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能養(yǎng)只寵物嗎?”秦鹿這一問,帶著點兒小心翼翼在里頭。
梁妄輕輕眨了眨眼,秦鹿說:“我方才在茶樓內聽閆先生唱書,說的是一段忠犬護主的故事,我又想起來幼時自己也養(yǎng)了條狗叫大黃,心里有些難受。”
梁妄嗤地一聲,都過去近百年了,還難受?
他不戳穿秦鹿的謊言,只問:“你想養(yǎng)狗?”
“我想養(yǎng)貓。”秦鹿抿嘴。
梁妄聽見她這話,本放在書上的眼不禁抬頭朝對方看去,秦鹿臉上還掛著討好的笑,眼底的意思卻不難看穿。
她從來都不招貓喜歡,即便是原先梁妄養(yǎng)著的那只,秦鹿也是碰都碰不了一下的,靠近就要被撓,每次一人一貓見面就劍拔弩張的,好似兩個都能炸毛,所以梁妄知道,秦鹿不喜歡貓,別說是養(yǎng),就是路邊上見到一只快死了的,也引不起她的半分同情心。
不過梁妄喜歡這類。
雖說說出來有些羞,但梁妄喜歡毛茸茸的,軟軟的小東西,當初在路邊上撿到那只小貓時,那貓渾身還臟兮兮的,它不肯縮在秦鹿的懷里,于是被梁妄親自抱著,弄臟了一身藍袍他也沒所謂,再后來,那貓就時常窩在了梁妄的膝上,天音都被冷落許多,放養(yǎng)似的與孔雀為伴。
秦鹿這哪兒是想養(yǎng)貓呢,不過是在一點一點,瓦解他這十年來堅持的不管閑事的習慣罷了。
人生無娛樂,便無樂趣,梁妄自知自己恐怕要守住無盡的歲月,早早就不把趣味放在生活中的第一位了,秦鹿卻不是個甘于平凡的性子。
他揮了揮扇子,秦鹿殷勤地接過幫他扇風,細碎的銀發(fā)掃過梁妄的眉梢,馬車內的片刻寂靜,換來了他一句:“再說吧�!�
秦鹿微微抬眉,心中得意,沒有立刻拒絕,便能被她磨到答應。
剛下過一場大雨,路面還是濕漉泥濘的,現下雨小了,馬車走過留下的印記也無法被沖刷干凈,謝盡歡倒是不必刻意去追胡殷兒,就憑著車轱轆印都能找到對方。
前往徐鎮(zhèn)沒那么快就能到,原先途中還得歇息一夜的,不過胡殷兒顯然焦急,連夜趕路,倒是在第二日的傍晚時分趕到了徐鎮(zhèn)的附近,未到徐鎮(zhèn),只有三兩個村民落戶的山川周圍,還有些供人臨時歇腳點茶棚,久未經人打理,漏了好幾處。
胡殷兒就在這兒下了車,這里離徐鎮(zhèn)大約有三十里路,她說她親人就埋在了山上的某處,多年沒去過,怕是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路了,估計得耽擱許久,便讓他們要么留在原地等著,要么就去徐鎮(zhèn)等著。
那幾個人跟著胡殷兒過來的人,都是受嬤嬤吩咐過要將她保護好的,這畢竟是萬色樓的搖錢樹,千兩銀子才能求得一面的花魁,就這么在深山野林中走失了,或遇險了,他們可承擔不起。
胡殷兒拗不過這幾個人,便說孤男寡女的去深山里不合適,于是叫了個婢女陪著,又讓萬色樓找來的個木訥的打手跟著,其余人便暫且去徐鎮(zhèn)等她的消息了。
胡殷兒入山時,雨已經停了,只是路上還一片潮濕,多處水洼,映著暗黑的天空。
連夜奔波了一路,眾人都累了,見胡殷兒入深林中沒影兒了,才敢說對方的壞話。
“不就是長得好看了些,還真會使喚人,一夜未歇,可把老子累死了�!瘪{馬車的人往茶棚邊的木頭樁子上一坐,大暑未去的天兒里,悶了一頭的汗。
旁邊還有人說:“可不就是,這么熱的天,將自己裹成那般模樣,身上香氣濃得沖鼻子,還真想叫我們看一眼就得給錢,也不看自己什么身份,頂穿了天也是娼女,擺什么譜啊。”
幾個男人話里泛酸,倒是有個人發(fā)出疑惑:“她去祭拜親人,怎么也不帶香燭紙錢?”
“誰知道呢�!�
不遠處一輛馬車慢慢駛來,然后停在了眾人跟前,幾個萬色樓的大漢朝那馬車瞧去,只瞧見穿蓑衣的男人跳下了馬車,掀開車簾從里頭請出了個人。
女子長得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墨綠色的長裙裹在身上玲瓏有致,不過等她下了馬車,又去扶車里的另一個人,幾個大漢才知道,這姑娘長得再漂亮,也就是個下人,著實可惜了。
梁妄出了馬車,一時半會兒沒下來,就站在車頭上瞇起雙眼朝深山里瞧去,一頭銀發(fā)險些被這略微肆意的風給吹散了,紅繩飄搖,梁妄將金絲籠丟給了秦鹿,然后自己從袖中拿出了一張黃符來。
黃符剛遇風便燃著了,灰黑色的符灰順著風吹向四方,很快就消失不見,他拍了拍手,跳下了馬車,搖頭說了句:“藏得還真深。”
幾個萬色樓的大漢瞧這稀奇古怪的做法,還有這男人非同一般的相貌,面面相覷了會兒,那三個人旁若無人,壓根兒就沒打算理會他們,只將馬車拴在了路邊,也不怕人來偷,順著一旁的小路往山里走。
“喂!你們入山干什么呢?”其中一個男人突然想起來胡殷兒不久前才進去過,于是吼了一聲。
“捉鬼,有沒有興趣一起��?”秦鹿雙手環(huán)胸,回頭突然對那幾個男人笑了笑,那幾個男人頓時覺得古怪,傍晚里刮過的風都帶著一股冷颼颼的涼意,于是幾人聳肩,商量了一番,還是決定先去徐鎮(zhèn)等著了。
深山野林的,說不定真的有鬼,這幾戶偏僻的人家也無炊煙燈火,當真叫人害怕。
入了深林,謝盡歡便從懷里拿出了好幾張黃符,兩手抓滿,還有一張塞進嘴里,秦鹿走在前頭打頭陣,不知從哪兒撿來了一根長棍子,把小路兩邊的雜草打斷,回頭瞧見謝盡歡鼓著嘴,她問了句:“你吃什么呢?”
謝盡歡口齒不清道:“護命符啊,不是捉鬼嗎?”
秦鹿一怔,單手叉腰,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個傻子,梁妄則走幾步丟一枚銅錢,還有一些被他用力擲到樹干上,入木三分。
謝盡歡將嘴里沾滿口水的黃符拿出來,舔了舔嘴角問:“難道不是?”
“桃花婆是鬼嗎?”秦鹿挑眉。
謝盡歡眨了眨眼:“我……我也不知道啊,還請秦姑奶奶告知。”
秦鹿一怔,視線投向了梁妄,其實她也不知道,這桃花婆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這么多年也從未聽說過。
梁妄手中還抓著一把銅錢,見這兩人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微微皺眉,嘁了一聲,說了句:“你們兩個廢物跟過來有何用?”
謝盡歡:“跟著道仙學習學習。”
秦鹿:“�!Wo你啊�!�
果然,被白眼了。
第17章
桃花人面:十六
梁妄手中的銅錢扔完了,又從袖子里掏出了一把繼續(xù)扔,幾人順著小路走了不過一刻鐘便到盡頭了。雜草叢生,因為一場大雨的原因,樹林里滿是潮濕的泥土氣味與草木的清新融合在一起,混成了些許土腥的木香。
秦鹿以手上長棍子壓草,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她覺得這林子有些古怪,到不是因為天將黑,逐漸看不見,而是陰氣沉沉的,似是當真有鬼的樣子。
梁妄邊走邊說:“墳為穴,身懷玉,三指入土為引,便可入別有洞天境。這山上荒墳有許多,若光是靠我來找,恐怕要找許久,林子這么大,人走進來就不見蹤影了,還好你給那胡殷兒的脂粉里頭撒了化尸水,不至于一絲都搜尋不到�!�
徐鎮(zhèn)外的這處林子何止是大,綿延的山丘一個高過一個,一直到徐鎮(zhèn)跟前,三十里山路彎彎繞繞,因為是野林子顯少有人往深處走,如若是清晨過來,起了濃霧,一不留神身邊的同伴都能走丟了。
秦鹿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野林子樹木長得很高,傍晚時分他們進林子之前,就幾乎察覺不到幾絲光亮了,現在的天空成了一片深藍,隱約能看見半透的彎月,如鉤一般。
她道:“王爺,天黑了�!�
梁妄輕輕嗯了一聲,才走沒一會兒,腳下突然停頓,他微微皺眉,視線落在林子里的某處,那里起了薄薄的霧氣,按理來說大雨之后林子里沒這么快起霧,多為次日早晨的,薄霧還帶著幾絲陰涼,順著風輕飄飄地靠近這處三人。
等薄霧將三人圍繞住了之后,梁妄才抬袖遮住了口鼻。
謝盡歡見狀也捂著口鼻,以為這霧蹊蹺,秦鹿卻白了他一眼道:“霧就是霧,只是風里有新鮮血液的味道,當是才死了人,王爺不喜聞這些,你快走上前去看看�!�
謝盡歡雖然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實際上膽子也小,若非是沾上了道術,恐怕這個時候腿都抖得走不動路了,他想了想,還是將那沾了口水的保命符重新塞回了嘴里,惡心了秦鹿一把,然后朝前走去。
人過去了沒一會兒,便傳來了一聲道:“道仙!秦姑奶奶!快來看,這里有死人!”
秦鹿皺眉,提著金籠就朝那邊奔去,三兩步到了謝盡歡跟前了,果然瞧見地上有個死人,尸體是趴著的,腰身纖瘦,從穿著打扮上來看,不過是個未到十五的少女,背后染了一大片鮮血。
她蹲下去檢查了一番,手指在后背摸了會兒,收回了手在謝盡歡身上擦干凈了血跡道:“是被捅死的,共五刀,分別于脊椎三處,腰側兩處,無一立刻致命傷,殺人的不在行,但心狠。”
秦鹿說罷,梁妄便到了,見她還蹲在地上,于是伸腿輕輕踢了踢她的胯部道:“去看看前面那個人又是怎么死的�!�
謝盡歡震驚,嘴角露出一截黃符,口齒不清道:“還有一個?!”
秦鹿起身,朝前走了大約幾十步,果然又看見了一具尸體,這尸體死得就比較古怪了,身上沒有明顯傷痕,縮在了一棵老樹的根下,被野草遮擋著,若不仔細看,很難發(fā)現,還是梁妄的鼻子靈些,能聞到這處有多少死氣。
等秦鹿檢查了一番后,謝盡歡忙問:“如何?”
秦鹿回頭朝梁妄看了一眼,對方還在用袖子遮擋口鼻,只露出一雙精明的丹鳳眼,細秀的眉心皺著,等秦鹿回復。
“血里中毒,好似是地鬼所為�!鼻芈拐f。
謝盡歡不自覺地往梁妄身側走近了一步,地鬼他知道,實則也并非是鬼,只是幾乎顯少露出地面,所以才有地鬼如此稱呼,大多為山上的一些植物成精了。
有地仙,好比人參,需銅錢布陣,紅線栓頭,才能防止它跑了,只是地仙人參食之可救命,是好物,地鬼責含毒,捉之同樣不易,食之可死。
“何毒?”梁妄問。
“黃藥子。”秦鹿說罷,又道:“這兩人的衣服我認得,都是萬色樓里的,這小丫頭應當是跟在胡殷兒身后的婢女,男的嘛,身材魁梧,恐怕是請來保護胡殷兒的。”
“這兩人都遇險了,那胡殷兒豈不是更加危險?”謝盡歡才說完,秦鹿便搖頭:“不,恰好相反,若胡殷兒真的遇難,這里應當就是三具尸體了,她來見桃花婆,不會毫無準備,帶著兩個隨時可窺探自己身份的累贅跟著更不方便,所以說……”
秦鹿伸手指著死去的婢女方向:“那人身上的五處傷口,應當是胡殷兒捅的�!�
視線再落在那男子身上,又說:“至于這個男人,怕是有人幫著胡殷兒了�!�
“這霧起得古怪,似是要掩人耳目。”秦鹿說完,朝梁妄看了一眼,見梁妄那雙似笑非笑的眼,她頓時揚起了一抹明朗的笑,一旁謝盡歡見了,莫名從中看出了幾分討好的意味來,得梁妄贊許似的一垂眸,秦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低頭了。
梁妄突然伸手從謝盡歡的身上拔了根頭發(fā),謝盡歡哎喲一聲,也不敢造次,閉上嘴見梁妄將頭發(fā)置于空中,輕風尚在,細不可查,一根發(fā)絲卻能找到方向,那長長的發(fā)絲順著風的流動如輕舞般朝某個方向而去,忽而從一端生出了火,整根頭發(fā)燒光后,梁妄才道:“走吧,找到方向了�!�
山間孤墳很多,難找入口,剛死了人的血腥味又將胡殷兒臉上的化尸水的味道給掩蓋了,好在這一場欲蓋彌彰的薄霧倒是給了個方向,霧從哪方吹來,哪方便有問題。
野林無路,滿布荊棘,刮壞了謝盡歡的衣角,他扯過衣擺,于野草上留下一塊碎布。
胡殷兒得了美女的面皮也沒多久,記性不錯,還記得那座墳是怎么走的,大約找到了方向后,她便知曉自己不能再被人跟著了,藏于懷中的刀鋒利無比,要刺死一個毫無防備的小丫頭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只是那個大漢有些難解決,索性有地鬼幫她。
由地鬼指引,胡殷兒找到立了無字碑的墳墓后,便立刻跪在跟前,三根手指插入土中,慎重地磕了幾個響頭,再睜眼時,便已經到了眼前這間小屋了。
小屋四面無窗無門,異常寒冷,圓形的地,尖尖的頂,就像是置身于墳包之中,陰寒的霧氣遮蔽了四周,叫人什么也看不清。上一回胡殷兒來時,還能在墻上看見被冰封其中的人臉,死了幾時的人,是否被人用過了,都詳細記錄著。
小屋中央一口池水,黃褐色粘稠地翻涌著,含著絲絲腥臭味兒,不過胡殷兒臉上的味道與之相比,也沒好到哪兒去。
“婆婆,救我!”胡殷兒對著小屋喊了一聲,她摘下頭上的絲巾與面紗,露出了整張臉來。
那張貌美的臉上遍布尸斑,她涂脂抹粉想要掩蓋去一些,卻沒想到這些尸斑越長越多,甚至在眼角周圍還有些皮將要脫落,皺成一團,面頰刺痛到輕輕觸碰都得咬牙切齒,十幾塊大小不一的尸斑甚至有的已經開始浮腫,腐化。
桃花婆于小屋中心的池水中浮出,纖白如玉的手臂攀上了池邊,長發(fā)幾乎拖到了腳踝,遮住了整具身體,雖然胡殷兒喊她‘婆婆’,實則這卻是個長相異常明艷動人的美人兒,比起沒有被毀了容貌的胡殷兒都要艷麗七分,渾身軟若無骨般擺動著腰肢走到了胡殷兒的跟前。
手指挑起胡殷兒的臉,垂直的發(fā)絲遮住了桃花婆的半張臉,她瞧見胡殷兒臉上的尸斑已經腫了好幾處,手指稍微用力戳了一下,疼得胡殷兒雙肩顫抖,那尸斑底下腐爛的肉上已經開始往外直冒臭水,紅黑色的順著胡殷兒的臉滴在了地上。
“是化尸水。”桃花婆開口,與之美貌不符的,卻是她蒼老的聲音。
胡殷兒一怔,心中慌亂,連忙搖頭:“婆婆,我從未用過什么化尸水,一直用的都是您給的尸油,您看,我都帶來了。”
她從懷中拿出了一小罐尸油,因為這幾日臉爛了,用得過于頻繁,原先可以用好幾年的尸油,現下就剩下罐底的一點兒。
桃花婆拿起小罐湊到鼻下聞了聞,立刻察覺出里頭不對勁的味道來,她朝胡殷兒看去一眼,雙目猩紅,似乎有些慌亂,見胡殷兒不解的眼神,又暗自鎮(zhèn)定,她伸出五指掐著胡殷兒的臉,對胡殷兒道:“你這張臉,得在我這兒養(yǎng)半個時辰才能好!”
如切膚之痛,胡殷兒大氣不敢出,任由桃花婆將已經與自己的血肉融為一體的面皮撕了下去,那張人臉含著血肉,扯著半邊發(fā)絲,幾乎脫骨地蠻橫地扯下。
胡殷兒雙手捂著臉痛呼不已,整個人趴跪在地上無法抬頭,桃花婆朝她的臉上吹口氣,又將那張面皮隨意地丟入了池中,面皮入水的那一瞬,周圍的煙霧散去。胡殷兒訥訥地抬起頭,看向那一張張各色面孔,大多年輕貌美,而她自己的臉,早已腐爛不堪,流著血水,眼珠突出,粘著筋肉,在她四下看去時左右轉動。
少了半邊發(fā)絲,胡殷兒頭頂的青筋都在突突直跳,疼過了之后,她就可以重獲美貌,所以她能忍。
桃花婆將那泡了化尸水的尸油丟去一邊,又取了個罐子過來,她看向胡殷兒時,墻面上成百上千張臉都同時轉向了胡殷兒的方向,那一雙雙眼睛睜開,黑洞洞卻筆直地朝她看去。
“你近日,可碰見了古怪事,見了什么古怪人?”桃花婆問話,嘴唇顫動,墻上的面孔也跟著顫動。
所有人的臉,都隨著她的表情做出相應的表情,即便是被封在了寒冰之中,卻也能透過冰面,看得人頭皮發(fā)麻。
胡殷兒仔細回想,近日似乎沒遇到過什么奇怪的事,只是有一件事她卻是不敢講的,在她剛拿到這張臉后沒多久,便有個落魄書生一直追著她喊她‘綰兒’,胡殷兒知道,她定是碰見了認得這面皮主人的人了,她怕說了,桃花婆便不給她臉了,只能緘口不言。
“記得,此番我給你的尸油,只能自己好生保管,千萬別被他人碰了,如若碰見什么古怪人,問了你什么古怪話,千萬別透露我的行蹤,否則……你的臉若再出問題,就等著慢慢爛死吧!”桃花婆警告了一聲,胡殷兒見滿墻面容含著威脅的神情,連忙點頭。
尸油罐子就在桃花婆的手上,等她交到了胡殷兒的手中時,胡殷兒才近距離地看了對方一眼,那張完美的臉幾乎找不到任何瑕疵,玉白無痣,眼含秋水,唇如梅瓣,就是女人看了都無法挪開目光。
胡殷兒不禁開口:“你長得可真漂亮�!�
桃花婆聞言,起身挑眉,嗤地一笑:“自然漂亮,這可是五百年前胡國妖姬的臉,為了這張臉,甚至禍了整個國,她的名字,都是這世人對她的渴求——貪貪�!�
第18章
桃花人面:十七
胡殷兒望著桃花婆的臉,心中一瞬起了嫉妒之心,如若這張臉給她該有多好,別說是一夜千兩白銀,就是一夜萬兩黃金都必有人應。
說此面容禍國,一點兒也不過,胡殷兒想若她是皇帝,手握天下,遇此美女也肯定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將她留在身邊,只是這樣漂亮的一張臉,恐怕沒人能買得起。
“何玉能換這張臉?”胡殷兒問桃花婆。
桃花婆朝胡殷兒瞥了一眼,背過身將面皮摘下,隨意換了墻上的一張相貌,像是要將這等珍寶永遠藏起來不讓人窺見般道:“任何玉給我,我都不換,取天下寶玉,只為養(yǎng)這一個容顏,你就別想了�!�
此時桃花婆的臉也算漂亮,約莫十六、七歲左右,只可惜珠玉在前,這張面容不論怎么看,也顯得遜色許多了。
胡殷兒的臉通過池水,傳入了墻上的某處,封在了冰里,那面容已經腐爛了許多,即便修復也不能完全如初,但保持原先的九分樣貌還是不成問題的,徹底腐爛的地方,桃花婆還得以皮補皮,找了幾張不值錢也不漂亮的臉,選幾塊干凈的皮肉修補進去。
就在桃花婆做這些的時候,胡殷兒這才認認真真地看向這間不大的小屋,她知道,這個桃花婆擁有的面皮絕對不止墻上這么些,墻上掛著的,大約是她認為最好看或最完整的了,有些面皮雖然好看,可割下來稍有損壞,再以其他人的皮去補,也始終差強人意,上不了她收藏的墻面。
這一張張臉,盡是精品,恐怕網羅了幾百年來各色俊男美女,即便是第二次到這個地方來,胡殷兒也依舊覺得震撼。
她第一次來,也不過是幾個月前。
記憶中塵封的她不愿再觸碰的片段,等回到了這個地方,胡殷兒依舊能清晰地記起每一個細節(jié)。
她與李傳說的身世不假,她的家鄉(xiāng)的確在煜州的秋水鎮(zhèn),秋水鎮(zhèn)的縣令是個實打實的貪官,因為修壩貪了大半銀兩,導致雨水天里河壩坍塌,使得秋水鎮(zhèn)慘遭水患,幾百戶人家的鎮(zhèn)子,就這么沖散了。
胡殷兒原就是住在秋水鎮(zhèn)的,只是她的生活并不如意,她是家中長女,因為是首胎,幼時還算得爹娘寵愛,只是后來生了好幾個妹妹后,她年齡漸長,就得包攬家中活計,本這也沒什么,只是她爹娘自生了個弟弟之后就偏心得厲害。
胡殷兒的兩個妹妹因為年齡還小,一個不會干活,一個還得和弟弟搶奶喝,于是爹娘就當著胡殷兒的面,將年紀稍大的妹妹賣給人家做婢女,年紀小的那個,直接讓人抱走了,銀錢都沒要,她還記得娘在賣妹妹的那個達官貴人家門前指著她問過一句,可否連她一起收走。
結果那有錢人家說:“貴人家中的婢女也得看姿色的,她身段不錯,不過相貌也略丑了些,至多二兩銀子�!�
胡殷兒的爹娘念著她年齡大,還能幫家中干活,二兩銀子又嫌少,終究還是沒賣她。于家中勞役了幾載,弟弟長大要去書舍讀書,胡殷兒又一次被爹娘給賣了,這回是賣給了縣令手下一個年近五十的捕快,以她的處子夜,換了弟弟的讀書錢。
又過兩年,秋水鎮(zhèn)遇了洪水,學堂都被沖了,縣令淹死在洪水里,天子想找個能發(fā)怒的人都沒有,所有災民全都離開了秋水鎮(zhèn),直上北方,不過因為難民太多,許多城池關門不讓他們進城,只在城外施粥救濟。
胡殷兒的爹娘每每討到的食物,不是自己吃了,就是分給為了她的弟弟,胡殷兒兩個月沒吃過一頓好飯,都是弟弟喝剩下了不吃了,她才能揀著點兒。再后來難民越來越多,水災禍及的并非只有秋水鎮(zhèn),其余難民聽聞這里有施粥,全都圍了過來,人多便壞了事兒,擁擠在一堆起了不小的暴動,官府為了壓制難民,開始殺雞儆猴。
最先沖上前搶糧的,都被殺了,胡殷兒的爹娘也在其中,他們搶得最狠,原以為搶的人那么多,輪不到自己的,誰知道利刀抹了脖子,死原來那么快。當時胡殷兒的懷中還抱著弟弟,一個八歲的人了,卻還只知道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胡殷兒不禁想起自己八歲的時候,恐怕都能入廚燒飯,哄小妹睡覺了。
她自己都養(yǎng)不活,又憑什么帶著這個使她痛苦的累贅?
等著弟弟睡著了后,胡殷兒便離開了城門前,城池不再施粥,任人怎么鬧也沒用,她離開了那處,走了兩天兩夜,才到了徐鎮(zhèn)。那也是她人生頭一次,見到一個女人能有如此風光的時刻,那些相貌絕美,金發(fā)碧眼的女郎穿著昂貴的綢裙,坐在金花軟轎中,涂脂抹粉,珠光寶氣,就連她們吃剩下的東西,都是胡殷兒從未嘗過的珍饈。
胡殷兒也是頭一次有了想要做娼的念頭,所以她去找了嬤嬤,哪怕讓她給那些漂亮的女子做婢她也愿意,只要能管三餐飽飯,只是她的確長得不漂亮,小眼睛大鼻子,嘴唇還厚,在青樓里當婢女都容易嚇著恩客,根本沒有價值。
嬤嬤將胡殷兒趕走了之后,胡殷兒便遇見了人生的機遇,桃花婆無需你去找她,只要你想,她自會來找你,想要變得貌美,就必須得付出代價,而桃花婆給胡殷兒提的要求,便是一塊含靈氣的寶玉。
胡殷兒偷過兩塊寶玉送給桃花婆,可桃花婆并不滿意,第三塊玉佩,是她搶來的。
有時她自己也在想,做個隱忍的好人處處受累,做個心狠的壞人卻一路順水,究竟是這個世界錯了,還是她原先就不該保持著良善的心?
即便是現在,胡殷兒也沒想明白,自己勤勤懇懇當了別人十幾年的好女兒,卻得不到爹娘的半絲看起,女子一生最重要的清白,還不如弟弟的一頓好飯,可當她也成了那樣的人,一切以自己為主,只要自己高興了之后,好似所有不如意都迎刃而解了。
變得漂亮,她就像是得到了曾經艷羨的全部。
贊美、奉承、傾慕、嫉妒,她體會過了,珍珠、翡翠、金銀、綾羅,她也都擁有了。
在成為萬色樓第一花魁之前,胡殷兒偶爾半夜也會夢見在城門前醒來的弟弟哭喊著她的名字,那畢竟只是個八歲的孩童,被人寵大,什么都不會,恐怕要不了兩日就得死了,可當她成了花魁之后,卻沒有一日想要去找回那個孩子,漸漸的,她甚至恨不得沒有過去那番經歷,心狠起來,纏繞心頭的噩夢都不敢來擾了。
寒氣逼人,胡殷兒一瞬收回了情不自禁貼上了墻面寒冰上的手,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指尖,曾經做過苦活的繭子尚在,提醒著她就在去年,她都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
“好了�!碧一ㄆ砰_口,看向墻面寒冰中已經修復好了的面容,胡殷兒連忙跑過去,她也不在乎自己此時有多駭人,只癡癡地看向冰中的臉,嘴角掛著滿足的笑容,唯有這張臉,才是她的全部,所以……為了臉,殺人又如何?
就在桃花婆要解了那張臉的凍時,小屋之上忽然傳來了轟隆一聲,地面震動,水汽蒸騰,墻上鑲著的面孔全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桃花婆抬眸朝上看去,想起了什么,又惡狠狠地看向胡殷兒:“你帶來了什么人?!”
胡殷兒更為慌亂,連忙搖頭:“我什么也不知道�!�
桃花婆嫌惡地朝她推了一把,胡殷兒眼見著眼前薄霧轉濃,小屋在眼前消失,她心下驚懼,她的臉還未恢復成原狀,那張面皮還未交給她,她的手中只有一罐尸油,可她若沒了面皮,要這尸油又有何用?
當胡殷兒摔倒在地時,手上觸碰的便是泥濘的土壤,天色已暗,彎月當空,漆黑的樹林里偶爾傳來幾聲鴉叫,黑鳥撲扇著翅膀飛散,無字碑的墳墓就在她的眼前。胡殷兒心跳加劇,忽而有種不祥的預感,她跪在墳墓前,對著無字碑喊道:“婆婆冤枉了!我沒帶人來!我?guī)淼娜硕家呀浰懒�,婆婆你也知道了!�?br />
“還請婆婆大發(fā)慈悲,給我她的臉吧!把那張臉還給我,請婆婆還給我!不論你要什么都可以,要人,要玉,要俊男美女,我都可以給你帶來,只要把臉還給我……把臉還給我�。�!”
若沒了那張臉,她將一無所有。
胡殷兒不知自己已經流下了眼淚,卻見那眼淚含著血水滴落在手背上,她剎那震驚,這才想起來自己甚至都沒了原先的臉皮,她的臉,早就在桃花婆割下時,被她嫌惡地扔了,現在她才是真正的不能見人,不光是丑而已,甚至可以說是……怪物!
手心之下的爛泥,與手背上不斷增多的血水,提醒著胡殷兒她現在有多可怕,多卑微。忽而一道黑影從她跟前閃過,嚇得胡殷兒往后倒去,整個人側趴在了地上,卻見追著黑影而去的,還有一枚亮閃閃的,不知何物。
“跑得還真快。”一道聲音傳來,緊接著便有個身穿墨綠長裙的女子落在了胡殷兒的不遠處,那女子手上拿著根長棍,對著黑影跑過的地方遠遠地擲了過去,發(fā)絲輕舞,杏眸含笑,竟是個美人兒。
“方才我瞧見那地鬼的相貌,還真是嚇人,渾身長滿了根須,顯然還未成人形,嚇得我險些叫出聲來。不過這樣的倒是好對付,秦姑奶奶等會兒就別出手了,我前兩年琢磨出了一種符,不知有無用處,不如等會兒讓我試試看,若我捉不到,再勞秦姑奶奶。”又一道男人的聲音傳來,那男人幾步跑到了女子的身前,正朝這邊靠近。
忽而與胡殷兒打了照面之后,胡殷兒見對方穿著古怪,愣了神,那男人卻像是見了鬼,哇地一聲喊了出來,轉頭便跑了回去,躲在了林中陰影處。
“大呼小叫什么?”秦鹿伸手掏了掏耳朵:“你這一聲叫得就跟被強要了的黃花閨女似的,刺耳!”
謝盡歡伸手指著一處,秦鹿才看過去,慢了兩步的梁妄也從樹林中走了出來,一頭銀發(fā)在月光下籠罩了淺淺的月華,卷翹的睫毛晶瑩剔透,只是瞳孔顏色很深,落在人的身上,帶著絲絲寒意。
秦鹿看了胡殷兒一眼,不禁皺眉,梁妄聞到了對方身上的血腥味兒,又抬起了衣袖,沒再靠前。
胡殷兒察覺自己此時相貌,被人看見,比自己照鏡子還要可怕,她立刻尖叫著整個人趴在地上,雙手捂著臉,以袖面遮擋相貌,躲都無處可躲了。
為何夜半的深山老林里,會有人來?!
她被人看到了,怎么辦?她這么可怕丑陋的一面被人看到了,要不要……殺了他們?!
這當真是秦鹿見到的最丑的活人了,沒有面皮,從頭頂的頭發(fā)開始就被整個兒剝光,皮肉分離后的血絲與細肉還在跳動,一雙眼睛空洞,露出了巨大的眼珠,當真比惡鬼還要嚇人,難怪謝盡歡看了嚎叫一聲跑了回來,地鬼也不追了。
只是這情況,她倒是熟悉,李傳說他妻子死后不就是這般被人割下了臉來的嗎?
而且這身衣服,與這女子身上的熏香味道,還有她佩戴的珠寶首飾,秦鹿回想起在林子里見到的兩具尸體,立刻聯想出她的身份,試探性地開口:“胡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