡一個眼神,謝盡歡立刻心領(lǐng)神會,說給李傳午間還未用飯,讓后廚給他弄點(diǎn)兒吃的,便將人領(lǐng)了出去。
秦鹿收回了戒指,李玲瓏也回到了戒中,五指戒指上的纖細(xì)鏈子自動連上,秦鹿坐在了梁妄的對面開始泡茶。
謝盡歡的茶樓里有不少好茶都是足以進(jìn)貢給皇宮的,全都被他以銀錢買下了一部分,作為每年孝敬給梁妄的禮物,好從梁妄那兒獲得幾張符紙,或者幾本關(guān)于道法內(nèi)容的好書。
等雅間內(nèi)就剩下梁妄與秦鹿二人時,秦鹿才小心翼翼地說:“主人打算怎么毀了胡殷兒的臉?”
這件事,看方才李傳的態(tài)度也知道不能叫李傳知曉,說不定這個人會做出什么蠢事來壞了他們的計劃,所以梁妄才會讓謝盡歡將人帶走。
梁妄從袖中拿出了一盒鳥食,用銀勺子舀了點(diǎn)兒塞入金絲籠內(nèi)給天音吃,才說:“化尸水對活人無效,唯有死物才可腐爛,等會兒我給你些,想辦法融入胡殷兒平日所用的物件里,不出三日,她的臉即便有尸油護(hù)著,也得出問題,屆時她自然會主動去找桃花婆修復(fù)面容,桃花婆所在之處,便可找到了�!�
秦鹿點(diǎn)頭,笑著恭維一句:“主人真聰明!”
梁妄瞥向她,又見秦鹿歪著頭一副乖巧的模樣,一雙眼細(xì)細(xì)地打量對方的目光,秦鹿并未真笑,所以眼里沒有光。
她這個人,即便再擅長隱瞞,許多情緒還是逃不過梁妄的雙眼,恐怕真的是活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彼此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知道下一步想做什么。
秦鹿以往若真心笑,眼睛并未很彎,卻很亮,眸中能倒映出對方來,一旦笑絕對會露出牙齒,不似現(xiàn)在這般,眼彎卻不亮,光揚(yáng)嘴角。
梁妄也不戳穿對方,畢竟早間兩人之間還鬧過些小別扭,秦鹿沒那么快就真心主動討好他來,但他也知道,今日未過,早間的那些不愉快就會被秦鹿徹底忘記,她這個人從來如此,記恩不記仇,記吃不記打,所以也難管教,不論他讓她學(xué)什么,總是每樣都會,卻不精專,不管梁妄怎么罰,她也扭頭就忘。
好似除了吃喝練武,也沒什么能叫她提起興趣的文雅愛好,唯一尚且算是拿得出手的,便是泡茶了。
抬起杯子喝了一口竹葉茶,梁妄突然道:“其實(shí)若找胡殷兒不方便,也可從夏謙那邊入手,你不是見過他了,將他的臉毀了,他也能去找桃花婆的�!�
秦鹿一聽,抿了抿嘴,回想起她昨晚在船上折騰夏謙的那些招式,她走時,那人的臉還是紅腫的,夏謙在萬色樓喝了太多酒,后半夜沒憋住就尿了一身,太多慘狀都叫秦鹿看見了,她再去……恐怕不能近夏謙的身。
于是她搖了搖頭:“還是不了吧?”
“是因為他好看?”梁妄問,秦鹿似乎有些沒懂:“咦?主人怎么知道他長得不錯?”
梁妄漫不經(jīng)心道:“謝盡歡說的,若非是個俊俏男子,怕是不會叫他以為你半夜出門是跟野男人私奔的了�!�
秦鹿撇嘴,心里罵了謝盡歡一句,卻在嘴上說:“再好看,哪兒能比起主人的十分之一啊,主人可是道仙,我日日對著仙人之貌,又如何看上那等紈绔!這不是那晚在畫舫,我與夏謙之間鬧了些不愉快,他現(xiàn)在若見了我,恐怕得讓身后跟著的十個八個家丁追著我打,我去……不是自討苦吃嘛�!�
夏謙的那些家丁看上去像是打手,各個兒一身腱子肉,胳膊都比她大腿粗,兩三個她尚且能對付,十來個她就是被人按在地上一捏就得碎全身的骨頭,那些都是人,又不是鬼魂妖邪,難道她還能叫五鬼出來幫忙的嗎?
說到這兒,秦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兒,于是扯開話題問梁妄:“王爺可曾坐過畫舫?”
梁妄吹去杯中浮葉,搖頭。
他自生下來那年,北跡就開始攻打西齊了,兩年后北跡取得燕京,他尚且學(xué)會走路,正牙牙學(xué)語之際,便跟著奶娘到處逃命,若非是遇上了師父,也不能活到二十多歲,師父將他送還給正在逃亡的皇帝,后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十載,他不知跟著殘存甚至不能組建成健全朝廷的西齊去過多少地方,經(jīng)過多少生死擦肩。
這么些年,光養(yǎng)成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性子,并沒去何處玩耍過,唯有成了不死之身后才漸漸自在些,卻也習(xí)慣了束縛的生活,享樂之事,唯有聽曲聽?wèi)�,品茶看書,吟詩作對,溜鳥兒逗蛐蛐兒,再有其他,便是耽樂,他不會去做。
秦鹿笑著道:“明江上的畫舫入夜了還是很好看的,江面上一片波光粼粼,彩燈照明月,歌聲揚(yáng)十里,王爺若是晚間無事,不如在我往胡殷兒平日用品中撒了化尸水后,便一同去租個畫舫游江吧?”
梁妄望著她,瞧見她目光灼灼,若含星火,稱呼也從‘主人’換成了‘王爺’,于是沒忍住莞爾一笑:“虧你約本王玩樂還不忘正事兒,也罷,本王酉時在江岸等你。”
秦鹿見梁妄答應(yīng)了,心中更是歡喜,她雙手托著下巴,眉眼含笑地望著對方,眼底布上的情意卻是一點(diǎn)兒也不經(jīng)掩藏,直勾勾地表露出來,直到梁妄伸手點(diǎn)了點(diǎn)茶杯邊,她才想起來泡茶,又給梁妄添了一杯。
李傳吃完了飯還想去找秦鹿和梁妄,問問他們打算怎么毀胡殷兒的臉,只是謝盡歡提醒了他一句:“人家何等人物,便是你去了,聽見了,知道了,又能如何?此事已非你妻子面容被盜這般簡單�!�
李傳聽見這話,上樓的腳步停下,面色難看,卻是忍了又忍,他身子一半已經(jīng)探上了二樓,轉(zhuǎn)過頭看向雅間內(nèi)的兩個人影,屏風(fēng)后的影子微微晃動,談話的聲音很低,他咬著下唇,最后還是嘆了一口氣,退回了一樓。
謝盡歡抿嘴笑了笑,說了句:“這就對咯,來吧,知道你心情定不愉快,爺請你免費(fèi)聽書,我這茶樓內(nèi)的說書、唱書兩位大家可都是煜州內(nèi)的名人,光是坐下就得先交十兩呢,來來來,茶水瓜果免費(fèi),盡情享用�!�
謝盡歡按著李傳坐下,李傳卻沒那么多心思了,只是秦鹿在天色將黑的時候離開歡意茶樓,他不自覺回頭看了對方一眼,只是這一眼,也沒跟上,雙手攥緊,逼著自己將心思放在臺上說書人的故事里。
說書人說:“深情之人,最為薄情,人人稱頌的好郎君,高中榜首之后被皇帝看中,欽點(diǎn)為駙馬爺,娶當(dāng)朝公主為妻,可那郎君念著家中有妻,寧可不要這榜首,也不愿當(dāng)駙馬爺,拒了皇帝之后孤身一人回家去了�!�
茶盞放下,說書人砸了砸嘴:“他這般做也是深情,自然將妻子感動落淚,于是每日妻子都越發(fā)對他好,可苦難的日子在嘗過甜頭面前不堪一擊,郎君漸漸覺得自己滿腹經(jīng)綸,卻無處施展,憋屈,明明已得榜首,卻自行辭去,不值,本當(dāng)是駙馬爺?shù)拿�,卻回來當(dāng)了個農(nóng)夫,更是不甘,饒是妻子再好,也填不了內(nèi)心的空虛。”
李傳聽到了這兒,說了句:“這人真不知足,已經(jīng)有美嬌娘伴側(cè),又有如此深愛自己能共苦的妻子,居然還想要更多�!�
說書人朝他看去,李傳又說:“若是我的綰兒能……”
后話被他吞了回去,只見李傳似乎生了氣,離開了一樓去二樓的小屋中休息,說書人才笑了笑,繼續(xù)道:“后來你們猜怎么著?那郎君也有才華,吸引了外來的富家小姐,小姐為之傾心,郎君為了能脫離這種生活,痛下殺手,殺了每日同床暖炕的妻子,假裝自己獨(dú)身一人,投奔小姐而去�!�
“這人怎么這般壞!”一人道。
說書人繼續(xù)說:“故事若真這般,諸位回去恐怕睡不著了吧?”
臺下眾人哄他:“葉先生,快快說罷!”
說書人捏著胡子,雙眼微瞇:“郎君去找小姐,小姐問他家中可有妻室,郎君說沒有,還說要娶小姐為妻,結(jié)果那小姐聽他這般說還不信,私下命人去問,才找到了郎君將妻子隨手埋在了田地里的尸體,他以為此生都不會回來,卻沒想到反而害了自己。那小姐原來就是當(dāng)初皇帝要指婚于他的公主,公主聽聞這世上有這般好的男子,為了糟糠妻,不要富貴,不娶公主,心中大為傾慕,于是不遠(yuǎn)萬里來尋,若他真是如此好的人,公主也愿意下嫁,日后與他妻子做個平妻,接兩人去京中過,也讓那郎君有個官職�!�
折扇合上,說書人搖頭:“只可惜啊,成于深情,敗于薄情,公主知曉郎君殺妻還騙了自己,于是朝廷命人下來,捉拿了郎君,最終郎君被判斬首,故事也貼在斷頭臺上,警醒世人,切莫薄情寡信�!�
眾人大舒一口氣,梁妄正下樓,聽完了這個故事,抿嘴笑了笑,放下一錠金子在桌臺上,算是給說書人的打賞,給了賞錢之后,便離開了歡意茶樓。
秦鹿會些功夫,想要上萬色樓的三樓胡殷兒的房間也不難,只是胡殷兒若在,她必然會惹出動靜,所以白日才讓李傳扮了相過來打探情況。
從李玲瓏的口中得知,今夜包下胡殷兒的是夏謙,也不知夏謙經(jīng)過昨夜的事還會不會來,不過她也算走運(yùn),胡殷兒的房中無人。
秦鹿輕手輕腳入了房間,躲在了屏風(fēng)旁掛著的簾幔之后,正有丫鬟從外端熱水進(jìn)來,朝浴桶里撒了不少花瓣,房內(nèi)點(diǎn)了熏香,兩人還在交談。
“夏老板出手可真大方,除了今晚的一千兩,居然還給殷兒姑娘買了金步搖,那步搖上頭珠光寶翠,至少得兩三百兩呢�!币蝗苏f。
另一人又說:“所以兩人在隔壁飲酒看臺下人跳舞調(diào)情,叫我們來端熱水早早安排好,等會兒恐怕兩人得來鴛鴦浴。”
“記得,夏老板不喜歡月季,別放這花的花瓣,多撒些茉莉�!�
兩人說著,又出去了,房門沒關(guān),秦鹿小心翼翼地走出來,瞥了一眼浴桶,將懷中瓶子內(nèi)的化尸水撒了點(diǎn)兒進(jìn)去,剩下的一半她去了梳妝臺,找到了脂粉盒子,每個里頭點(diǎn)了幾滴。
才做好這一切,秦鹿便聽見了門口有人來,夏謙的話伴著胡殷兒的笑聲傳來:“等會兒爺可得瞧瞧,你那皮膚是否真的滑不留手!”
秦鹿皺眉,正準(zhǔn)備翻窗離開,卻沒想到那兩個打水的丫鬟將窗戶關(guān)上了,眼見木門花窗上已有人影透過薄紗,她沒辦法,翻身鉆入了床底,剛滾進(jìn)去,便見兩人扭扭捏捏地進(jìn)來了。
第13章
桃花人面:十二
夏謙與胡殷兒都喝了些酒,臉上掛著微醺的淺淡酡紅,剛開始進(jìn)門夏謙的手就開始不規(guī)矩,胡殷兒也由著他一雙手在自己身上摸,眼神示意兩個跟過來的丫鬟可以退下了,那兩個丫鬟一個站在屏風(fēng)外頭聽候差遣,一個已經(jīng)出去關(guān)上門守在門口了。
胡殷兒是萬色樓的花魁,待遇自然不一般,即便是留恩客過夜,兩人魚水之歡時,屏風(fēng)外頭也有人聽著,就是怕出個什么意外,畢竟有些客人的品性未必過關(guān),嬤嬤也是怕折了這棵搖錢樹。
秦鹿趴在床底,不遠(yuǎn)處還放了個夜壺,夜壺自然是干凈的,但總歸有些惡心,水聲嘩嘩傳來,夾雜著胡殷兒的吟笑,如銅鈴般清脆,撓人心肺,夏謙沒忍住,直接與胡殷兒在浴桶里頭胡來了一把,那兩人你高我長的喘氣聲與吟哦,像是要比較似的,一個比一個浪蕩,聽得秦鹿面紅耳赤,雙手捂著耳朵那聲音都能從縫隙穿進(jìn)來。
兩個丫鬟顯然是見過世面的了,站著不動,甚至都不回頭偷看一眼,不知過了多久,水聲停了,兩人又到了床榻上來。
秦鹿看見夏謙與胡殷兒的兩雙腿就在自己跟前不遠(yuǎn)處交纏,本來就不算多結(jié)實(shí)的床榻傳來被折騰的聲音,夏謙開口氣息不穩(wěn),說了一句:“殷兒姑娘當(dāng)真美哉,我有心要贖你離開,入我夏府,不知你可愿意?”
胡殷兒聽見這話,聲音分外感動,斷斷續(xù)續(xù)道:“夏郎若真心待我,便救我于苦海,日后我入夏府,必然貼身伺候,不敢要求主內(nèi),但求留在夏郎身邊做個體己人,叫夏郎不再憂心。”
兩人又是濃情蜜意了一番,床榻間說了許多互許終身的情話,若不是這地方為萬色樓,本就是卓城煙花柳巷青樓內(nèi)的翹楚,秦鹿都快信這兩人是互相愛慕彼此的了,胡殷兒說得真切,不知是不是裝出來的,但那夏謙嘴里的胡話,卻是一句也不能信的。
好一會兒兩人才終于消停下來,吩咐了丫鬟又打了水,洗干凈了之后才躺在床上睡覺,夏謙將胡殷兒抱在懷中,突然想起了一事,于是去翻自己的衣物,摸索了一塊精致的玉佩出來,那玉佩倒是特別,血玉中含了一滴水珠,正在中心慢慢晃動,玉佩下掛著的穗子也是金絲編制,價格不菲。
夏謙道:“這是我爹當(dāng)年送給我娘的,我娘過世后,我便一直帶在身邊,二老生前說,若我能找到心儀之人便將這玉佩送出,殷兒,我雖年過二十五,家中卻無妻室,如若……如若你當(dāng)真愿意,我明個兒就讓人帶足了銀兩,必向嬤嬤要了你�!�
胡殷兒將玉佩拿在手中,看向面前那張英俊的臉,她不是沒見過俊俏的公子哥兒,可像夏謙這般好看的,大多都是窮小子,再富貴些,也不能一夜千兩來尋她歡樂。
胡殷兒來卓城的時間并不長,不過短短幾個月,但她也算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那些腦滿肥腸富得流油的,歡好時說一套,第二日醒來穿上衣服,還得回去哄老婆開心,早就將這軟床上的許諾拋諸腦后,夏謙這般有錢又好看的,委實(shí)不多,還能對她如此好,說要贖她的,更是頭一個。
胡殷兒一時動了心,兩人方才巫山云雨時她臉都沒怎么紅,心也沒怎么跳,卻在將血玉抱在懷中,捂在心口的這一剎,心跳加速,緋紅著臉。
濃情蜜意的話近后半夜才靜了,秦鹿趴在床底下覺得自己手肘都疼了,眼見整個兒萬色樓都消停了許多,只有不知哪兒傳來的咿呀小曲兒聲還飄入房內(nèi),她慢慢爬出床底,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
屋外燈火暗了許多,一個丫鬟靠在屏風(fēng)外的桌邊睡著,床上的兩人也折騰夠了,像是半昏迷過去了般,秦鹿爬出床底,扭了扭身上不舒服的地方,再瞪了床上的兩人一眼,也不知自己究竟來萬色樓多長時間了。
她小心翼翼地推開窗戶,瞧見彎月當(dāng)空,月亮所在的位置似是過了子時,將入丑時,秦鹿瞧見窗外一條明江上飄零著幾艘依舊亮著燈的畫舫,猛然想起她與梁妄還有約,心口如打鼓一般,不安中帶著自責(zé),跳下窗戶便離開了萬色樓。
房內(nèi)丫鬟睡得淺,聽見微微聲響,回頭看去,像是夜風(fēng)吹開了窗,撒了一地月光進(jìn)來,丫鬟起身關(guān)上了窗戶朝外看,瞧見這個時間居然還有姑娘在街上跑的,于是搖了搖頭,關(guān)窗打了個哈欠。
秦鹿在花街柳巷后,沿著明江旁的一條街道上跑起來了,這個點(diǎn)了,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兩個沒錢的醉漢被人從青樓內(nèi)丟了出來,搖搖晃晃地貼著墻邊走,嘴里還罵罵咧咧的,似乎生活不順。
墨綠的長裙隨風(fēng)舞動,提著裙擺的手收緊到幾乎發(fā)白,秦鹿一路跑到了登船的地方,只有一艘小船停在了江邊,里頭燈光昏暗,駛船的靠坐在船頭睡著了,秦鹿連忙走過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等人醒了后問了句:“這位大哥,你可瞧見……幾個時辰前有沒有一身穿藍(lán)袍,銀發(fā)提著個鳥籠的男子來江邊了?”
那人似乎還沒完全清醒,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瞧見了。”
秦鹿咬著下唇,看向江上那幾艘瞧著都奢華的畫舫,一時拿不定注意梁妄究竟再哪一艘上,于是又問:“那你可知他去哪艘畫舫了?有沒有離開?”
駛船的瞧清楚了秦鹿的臉,心里贊了句漂亮,又聽見對方的問題,伸手指了指自己船上道:“姑娘你瞧瞧那位爺可還在里頭?自來時給了銀兩便說讓我靠在岸邊等人,也沒提等誰,等到幾時幾刻,我困了便睡了,不知他走沒。”
秦鹿愣了愣,仔細(xì)打量著小船,心里古怪,梁妄不吝嗇,恐怕是天生為王爺?shù)馁F族命讓他凡是在吃喝用度或玩樂上,都盡可能地挑選最好的。
家中最好的紙給她練字,最好的筆給她刷墻,最好的茶給她泡著練手,骨子里透出來的奢侈便不允許他人生頭一次坐畫舫,居然選了個這么小的船,甚至比昨日夏謙帶她上的那個還要小。
這小船只有一節(jié)船身,里頭堪堪坐下兩個人,兩面都有花窗,前后掛著竹簾,青紗帳在窗內(nèi)墜了一層,秦鹿掀開竹簾朝里頭看了一眼,船內(nèi)墊了軟墊,還有兩個略高的蒲團(tuán)面對著面。
矮矮的方形茶桌放在最中間,一側(cè)通人,另一側(cè)則放著個小小的冰鑒,冰鑒開了一面,里頭放著個通透的白玉碗,半陷在碎冰中,碗里有豆花兒,上頭兩勺甜香煮糯了的紅豆,還澆了一勺蜜。
桌案上是未用完的甜瓜,切得干凈,彎彎如小船,只用了兩片,剩下的都在大碗中裝著。
梁妄就坐在另一頭,身體微微斜靠在船身上,身下壓著兩個軟枕墊高,手肘撐在上頭,手指抵著眉尾的位置,閉著眼睛正在休憩,一頭銀發(fā)捆了大半,細(xì)碎的幾縷都落在了臉龐與眉梢,此時的他,倒是顯得柔和了許多,沒平日里相處的那般盛氣凌人了。
秦鹿小心翼翼地坐下,從碗里拿了個甜瓜,然后對駛船的小聲道:“劃去中央�!�
小口吃著甜瓜,秦鹿也沒敢發(fā)出聲音,就這么安安靜靜的也挺好,船上只有頂上掛著一盞小燈照明,船尾吊著一盞油燈示意其他船只,剩下的光,都是從江面上倒映出的五光十色里透進(jìn)來的。
微光色彩斑斕,波光粼粼地投在梁妄的銀發(fā)與臉上,秦鹿看著看著,嘴里的甜瓜頓時失了味道,倒是心頭的蜜意增添不少,像是融入了蜜罐子里,裹著糖霜,于這夏夜里漸漸化了。
梁妄長得真好看。
從她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時候,便是這一聲感嘆了。
那時是第二次相遇,卻是第一次兩人正式會面,只是于她大雪里躺在梁王府前得一碗面的恩情已過去了許多年了,那時她已死,而他……也斷了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成了大雪地里的雪妖模樣。
秦鹿有時會幻想著梁妄的發(fā)、眉、睫都變會黑色時的樣子,若是北跡沒有南下攻打西齊,便是他這西齊小王爺?shù)钠⑿�,恐怕在十六歲就要在燕京稱霸,不知惹得多少家姑娘垂淚了,偏生地活在亂世中,抹去了榮光,也磨去了張揚(yáng)。
小船忽而一晃,濺起了江上水浪,駛船的說了句抱歉,原來江上還有其他小船在飄著,那船尾上沒掛燈,兩船近了才看見,為了躲避碰撞才晃了瞬,秦鹿倒是不要緊,只是這一晃,將梁妄晃醒了。
秦鹿才小聲叮囑駛船的慢些,一回頭,對上了梁妄那雙半睜著尚且?guī)е鴰追诸难�,只是眼中透著的意思叫秦鹿心頭猛然起了三個字:我完了。
頓時,她臉上掛著討好般的笑容,彎著眼睛喊了聲:“主人�!�
梁妄略微坐直,舒展了一下身子,鼻間短促地哼笑一聲,叫秦鹿起了一后背的汗水。
梁妄打了個哈欠,廣袖遮著半張臉,然后他拿起冰鑒內(nèi)的玉碗,從袖子里取了個手帕出來,手帕里包裹著兩個精致漂亮的銀勺子,梁妄拿起其中一個,舀著碗里的紅豆沙豆花兒吃。
秦鹿抿嘴,有些饞,梁妄對冰鑒的方向抬眉道:“那邊還有一個。”
秦鹿打開冰鑒的另一半,果然看見了一碗紅豆沙豆花兒,連忙端起來打算自己吃呢,才道了句‘謝謝王爺’,嘴角掛著笑容,眼里都亮晶晶地,還沒動口,梁妄便道:“那碗是給天音的,讓你拿出來晾涼,爽約之人不配吃東西�!�
秦鹿臉上的笑容可見地消失,有些不甘心地將紅豆豆花兒推去了一旁,噘著嘴有些無辜道:“我也不是刻意來晚的,實(shí)在是走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