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則不會流血,即便受傷,也會在肉眼可見的速度下愈合,但他穿破了的鞋很磨腳,
持續(xù)走了一夜,必然會難受。
秦鹿想將那雙舊鞋扔了,想了想又舍不得,于是洗洗干凈又給收起來了,獨自一人趁著夜色還沒那么暗,街上行人不少時去成衣店替梁妄買鞋。
挑了一雙還算滿意的,秦鹿給了對方錢,又在旁邊買了兩個軟鞋底,選了勾鞋底的針后,帶回去自己納上去。
她以前做過這個,只是許多年沒再動手,生疏了。
晚間客棧內(nèi),梁妄還在睡,秦鹿對著燈火想了很久以前是怎么做的,最后想起來的盡是這些年被梁妄指使著學(xué)什么琴棋書畫了,字能寫的有模有樣,鞋底卻納不好,好不容易做好時,天都快亮了。
秦鹿上腳試穿了一下,挺舒服的,這才放在了軟塌前,自己打了個哈欠去睡回籠覺。
睡前秦鹿還在想,梁妄怎么舍得讓她走?換做那個嚴(yán)小姐來他身邊伺候,能下得去手納鞋底嗎?能給他端茶送水這么多年無怨無悔嗎?會泡茶嗎?知道梁妄煩時給他按頭頂哪兒他能立刻把眉頭松開嗎?會做荷露丸子、桃汁奶凍、桂花釀元宵嗎?
她十指不沾陽春水,肯定干不來!又無三千英魂傍身,五鬼肯定不服氣,到時候戒指都戴不上,想著想著,秦鹿睡時嘴角都是揚著的。
梁妄醒時秦鹿還在睡,不過他看見了新鞋。
梁妄洗漱后出門吹了吹風(fēng),讓客棧的人找來紙筆,他給謝盡歡寫了封信,讓謝盡歡找以前專門替天音打造籠子的店鋪,再定做一個金籠子來。
天音是長尾,與普通籠中鳥雀不同,籠子自然也不一樣。
寫好這些后梁妄讓小二送去驛站。
盧陽關(guān)也算是一個不小的城,梁妄入住的客棧還算不錯,客棧的后院有可以讓人進去納涼的小院,院子最盡頭也是客房,相比樓上的客房要更自由一些。
小院中一條彎彎的長廊上掛著許多朱雀花,這個時節(jié)朱雀花剛開,黃綠色一片,其中夾雜著幾朵淡淡的丁香色,很漂亮,風(fēng)一吹還有淺香傳來。
昨晚金風(fēng)川也沒再找客棧,便與嚴(yán)玥一同入住了梁妄選的這家,他們不去樓上客房,而是將院后的兩間包了下來。
眾人方用完午飯,嚴(yán)玥也是,只是這兩天發(fā)生的事情太多,她獨自一人在房中待不下去,偶爾沉悶時會開口喊平日跟著的丫鬟一聲,喊完空蕩蕩的無回應(yīng)才讓她想起來那丫鬟早就死了,嚴(yán)玥又是一陣心悸的后怕。
她其實一夜都沒怎么睡,金風(fēng)川與她說的話,始終是她心頭的一個結(jié),越想,就越覺得屋內(nèi)濕悶。
嚴(yán)玥推開窗朝外看,剛好透過長廊,看見了坐在客棧大堂的梁妄,朱雀花掛在了他的上方,他銀色的頭發(fā)還是披著的,偶爾被風(fēng)吹起,單單是抬頭看花的側(cè)臉,便叫嚴(yán)玥無端起了許多少女心思。
面紅耳赤,心跳加速,還有許多羞澀與懊惱。
嚴(yán)玥最終還是大著膽子離了房間,她穿過長廊,一身淺藍色的衣裙入了梁妄的視線中。
嚴(yán)玥摘下了珠花,頭上只有兩條藍色的發(fā)帶配著一根珍珠頂?shù)挠耵�,淺藍的裙子還是今日派人去買的,并不太合身,卻很襯她的相貌,加上江南女子才會有的窄間瘦臉,與那盈盈如水的眼,欲說還休,當(dāng)真與當(dāng)年的陳瑤萬分相似。
梁妄突然坐直,果然見嚴(yán)玥朝他慢慢走來,兩人隔著一扇窗子,還有窗下的幾壇花,嚴(yán)玥開口:“梁公子,我……我有話要對你說。”
梁妄尚在猶豫,嚴(yán)玥便道:“一會兒就好�!�
他還是入了后院,與嚴(yán)玥一同站在了朱雀花下。嚴(yán)玥沉悶了許久,也沒見梁妄有什么不耐煩的,于是壯著膽子道:“我……我從第一次見到梁公子時,就對梁公子生情了,之后幾次碰面,都是梁公子出手相救,嚴(yán)玥才有幸能活到現(xiàn)在。”
“舉手之勞而已�!绷和袷菦]聽見她前半句的表白,雙眼還在看朱雀花。
嚴(yán)玥抿了抿嘴,緊張地用手揪著衣擺,忽而道:“昨日來時的路上,姐夫與我說了許多話,我很震驚,也很詫異,梁公子真的是……西齊的王爺嗎?”
梁妄目光一頓,終于將目光落在了嚴(yán)玥的身上,表情有些嚴(yán)肅地問:“嚴(yán)小姐想說什么?”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問,我真的是梁公子未婚妻的轉(zhuǎn)世嗎?”嚴(yán)玥頓了頓,又道:“我幼時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相信緣分,故而今年十七,家中也未急著幫我找一門親事,是我總相信,我一定能碰到真正心儀之人。若這世上真有輪回轉(zhuǎn)世,倒印證了我從小到大的胡思亂想了�!�
梁妄眉心輕皺,嚴(yán)玥問:“我是梁公子未婚妻的轉(zhuǎn)世嗎?”
“是�!绷和龥]有隱瞞,嚴(yán)玥卻像是松了口氣,正淺笑著,梁妄又說:“即便是,你也不是她,即便是她,本王也沒打算娶她進門,嚴(yán)小姐是否誤會了什么?”
嚴(yán)玥一愣,笑容慢慢僵硬,梁妄卻又是一笑,笑容含著些許刻薄:“本王不知金風(fēng)川與嚴(yán)小姐說了什么,但有一點請嚴(yán)小姐認(rèn)清楚,當(dāng)時即便不是你在我身邊,換做其他人,本王一樣會救,所以這點兒恩情,嚴(yán)小姐也別誤當(dāng)成男女之情了。”
“我沒有誤會,我心里喜歡誰,自己……自己總更明白些。”嚴(yán)玥有些急,說完,又有些退縮道:“我心中有梁公子,不管你是西齊的王爺,還是與我見過幾面的梁老板,我心中都喜歡�!�
“你喜歡我什么?”梁妄問。
嚴(yán)玥被他的話逼得面頰通紅,深吸一口氣道:“你心善、樂于助人、雖無表示,但溫柔、細心、總有超乎常人的耐心,所以才能背著我走了一夜……”
她的話還未說完,被梁妄嗤地一聲笑給打斷,嚴(yán)玥有些慌亂地看向他,梁妄卻說:“那嚴(yán)小姐還真是不懂本王,本王心惡、不愛幫人更不溫柔,耐心很差,常常用話傷人,本王性子惡劣,嚴(yán)小姐受不住的�!�
“她受得住,我就一定能受得��!”嚴(yán)玥道:“姐夫與我說,她……她用的是我前世之身,梁公子難道不是放不下,舍不得,所以才留著那具身子嗎?”
梁妄目光漸漸冷了下來,嚴(yán)玥繼續(xù)說:“我聽說,前世之我,與現(xiàn)世之我,幾乎無甚分別,梁公子要看,何不看我……何必舍近求遠,何必、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
“本王自識淺了,方才對嚴(yán)小姐的確溫柔了些,才讓嚴(yán)小姐加深了誤會�!绷和瘒�(yán)玥靠近,一串朱雀花掃過他的發(fā)絲,嚴(yán)玥牟然在他身上看出迫人的壓力,幾乎叫她透不過起來,她一步步退后,最后背后貼著長廊的柱子,與梁妄之間,也只有短短幾寸距離。
梁妄望著她的眼,低聲道:“現(xiàn)在本王就告訴你,便是真正的陳瑤活過來,站在我的面前,便是秦鹿死不了,也逃得掉,便是陳瑤哭著喊著求著,若遇危險,十個陳瑤也敵不過一個秦鹿的重要。”
“斷你的一只手,比不上斷她的一根發(fā)�!绷和雌鹦θ�,眼底的寒意卻越來越重:“用的是陳瑤的身體又如何?用誰的身體不是用呢?你當(dāng)本王分不清陳瑤是誰,秦鹿是誰嗎?嚴(yán)小姐又在這兒……妄想什么?”
他說話如針如刀,當(dāng)真印證了先前坦白的,自己性格不好,喜歡拿話傷人這一點。
嚴(yán)玥被他嚇著了,一雙眼驚恐地看向?qū)Ψ�,臉色蒼白,又羞又惱,又痛又怕,于是眼眶立刻紅了起來,兩行清淚梨花帶雨,細瘦的肩膀瑟瑟發(fā)抖,光是看了,便惹人憐愛。
梁妄卻視若無睹,往后退了一步,朝她伸手:“手帕,可以還給我了�!�
要斷,便斷得徹底些,免得這一世帶著怨,下一世又來一遭。
嚴(yán)玥將那墨綠的手帕還給梁妄,卻見手帕于他手心燃火,兩次眨眼便燒成了灰。
這回嚴(yán)玥是徹底忍不住,捂著臉擋不住哭腔,轉(zhuǎn)身跑回房間去了。
梁妄看向地上的灰,眉心輕皺,又覺得有些可惜了,這手帕曾包過山丁子,每一顆都很甜。
離了長廊,梁妄遇見了金風(fēng)川,金風(fēng)川也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又聽見了什么,只是梁妄目不斜視從他身邊過時,金風(fēng)川問了他一句:“你可是喜歡她?”
梁妄沒回話,甚至沒做停留,金風(fēng)川又追了一句:“若你說你喜歡她,我才舍得放手�!�
“金老板裝什么情深,還不快寫信給家中妻兒報平安?閑事管到本王頭上來,就不怕本王叫你金家十年錢財敗光,世世代代,勞苦度日嗎?”梁妄說話時頭也沒回,金風(fēng)川還想再說什么,又有些怕這人一語成讖,還是退了半步,沒再跟過去了。
秦鹿這一睡倒是睡了許久,再睜眼時又是落日時分了。
她肚子有些餓,起床揉了揉眼,見梁妄就坐在房中伸手撫著天音的羽毛,背對著她的方向望著窗外的盧陽關(guān)。
盧陽關(guān)的房子很特殊,白墻黑瓦一片片,馬頭墻的造型家家戶戶都一樣,夕陽的淺紅落在白墻上,將斑駁的樹影都投了上去,微風(fēng)吹過,樹影擺動,沙沙之聲傳來,梁妄聽見了動靜回頭,正好見秦鹿站在梳妝臺旁,手上拿著一把木梳。
梁妄披頭散發(fā)了一日,換做是以前,這位爺講究得很,絕對不會讓自己在外這般隨意。
梁妄擺著個舒服的姿勢坐著,身體微微斜靠,這是他最早那些年身體不適時落下的習(xí)慣,那時他肋下疼,只有這個姿勢最放松,后來漸漸,只要他松懈了,便是這般慵懶著。
秦鹿走到他跟前,見他穿著自己買的新鞋,抿嘴笑了笑。
木梳穿過銀發(fā),天音飛到了窗臺看著日落,半邊太陽入了平地,秦鹿仔細替梁妄梳發(fā),紅繩她一直留著,此時拿出,小心束著。
梁妄突然開口:“日后若金風(fēng)川找你,你當(dāng)如何?”
秦鹿沒想到他突然會提金風(fēng)川,于是說:“我昨晚已經(jīng)與他說得很清楚了,我想……他若是個知進退的人,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來找我了�!�
反正找了也是無用,秦鹿認(rèn)死理,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強迫不來。
“本王問你當(dāng)如何?”梁妄顯然對她這含糊的回答不太滿意。
于是秦鹿撇嘴,老實道:“王爺讓我如何,我就如何。”
“他若再來找你,本王要你把他打回去�!绷和f。
秦鹿一愣,想了想,應(yīng)了下來:“好吧,若他當(dāng)真來找我,勸不聽,那我就將他打回去吧�!�
如此梁妄才算心滿意足,頭發(fā)梳好了,還有心情伸手讓秦鹿拿個銅鏡來照照。
次日一早,晨露未消,秦鹿已經(jīng)給了錢,讓客棧備好了馬車,買了些糕點干糧在路上用,又將客房內(nèi)的真絲軟被抱下來鋪在馬車內(nèi)給梁妄墊著,做好了這一切了,瞧見客棧后院內(nèi)朱雀花開得艷,還一陣陣散著香氣,于是與掌柜的說了句,掌柜的就讓她自己去后院摘花了。
昨日買鞋時,秦鹿又買了一些衣物,她偏愛墨綠,不論穿哪種,都是綠色的,猶記得當(dāng)年她倒在梁王府前的雪地里,梁妄送她的一件舊襖子便是墨綠色,上頭繡了麒麟云紋,秦鹿那時身量小,穿著手都露不出來。
這些年養(yǎng)成了習(xí)慣,瞧別色的衣服都不順眼,自己穿都不喜歡。
她走到客棧院中,取了手帕,仔仔細細摘了一些沒染露水的朱雀花,沾了露水的花兒存不久,容易爛,她挑了許多,突然聽見幾聲干咳。
長廊那邊金風(fēng)川依舊穿得珠光寶氣,定定地站著,對她笑了笑。
秦鹿下意識要走,但花兒還沒摘完,又覺得可惜。
金風(fēng)川也算是個人精了,如何看不出秦鹿眼中要逃的意思,也就沒靠近,他笑著說:“放心,我是來送別的,不是纏著非讓你給我當(dāng)小妾的�!�
秦鹿睜圓一雙眼看他說:“我應(yīng)了主人,你若再找我,我可是會動手打你的,你悠著點兒,有什么話就站那兒交代吧。”
金風(fēng)川低聲笑了笑,笑中幾分無奈:“今日一別,日后恐怕將再也難見了�!彼D了頓,恐怕是一生難見,如此想來,還真是舍不得,心里酸酸得難受。
頭一次有女子能走進他心里,卻偏偏無緣也無分,金風(fēng)川想著也怪自己娶妻早,也許下輩子就……一個下輩子的念頭起來了,金風(fēng)川不禁覺得好笑,恐怕下輩子,下下輩子,多少輩子都是沒機會的。
他從身后拿出了一直藏著的東西,順著地面一路滾到了秦鹿的跟前,畫軸展開,居然是一副柿樹圖,還有頗有風(fēng)骨的書法提在了旁邊。
金風(fēng)川道:“說來也巧,我欠秦姑娘一副張大師的畫作,這不,昨日還真讓我碰到了真品,只可惜不是千年墨所作,不好好保存恐怕會壞了,便當(dāng)是給秦姑娘的離別之禮�!�
秦鹿望著畫兒,蹲下去手帕里的一朵朱雀花落在了畫上,她沒瞧見,卷了畫又重新滾到了金風(fēng)川的跟前,說道:“這般值錢的玩意兒,金老板自己留著吧,若看字畫,我家主人的造詣更高�!�
金風(fēng)川聽見這話,一如與她初見時,于是他笑了笑,彎下腰將書畫緊緊地握在手中,等秦鹿摘了花兒走了,他才望著那抹墨綠的背影,又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畫兒,也好,留了朵沾了美人香的花兒。
秦鹿捧著花兒回到了馬車內(nèi),梁妄撐著眉尾靠著,見秦鹿上來,將朱雀花往他跟前一推,滿鼻子香氣。
秦鹿說:“這馬車是新的,怕主人聞不慣味道,所以摘了些花兒來,這客棧院內(nèi)的朱雀花開得真好!”
梁妄瞥了一眼被秦鹿擱在自己膝蓋上的綠色手帕,又見上頭幾十朵朱雀花,眉心松開,微微含著笑道:“走吧。”
秦鹿的頭朝外伸去,對臨時請來的馬夫道:“師傅,出發(fā)。”
馬車晃晃悠悠離開了客棧前,那時太陽才出,第一抹晨光落在了馬車頂,因為離金珠城不遠,車頂上還做了個珍珠的造型,白珠子上倒映著初晨的光輝與云霞,分外好看。
后來金風(fēng)川將嚴(yán)玥送回了乾江都,也見了嚴(yán)玥的爹娘,普普通通一對夫妻,生了個完全不太像的女兒,那對夫妻見了金風(fēng)川還要留他吃飯,金風(fēng)川以生意推脫了。
去了秋山,買回了茶葉,金風(fēng)川便匆匆回去金珠城,許久不見的妻兒站在門前迎他,金風(fēng)川也跑過去,一把將兩個兒子都抱在懷里,讓夫人與小妾都別站在門前吹風(fēng)。
金風(fēng)川帶回了茶葉,在金珠城還未離去的商人紛紛買了不少。
金家書房內(nèi)掛了一副字畫,那是張大師的真跡,一副柿樹與提字,只是字畫的角落里有一抹花兒似的黃印記,原是一朵朱雀花,腐爛了之后花汁留下的,壞了畫的幾分意境,金風(fēng)川卻細細呵護著。
金夫人打趣:“夫君出去一趟,居然知道愛字畫了,以前你那把銀邊扇子都快扇爛也不見你心疼的。”
金風(fēng)川笑了笑,說:“有空,抽個時間,我再帶你回娘家一趟吧�!�
金夫人再回一趟娘家,正巧碰上了嚴(yán)玥定親的喜事兒,說是嚴(yán)玥爹娘在燕京故友家的公子,家境好,人品好,年齡也合適。
金夫人高興,卻見嚴(yán)玥一直望著窗外,她也瞧去。
原來是樹梢兩只喜鵲啼鳴,預(yù)示著好事將要臨門。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梁王爺斯文敗類的外衣終于穿不久了,內(nèi)心其實是個小傲嬌啊。
用一個單元,交代了梁妄與秦鹿認(rèn)識的前因后果,也交代了,兩個別扭的內(nèi)心。
第68章
瀾城古籍:一
天才立秋,
熱頭還未過去,陽光落在城鎮(zhèn)中,
依舊冒著一股無形卻炙烤人的煙,凡是街上行走的,大多都順著街角縫隙里,能遮一點兒陽也是好的。
這般熱的天,街市兩旁擺攤的人都少了許多,就是平日里南都城中賣蜜棗甜水兒的人都不樂意擺攤了,
又不是富貴人家,哪兒能尋來冰塊,蜜棗甜水兒于這個天也顯得太膩了些,
老漢的木桶中還剩個底兒,打算賣完了就走。
迎面瞧見個姑娘跑過來,
老漢猶豫了會兒,還是收拾了攤位,
剩下那幾個銅板也就不掙了,不如回家在老樹下乘涼,
至少清靜些。
“齊大爺!”見人要走,奔來的姑娘又加快了點兒腳步。
齊老漢挑起扁擔(dān)假裝沒聽見,
眼睛也不朝那兒看,不顧頭頂?shù)牧谊�,哪兒沒人往哪兒走。
年邁的腳步哪兒能比得過年輕人,更何況追來的姑娘還會點兒武功,輕功不錯,
兩三下就能跳到人家二樓的瓦上去,齊老漢不過才走了十多步,肩上的扁擔(dān)就被那人給抓住了。
“哎喲!我說你這小丫頭,怎么盡會磨人呢?”齊老漢將扁擔(dān)放下,兩個原先裝了蜜棗甜水兒的桶子碰地,旁邊路過的人見又是這般,不禁掩嘴笑了笑。
“齊爺爺您別費盡心思躲我了,你躲不掉的�!闭f話的姑娘身上穿著墨綠長裙,束袖散開也是為了招風(fēng)涼快些,因為急急跑來,額頭上布了一層汗水,鼻尖也沾了幾滴汗珠,被她不在意地抬袖擦去。
“我這是祖上傳下來的秘方,哪兒能告訴你��!”齊老漢也是無奈,想起來,也是今年清明時節(jié)后的事兒。
清明后沒多久,齊老漢就在老地方擺攤,那日來了兩個人,瞧著穿著打扮都很富貴的樣子,一男一女,姑娘看上去像是富家小姐,居然還是伺候人的下人。他連忙招呼著,男子要了一碗蜜棗甜水兒,喝完兩人就去街市上轉(zhuǎn)了,結(jié)果轉(zhuǎn)了一圈回來,那男子又喝了一碗。
齊老漢當(dāng)時還挺高興,心想這有錢人家的都喜歡自己煮的蜜棗甜水兒,必然是他家祖?zhèn)鞯氖炙嚭冒。?br />
結(jié)果麻煩也就是那個時候來的,那一直跟著男子身后的姑娘見男子喜歡,日日來纏,非要齊老漢說出蜜棗甜水兒的配方,一纏就是幾個月,從一開始的一天來一回,到后來的三天兩頭來一回,反正就是沒歇過,這回三日沒見,齊老漢都放松警惕了,結(jié)果人又來了。
一來二去的,這街上常常擺攤的人都見慣了,誰都知道那姑娘姓秦,與她家主人是從海邊金珠城那頭過來的,家中富裕得很,似乎是經(jīng)商,卻也沒見他們做過什么特別的生意,但凡是南都城中最好的,他們家里都有一份。
秦鹿也是急了,一路跑過來,衣裳背后都快汗?jié)窳�,她無奈道:“齊爺爺,我都纏了你幾個月了你也沒松口,會不會太倔了點兒?我說了,我又不是想將您的配方賣出去,就是自己在家做給主人嘗嘗的�!�
“那你每日來買一碗不就成了�!饼R老漢如此說。
秦鹿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住多遠,城外山那頭呢!光是入城都得走半個時辰,更別說再帶一碗甜水兒了,這個天氣,甜水兒還沒帶到家里半路上都能曬餿了。”
齊老漢頓了頓,說:“這天馬上就要涼了。”
秦鹿又道:“涼了就更不好了!我家主人難伺候得緊,天一涼,您這甜水兒端到我家得結(jié)凍,再熱一遍也失了味道了,還是現(xiàn)做的好吃�!�
齊老漢簡直被她說得啞口無言,秦鹿臉上又堆著笑,一雙杏眼彎彎的,與秦老漢說:“我買你的配方,多少錢,你說個數(shù)。”
齊老漢嘖了一聲,正欲說什么,不遠處的街市里就傳來了一聲驚呼,女子的尖叫聲惹得眾人紛紛朝那邊看去。
齊老漢一聽這名字,頓時松了肩上的扁擔(dān),臉色一瞬難看,連忙朝那邊快步走去。
秦鹿見他往人群方向走,于是也跟過去瞧瞧究竟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灼熱的太陽壓下,眾人的倒影齊齊落在了倒地的一個老頭兒身上,那老頭兒年歲大約近六十,兩鬢花白,腿腳都瘦了許多,一看便知曉家境不好,此時倒在地上,蒙蒙地半睜著眼,眼中一片死灰,連疼都不會喊了,后腦勺下大片血跡流出,人恐怕是救不活了。
齊老漢瞧見周京,推開人群便沖了過去,他站在周京身邊,也不敢動對方,哎呀一聲:“這、這是怎么回事兒?!誰打的?光天化日之下,誰能干出這等事兒啊!”
“還不是他那喪盡天良的兒子,整日就知道賭錢,咱們南都城的賭坊都把他拒之門外了,他還能自己開個小賭場,拉著四方街鄰一起去。張家那二牛才多大啊,不過八歲,還上私塾讀書呢,現(xiàn)也跟著學(xué)壞了,整日整日不回家�!迸赃呌腥说�。
“周強打的?!”齊老漢驚訝,他抖了抖嘴:“周強這孩子……以前不是這樣兒啊。”
“學(xué)好千日,學(xué)壞一時!方才就在這兒,就在這路上……老周見乞討的小姑娘可憐給了對方一個銅錢,便被他兒子搶走了棺材本,那一棍子打下來,真是一點兒也不手軟��!”
“他這樣的人,活該是要千刀萬剮,遭雷劈的!老周也是可憐了,偏生地有這樣的兒子!”
“方才有個小伙兒去叫大夫了,唉……怎的還不來啊!”
旁邊認(rèn)得周京的,都為他打抱不平,秦鹿望著奄奄一息的周京,瞧見他的臉上已經(jīng)蒙了死氣,心里知道他大約是活不成了。
齊老漢與周京是住在一條街上的人,平日里沒事兒他們倆還一起下過棋,說過幾句話呢。
齊老漢看著周京的兒子周強長大,周強小時候肯吃苦,也能幫著周京干活兒,不是讀書的料,周京也沒強迫他,叫他認(rèn)得幾個字就好,偏偏認(rèn)得的這幾個字,到后來卻給了周強整日簽字畫押賣了家中東西的機會。
周家城外也有田地,算不得苦,如今所有田地都押給了旁人,周京自己省吃儉用的留下來一些棺材本兒,方才也被兒子給搶跑了。
眾人圍觀,一陣唏噓,大夫匆匆忙忙趕來,藥箱都沒蓋穩(wěn),沖入人群手才搭上周京的脈搏,周京便沒氣兒了。
這么熱的天,人光是站在艷陽下一刻鐘都能曬暈了,更何況周京的后腦一直都在流血,被打了腦子的人不能輕易動彈,誰都不敢動手去救,其實方才大夫就算來早了,這般嚴(yán)重的傷也救不活。
齊老漢抹著眼角的淚,罵了句:“這豬狗不如的周強!為了那點兒銀錢,連親爹都能殺了啊!他怎下得去手!這可是生他養(yǎng)他的親爹�。。�!”
出了這種事兒,秦鹿也沒好再纏著齊老漢要蜜棗甜水兒的配方了,只是后退了兩步,她與這些人都不太熟,剛來南都城幾個月,清明后才徹底定居在這兒的,雖說這地方以前是秦鹿的老家,可物是人非,她沒那么快融入進來。
秦鹿不知道這周京是誰,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就齊老漢站在那兒一邊抹淚一邊安排人處理周京的后事。
周京死了,圍著看熱鬧的人也不多,唯有與他同一條街道的人留在那兒,說是要給周京籌棺材錢,可大家伙兒生活都拮據(jù),周京家中什么也沒了,后來又有人說,干脆給周京找塊清凈地兒,埋了算了。
秦鹿本想走,聽見這話又頓了腳步,道:“我這兒有些銀錢,給他買個棺材吧�!�
齊老漢轉(zhuǎn)頭朝秦鹿看去,秦鹿從腰帶里拿出了一錠銀子,給周京買棺材綽綽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