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梁妄午間醒來,秦鹿便將謝盡歡寫的信給他看。
梁妄看完后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喝著粥,道:“生老病死,實屬常態(tài),這世上能活過七十的人本就不多,他到今年才服老,已經(jīng)不錯了。”
秦鹿說:“我們與謝盡歡的距離,不是卓城和軒城靠得那么近,一日來回便能見到,近些年,我見他的次數(shù)似乎更少了,我是眼見著謝盡歡從小到老的,心里酸得很,有些舍不得�!�
梁妄靜了會兒,說:“既然你想看他,那就去吧�!�
秦鹿應(yīng)下,便開始往外收拾東西,從梁妄床上將他平日里愛靠的軟枕抱出去時,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兒,回頭問了梁妄一句:“王爺那時……為何沒給他長青符?”
“長青符又不是長生不老藥,說到底也是障眼法,壽命漸消,自欺欺人罷了,給與不給,無甚差別,給多了反而依賴,太過于執(zhí)著相貌年齡,于他而言不是好事�!绷和f罷,瞥了一眼桌上的信紙。
謝盡歡的三頁紙輕飄飄的,風(fēng)一吹就落了一地。
第91章
將軍之信:二
第二日天晴,
早間太陽便很明媚,有了些初春的樣子。
秦鹿與梁妄離開無有齋的時候,
從荷塘邊摘了一枝梅花插在了馬車門簾的雕花里,一路上都帶著清香。
秦鹿昨晚起夜,看見梁妄房間的門開著,他坐在院中涼亭內(nèi),手上把玩著一枝枯樹枝,一直看著檐外的星辰,
身上厚重的狐毛披風(fēng)遮住腳踝,御了風(fēng)寒。
今日早上梁妄又起不來,秦鹿把被褥抱在了馬車內(nèi),
他才換了個地方繼續(xù)睡。
從南都城往卓城走,必然經(jīng)過軒城,
先前秦鹿與梁妄在軒城外住過十年時間。
多年前離開,許久不曾回去看過,
之前還聽人說,軒城的秦戲樓就快關(guān)門大吉了,
好似是近幾年,越發(fā)少的人聽?wèi)颍?br />
之前幾個會唱的掙不到銀錢,干脆就改行了。
想起來,秦鹿還覺得有些可惜,不過即便軒城的秦戲樓依舊門庭若市,他們也沒機會去聽。
就是最近,
梁妄聽?wèi)虻拇螖?shù)也少了,換成了愛下棋,南都城內(nèi)棋社的老頭兒都認得他。
便是去了煜州的路上,三月的風(fēng)也依舊很寒,剛到煜州,秦鹿才聽說了一些關(guān)于卓城的消息。
煜州是水鄉(xiāng)之地,且多文人墨客,眾多城池中,唯獨卓城與眾不同,因為明江從中穿過了卓城,而明江兩側(cè)都是燈紅酒綠的煙花柳巷之地,秦樓楚館夜夜笙歌,就是明江上的畫舫也有許多。
歌姬舞女一應(yīng)盡是,卓城也就是靠酒色在煜州之內(nèi)有了一定名聲,那些號稱文人雅士的也都喜歡往明江邊上跑,偶爾提兩句酸溜溜的詩,寫得好的,還能被歌女唱成曲兒。
近些年來,似乎喜歡往秦樓楚館里跑的人越發(fā)多了,入了煜州,便能聽說,不光是那些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與秀才,還有一些下田種地的莊稼漢居然也貪圖美色。
秦鹿聽說了這些,只覺得奇怪,于是問了告訴她消息的客棧小二,小二抓了一把剝了外殼的花生給她,等秦鹿搓了花生的紅衣將白胖的花生米塞進嘴里時,他才笑著說:“天下太平,眾人皆貪圖享樂與聲色,誰的口袋里都有點兒閑錢,找個姑娘算得了什么?”
秦鹿聽見這話還有些吃驚,的確,這一百多年來,天賜王朝倒算是國泰民安,也未出現(xiàn)過什么動亂,就是天災(zāi)也著實很少,統(tǒng)共兩次,還都解決得不錯,這種國度下的百姓,的確容易好逸惡勞。
小二說道:“那明江邊上的秦樓楚館,如今多了十幾家,大大小小各不相同,我聽人說已經(jīng)不光只有男客進出,有些為了招攬生意的,甚至找了標(biāo)志漂亮的小男童,給那些下嫁的婦人解乏用的�!�
這么一說,秦鹿頓時瞪大了眼,她出生于亂世,之后見證了西齊的衰敗與天賜的勝起,饒是這一百多年見過的奇聞異事多了,也沒聽過有女子居然會去青樓里頭找消遣的。
小二嘖嘖搖頭:“等姑娘去了就知道,那卓城現(xiàn)如今沉湎酒色之人眾多,便是白日也是一派混亂景象。”
秦鹿聽到的這些話,第二日都說給梁妄聽了。
馬車在路上走得不快,道路寬敞時,馬兒就能自己認得路,低頭沿著馬車常走的凹痕中間行駛。
兩旁道路的垂柳樹上長了嫩嫩的芽兒,秦鹿折了一枝在手上揮著玩兒,直到她告訴梁妄卓城附近的秦樓楚館居然也對女子開放時,梁妄的眉頭不可遏制地皺了一瞬,他打了個哈欠,揉著眉尾道:“色令智昏,貪多敗事,貪狼墜滅,亂象生,大難將至�!�
“王爺昨夜又沒睡嗎?”秦鹿見他眼下盡是疲憊之色,于是松了馬匹的韁繩,湊近馬車內(nèi)問了句:“我親你一下你會不會精神一些?”
梁妄眉心微皺,抬眸瞪了她一眼,從秦鹿皎潔的笑意中察覺出一絲得意,于是他指著馬車簾外低頭勤懇行路的馬道:“悠著點兒,別瞎鬧�!�
秦鹿本來也就是與他開開玩笑的,最近梁妄似乎總是睡不好,夜觀星象的次數(shù)也多了。
本來前段時間貪狼星一直都在,只是忽閃忽滅的不太安穩(wěn),那時梁妄就知曉天下將有禍事發(fā)生,貪狼為權(quán)星,貪狼星一旦隕落,便說明天賜王朝的大勢已去。
然而現(xiàn)如今瞧上去,天賜還處于鼎盛時期,無災(zāi)無難,除了北邊兒正在打仗之外,似乎沒有任何不安生的地方,甚至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姓的生活也蒸蒸日上。
瞧那些做田的農(nóng)夫都能找姑娘便看出來了。
秦鹿被梁妄瞪了一眼,老老實實地坐在馬車前頭,用手里的柳條作為馬鞭,偶爾搔刮幾下馬屁股。
兩人從南都城到達卓城外,共花了七天左右的時間,馬車停在歡意茶樓門口時秦鹿還有些意外,她已經(jīng)有許多年不曾來過歡意茶樓了,算起來至少得十年左右,記憶中的歡意茶樓大堂內(nèi)從來不缺說書人。
閆先生的唱書與許先生的說書在歡意茶樓內(nèi)也算是一絕,平日里來聽故事的人多,所以一直都是許先生坐在臺上說的,今日大堂內(nèi)清清靜靜,就連伙計都不見蹤影,空開著大門也不怕有人進去偷東西。
秦鹿跳下馬車,扶著梁妄一同下來了之后才大步朝茶樓里頭走,略微揚起聲音喊了句:“有人在嗎?”
坐在后廚聊天的伙計聽見聲音連忙出來,原先臉上堆著笑,還以為是來客人了,見到秦鹿與梁妄時表情立刻頓了頓,像是有些驚訝,從吃驚中緩和回來了才道:“原來是梁公子與秦姑娘到了,樓上請�!�
梁妄率先走在前面,秦鹿與伙計隨后,她回頭朝空蕩蕩的大堂瞧去,那高出一截的小臺子上,太師椅還放在那處,旁邊的圓桌上一把折扇半展開著,上頭畫了兩只黃鸝。
秦鹿問伙計:“你們這里的說書先生呢?”
伙計一愣,扯了扯嘴角笑說:“許先生三年前便過世了�!�
秦鹿印象中的許先生五十出頭,那時比謝盡歡的真實年齡還小幾年,卻沒想到人居然就這么沒了。
話說回來,常人也就只能活個六十歲左右,就是六十五歲都算是高壽了。
秦鹿的心里有些唏噓,聽見前頭梁妄說了句:“他說的故事還挺有趣�!�
伙計跟著點頭,秦鹿又問他:“那閆先生呢?唱書的那個�!�
“最近天總不見暖,他著了風(fēng)寒,嗓子不太好,正在家中休息呢,不過閆先生年歲也大了,許先生沒了之后,他就一直想走。恐怕是掌柜的對我們大伙兒都好,他心里舍不得,故而只是在我們跟前提過兩句,并未真與掌柜的說�!被镉嬚f罷,又是一愣,隨后道:“掌柜的這幾日……身體也不好。”
秦鹿點頭,她知道,也是為了這個來的。
三人到了二樓,伙計又朝秦鹿與梁妄看了好幾眼,眼神中帶著幾分羨慕之意,他初見梁妄與秦鹿時,不過才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因為家里沒錢讀不起書,爹娘早亡就剩一個爺爺在,為了養(yǎng)活家里就在歡意茶樓內(nèi)做伙計,遲遲未能娶妻。
那時他見了秦鹿第一眼,瞧她對梁妄百依百順,又一副溫柔有禮的樣子,故而還想讓謝盡歡撮合他與秦鹿的,結(jié)果話才提出來,謝盡歡就朝他頭上劈了一巴掌,叫他別癡心妄想,他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
伙計當(dāng)時心想怎么就不算一類人?他是伙計,秦鹿是婢女,他們最合適不過。
后來又過了兩年,伙計長高了,秦鹿與梁妄絲毫沒變,他才隱隱覺得他們之間有什么地方不同。
再后來他娶妻生子了,這兩人偶爾來歡意茶樓時,依舊如此,他以為這兩人是謝盡歡的道友,都是平日里喜歡縮在房間里不出門不穿衣,不沐浴不梳頭,就愛煉丹畫符的那些。
直到幾年過去,謝盡歡都變老了,這兩人依舊沒有變化后,伙計才明白過來當(dāng)年謝盡歡一巴掌拍醒他,說他與秦鹿不是一類人的真正意思。
人都有生老病死,便是謝盡歡這種活了一把歲數(shù)還頂著一張不老的臉的人,也比不上秦鹿與梁妄二人。
伙計有些羨慕這兩人,尤其是在他爺爺死后,第一個兒子又因為生病過世,加上許先生前幾年走了之后,伙計便越發(fā)的有些怕生死之事了。
將人領(lǐng)到了謝盡歡的房前,伙計便退下了,樓下有個婦人喊了句‘有人嗎’,伙計便連忙下樓招呼去。
秦鹿敲了敲門,推開進去,屋內(nèi)煙霧繚繞,味道卻不濃,燒的是清逸香。
清逸香去濁氣寒氣,看似濃實則淡薄,幾乎沒有什么氣味,也有治一些潛在微小病癥的功效。
秦鹿散了屋中的香,瞇起眼睛才看見謝盡歡,他將床上的被褥都搬到了地面,墊了厚厚好幾層,茶桌放在了被褥上,桌上還有幾本書和熱茶,此時謝盡歡正盤腿打坐,身上還披了件厚厚的棉衣。
聽見有人進來了,謝盡歡這才睜開眼,入眼先瞧見墨綠色的裙擺,他便知曉是誰來了。
心中一瞬有些驚喜,便聽見秦鹿毫不留情道:“你老了很多�!�
的確如此,謝盡歡是老了許多,與前兩年又不同,因為靈丹妙藥不再管用,自己又畫不出長青符來,一張臉驟然從三十落到了四十多歲,兩鬢白發(fā),眼尾皺紋深,就連眉尾處都有一粒不大不小的老年斑了。
謝盡歡嘆了口氣,指著對面的位置道:“秦姑奶奶就別拿我取笑了�!�
秦鹿說:“王爺也來看你了。”
謝盡歡揮散了面前的薄霧,才瞧見站在門前,只跨步入了房間,卻沒半分靠近的梁妄。
見了梁妄,謝盡歡便要站起來,梁妄也未阻止,等謝盡歡站起來對他畢恭畢敬行了個禮喊了聲道仙后,他才轉(zhuǎn)身出門。
秦鹿見這人冷淡,等梁妄走了之后還安慰謝盡歡說:“他這人就這樣,一顆心和茅廁里的石頭一樣硬,你快坐下吧�!�
謝盡歡笑了笑,說:“道仙知道,我也不是真的一把老骨頭走不動路了,只是頭一次摔了一跤便爬不起來,有些惜命,怕自己再摔,這才把地上都墊高墊軟,不敢出門,是我膽小。”
秦鹿想了想,問謝盡歡:“你現(xiàn)如今,還敢見貪貪嗎?”
謝盡歡一怔,動了動嘴唇,實則想,但也的確不敢。
秦鹿將貪貪的戒指摘下放在了矮桌上,對謝盡歡道:“兩個時辰后我再回來。”
謝盡歡并未拒絕秦鹿的好意,相反,他覺得秦鹿已經(jīng)對自己夠好了。以前他想見貪貪,還得好生地將秦鹿給哄好了,有時還得替她跑腿做事,如今都無需他開口,秦鹿便想著他心里那一點兒旖旎念想,謝盡歡知足了。
秦鹿出了房間,還將謝盡歡的房門給關(guān)上,抖去一身清逸香的味道,見梁妄自顧自地找了二樓一個寬敞地兒坐著,手上擺弄著桌案上的一盆仙客來,于是問了句:“想喝什么茶?”
梁妄朝秦鹿瞥了一眼,道:“你泡的都行。”
秦鹿回了個笑容說:“三月桃花最好,我見后院有兩株,這就給你摘來泡開嘗嘗!”
才走到樓梯口,秦鹿便聽見樓下有女人說話的聲音,那人聲音還不小,掐著嗓子罵了好一通,秦鹿下樓看了一眼,正見著伙計為難地站在中間,隔著個女人與一個七、八歲的男童。
第92章
將軍之信:三
“好你個小兔崽子!老娘給你一口吃的,
你居然敢騙到老娘的頭上來了,還敢與我搶生意!”
女人濃妝艷抹,
身上穿得也暴露,寒氣未消的天里露著半邊肩膀,單手叉腰,哼聲道:“別以為你長得稍微好點兒,就能得人歡心!可不是哪個男人都如錢老板那樣喜歡你這種豆子大的小鬼頭!瞧你賤得那樣兒!”
這話著實不好聽,秦鹿都聽不下去了,
伙計連忙道:“張姑娘,這不過就是個小孩兒,還不到人胸口高呢,
哪懂你說的那些,你這么說也太不好聽了吧�!�
“不好聽?!老娘不好聽的還沒說出來了!”女人推了伙計一把:“你怕不是也被這小子給迷住了吧?長得細皮嫩肉的竟然是個賣目艮屁兒的貨!勾得那錢老板一夜花了五百兩銀子!也是能耐得你!拿了錢你還敢跑!嫖走了老娘的�?湍憔偷媒o老娘留下來接客!沒有白救你的道理!”
“張姑娘,
逼良為娼……不,拐賣小孩兒、嘶……”伙計覺得自己這話怎么說怎么不對,
他道:“總之你不能強行把人帶走,這小孩兒方才也與我說了,
那錢是錢老板自己給他的,讓他隨便花,
也不是經(jīng)過他手交給你的,你說你追一個孩子跑到茶樓里頭來鬧,你也不怕惹笑話嗎?”
“我怕惹笑話?!”那女人見伙計這么說,頓時一揮手帕,哎喲一聲就坐在了歡意茶樓的正門口,
抬著手抹淚嗚嗚直嚎:“哎喲!這歡意茶樓欺負人啦!見我一個女人便欺負我!連著小孩兒一起騙我的銀錢,還要打人啊!來人吶,都來看看吶!歡意茶樓欺負人啦……”
伙計見這女人就直接坐在門檻上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門口偶爾路過的幾個人也朝茶樓里頭探了幾眼,伙計都急了,心想還是上樓喊掌柜的下來瞧瞧,才轉(zhuǎn)身,便碰見迎面大步過來的秦鹿。
秦鹿掀開了伙計,無視跟在伙計身后的小孩兒,走到門前掀起裙擺,抬腳對著那女人的后背心就是一踹,將女人踹出去之后哼了一聲:“也不見這是什么地方?品茶之地豈容你風(fēng)塵女人撒潑?要哭喪回家哭你爹娘去!”
女人趴在地上,手心都磨破了,她回頭朝秦鹿看了一眼,瞪大了眼睛道:“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來人啊!大家都看見了吧,這歡意茶樓的潑婦打人啦!”
“瞧瞧誰才是潑婦?大白日的衣衫不整,正坐街頭還哭爹喊娘的,一身胭脂水粉都熏臭了本姑娘的茶葉香,你若想找事兒也行,不過我可不平白受打人的名兒�!鼻芈拐f著,跨步出了大門,拿起門邊上竹子與竹條做的大掃把,一手高高舉起道:“再嚎一聲我就打下去,我看是官府來得快,還是你這副身子皮相硬�!�
那女人見狀,立刻縮著肩膀話都不會說話了。
“你早已人老珠黃,一條痕跡落在臉上怕是想養(yǎng)回來也難,靠皮相吃飯的就給本姑娘老實點兒,再敢在這里撒潑,本姑娘花錢買你個半身不遂,等你白天下不了床又拉又尿一身腥時再想今日之舉,別覺得后悔就成�!鼻芈拐f罷,舉著掃把便打下,她速度不快,不過足夠唬人。
那女人連忙爬起來,攏了攏身上的衣服便朝人群的另一邊跑,三步兩回頭,雖然不甘,但怕是也不敢再來鬧了。
秦鹿收了掃把,將掃把放回了原位,等回到茶樓里見伙計長大了嘴,滿眼震驚地瞧著她時,她才莞爾一笑,裝了一把斯文人,道:“她若再來,打走就是,潑皮無賴的人便要用潑皮無賴的法子對付才行。”
“多、多謝秦姑娘�!被镉嬐笸肆税氩剑芈贡愠笤鹤�,又說:“給我拿給碗來吧,我摘些桃花,再提個爐子上去,燒些熱水來�!�
“好嘞!”伙計應(yīng)話,這便去忙活,就留著個男孩兒站在原地,雙手背在身后,一張圓臉上濃眉大眼,當(dāng)真應(yīng)了潑皮女人的一句話,他長得細皮嫩肉,極其好看。
那雙烏溜溜的眼正盯著院后墨綠色的身影,眸色深了幾許,又看了一旁上樓的階梯,嘴角掛上了笑意。
秦鹿摘了桃花便上樓去了。
伙計先她一步將火爐與燒水的水壺提上來,小碳爐與水壺就放在了梁妄身邊不遠處,一邊暖著一邊燒。
梁妄坐在靠窗的位置,窗戶半開著,正好能看見對面人家二樓放在窗臺上養(yǎng)的一簇梔子花,兩朵白梔子花開了,發(fā)著淺淡的香味兒。
方才門前發(fā)生的一切,梁妄都看在了眼里,這回見到秦鹿回來,沒忍住笑出了聲,他說:“本王倒是不知道你居然還有這樣一面,罵起人來還真是有一套啊。”
秦鹿沒想到梁妄居然會聽,她那么大的聲音,聽見是肯定的,但認真聽她所說的內(nèi)容也太……
秦鹿的臉上稍微有些紅,她其實已經(jīng)很少罵人了,自從跟在梁妄身后,若非是形勢所迫,她一般不會說臟話,那些罵人的話,都是早年在山上跟著一票男子當(dāng)山匪時聽來的。
秦鹿的哥哥秦虎以前也會去逛窯子,偶爾和哥兒幾個喝多了回來之后,嘴里罵罵咧咧的全都被秦鹿聽了進去,自然而然學(xué)了不少。
她走到桌邊,將一碗用清水沖刷干凈的桃花放了幾朵在白瓷杯盞中,然后用熱水沖泡,粉紅色的花瓣很快就成了透明狀,遇熱的桃花香淺淺地浮上,秦鹿道:“王爺見笑,我方才也是瞧那女人實在是太過分了�!�
因為卓城煙花柳巷之地出名,惹得煜州的男子都心向往之,反而一些品茶看書的地方少了許多。
據(jù)說秦戲樓的生意,也是被那些青樓里的女子給搶走的,說是青樓里的姑娘也會唱戲了,有的甚至還在樓中搭了個舞臺,請了角兒扮了裝上去唱。
那叫清倌兒,只賣藝,可能會穿得少一些,露個胳膊腿之類的,但不賣身。
便是這些人,叫好好一個書墨之地,惹得烏煙瘴氣,青樓里的妓女都能沖進茶樓里頭罵人了。
梁妄道:“瞧著這路上的人,笑貧不笑娼,人心可真難看�!�
他端起茶杯,先是聞了聞花香,正準備品一口,卻聽見樓梯口里傳來了一個男童的聲音,那男童喊道:“娘!”
二樓除了秦鹿與梁妄二人便空蕩蕩的了,唯有謝盡歡的房間里偶爾飄了幾縷清逸香出來,水壺還在小火爐上燒著,半開冒著氣泡,秦鹿手上捏了一朵桃花,聽見這聲朝樓梯口瞧去。
男童只有幾歲,身量不高,身形消瘦,人都說小孩兒臉圓,他的卻是尖的,像是餓極了導(dǎo)致長不大,一雙眼睛圓圓的,眼尾與眉尾卻是勾起,帶著點兒惑人之姿。
秦鹿眨了眨眼,問他:“你是與家人走散了嗎?”
男童見她出聲,連忙張開雙手朝她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了秦鹿的腿,哇了一聲哭出喊道:“娘!我可算找到你了!”
梁妄手中的茶杯險些落地,熱水燙了他一手,秦鹿手里的桃花也被捏破,幾朵花瓣輕飄飄地落下,還有一片貼在了男童的頭頂。
“你……你認錯人了吧?”秦鹿回神,張嘴差點兒又罵出臟話來了。
她仔細看著這小孩兒的衣服,才認出這孩子不就是方才被伙計攔在身后,是那女人嘴里說,勾搭上了錢老板,讓人家錢老板昨晚給了他五百兩銀子的人嗎?
雖說那女人說話不可信,但從伙計的話中得知,這小孩兒的確拿了錢老板五百兩銀子,照理來說還認得錢就不傻,怎么會誤認為她是他的娘?!
“你就是我娘,你就是我娘!”小孩兒繼續(xù)喊,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小臉蹭著秦鹿的腰,扁著一張嘴。
秦鹿頓時覺得古怪,朝梁妄看去。
放下茶杯的梁妄一張臉冷得幾乎能夠落下冰來,丹鳳眼朝男孩兒看去,放在桌面上的手輕輕敲了敲,壓低聲音帶著幾分威脅道:“若你再不松手,爺就抽你了。”
小孩兒見了梁妄怕,連忙躲在了秦鹿的身后,伸手抓著秦鹿袖口的束袖帶子道:“娘,不要讓爹打我!景兒不敢了!”
秦鹿:“?!”
爹?!
聽見這稱呼,梁妄顯然一愣,他從袖中取出了一根紅線,上頭銅鈴鐺叮鈴作響,鈴鐺放在桌面上時,那小孩兒抓著秦鹿的束袖越來越緊,額頭上已經(jīng)冒了點兒汗水出來。
梁妄嗤了一聲,再度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桃花茶,任由鈴鐺作響,眼見著紅線飛出,順著秦鹿的袖擺繞上了小孩兒的手腕,緊接著就將小孩兒包裹成一團。
秦鹿還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何事,便見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兒突然松開了她的袖子打算跑,沒跑成,反而被紅線捆住了雙手雙腳,他整個人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痛苦地哀嚎著。
煞白的小臉上滿是汗水,他掙扎著,嘴里一直在喊:“娘!娘救我
!娘!”
秦鹿本來不想認,但見這小孩兒當(dāng)真痛苦的樣子,連忙朝梁妄看過去,小聲道:“王爺何必和一個小傻子較真……”
“傻?他可不傻�!绷和溃骸八餍阅銢]應(yīng)他的話,如若你應(yīng)了他,百日之內(nèi)你就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