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其中還有不少人就穿了兩件衣服,瑟瑟發(fā)抖擠在人群中,意圖尋求半絲暖意。
歡意茶樓的伙計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襖,一只手提著鐵勺,手被風吹了許多天,指節(jié)凍瘡,
但對比前來討吃食的人來說,他已經過得很好了。
伙計對于謝盡歡的做法,也沒什么不滿的,
謝盡歡已經將他與剩下幾個茶樓里做事的人的銀錢全都提前發(fā)了十年份的,他們想走就走,
想留就留,唱書的閆先生就已經走了,
伙計之所以留下來,也是因為謝盡歡沒走。
自幾年前謝盡歡大病一場,
在床上躺了許久,還要秦鹿與梁妄二人去北漠為他尋藥醒來后,
就過上了養(yǎng)老一般的生活了。
其實到了年齡,容易想開。
謝盡歡跟在梁妄身后,因為有個求千金,也占了不少做生意的光,早些年在金珠城內買下的茶樓掙了許多銀錢,
如今人老了,銀子花不出去,也不想浪費了,干脆便在有生之年剩下的最后日子里,有意義地揮霍去。
今日,又有幾百個越過州水城的難民,入了卓城來了。施粥派米這件事兒,恐怕又要延遲半個時辰才能做完。
歡意茶樓的伙計如今就剩下三個人,比起以前生意好的時候,天差地別。
天賜的國土尚未被人覬覦,天賜百年大慶之時,煜州可以算得上九州之內,最為繁華之地,比起皇城也沒遜色多少,只是風光不同。
那時的卓城白天黑夜里滿街都是人,歡意茶樓的大堂內,一樓說書先生坐鎮(zhèn),閑散沒事兒的老板姓便坐在里頭喝茶聽故事,二樓名人雅士居多,選個喜歡的雅間,無需看見,聽著閆先生唱書,咿呀小曲兒也很動聽。
那些風光,早就隨著物換星移,化為烏有。
今日午間的最后一碗粥都派出去了之后,伙計終于得以松一口氣,為了給這些難民派粥,他們自己都顧不上吃飯。
謝盡歡的身體不太好,加上如今天冷,他就一直在二樓坐著,腿上蓋著厚厚的毯子,幾年前一摔,胯骨摔壞了之后,這些年陰雨天里還陣陣作痛,故而他路都少走了。
謝盡歡的桌面上放著的是幾日前收到的信,秦鹿寫給他的,早些時候戰(zhàn)事屢屢受挫,敗退到煜州的時候,秦鹿便多次寫信讓他北上,去南都城避避,謝盡歡那時婉拒了,這回信上寫的,不是讓他去,而是他們來。
按照時間來算,這兩天應該就要到了。
謝盡歡不想走,是因為他在卓城的歡意茶樓住了大半輩子,總有些落葉歸根的想法,反正都要死,他不想死得太累,說不定再等兩年,異國還沒攻下煜州,他就沒了呢。
伙計忙了半天,這才將自己要吃的飯菜端上桌,門前就走來了個男人,男人懷中抱著個大約兩歲左右的小孩兒,話還說不全,兩個人都很落魄,小孩兒將手塞在嘴里,吃得滿嘴的口水。
那男人見門口的粥攤已經被撤了,滿眼失望,伙計瞧他衣衫襤褸,放下筷子問了句:“你有事?”
男人看了眼已經沒了底的粥鍋,吞咽口水,不必開口,伙計也知道他想說什么,于是道:“你還是晚間再來吧,后廚沒有多余的粥了。”
二樓謝盡歡聽見這話,揚著聲音道:“勻他點兒,我們自個兒不是還有吃的嗎?”
伙計聽見這話,有些不滿,但還是給那男人盛飯去了。
他們忙了一整日都沒能吃上一口熱飯,就算是善心,也要分時宜,現下留在卓城的難民每日劇增,每天派發(fā)出去的糧食也在增加,好些都是游手好閑,自己穿得破爛,還要過來討飯的。
伙計也是頭一次知道,原來做好事,也有煩人的一天。
將飯盛好,伙計也沒夾菜,把碗遞給了對方之后,那男人抱著孩子跪下,連連道謝,伙計道:“謝我沒用,還是謝我家掌柜的吧,我們茶樓自己的米缸都見底了,等城中米商全都搬走,我們想施粥也沒法子的。”
說完這話,伙計便轉身要走,才背過身去,他就聽見踏過茶樓門口的噠噠馬蹄聲,緊接著馬車停在門邊兒,從馬車上跳下來的女子笑著道了句:“多年不見,脾氣見長啊�!�
伙計聽見這聲回頭看去,便見身穿綠襖的秦鹿正站在馬車旁,扶著馬車里的人下來,眼睛卻是看著他這邊,方才的話也是對他說的。
伙計一見秦鹿,眼眸瞬間亮了,一改方才與那討飯的男人說話的態(tài)度,反而堆著笑,恭敬地問了句:“秦姑娘怎么來了?”
梁妄下了馬車,身上披著一件純白的兔毛披風,看上去蓬松柔軟得很。
伙計見了兩人,連忙朝樓上喊:“掌柜的!梁公子與秦姑娘來了!”
坐在二樓窗邊的謝盡歡將窗戶推開了點兒,朝下看去,正好見到秦鹿抬起頭來看的臉。秦鹿沒變,還是那副十幾歲少女的模樣,梁妄這幾年身體養(yǎng)好了,臉色與氣色看上去也好了許多,只是謝盡歡不敢照鏡子,以前在這兩人面前,他就是個小毛孩兒,現如今已經垂垂老矣,到暮年了。
謝盡歡笑道:“瞧見了,別喊�!�
而后又說:“請恕謝盡歡不能行禮,前兩天這處下了雨,我的腿毛病犯了站不起來�!�
秦鹿調侃他說:“一把年紀了就坐著,我家主人不會介意的�!彼D而又看向梁妄:“不介意哦?王爺�!�
梁妄挑眉:“話都讓你說了,本王還能說什么?”
秦鹿拉著梁妄的手說:“那你聽我的就是了,先進屋吧,外面風大,挺冷的�!�
兩人一道進入歡意茶樓,越過那討飯的男人身邊時,男人懷中的小孩兒恐怕是看見梁妄好看,沾滿口水的手突然抓了梁妄的披風一把,一個略微黑漆漆濕漉漉的小手印印在了絨白的披風上。
男人見狀,嚇得一驚,端著碗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連忙道歉:“哎呀!哎呀這位公子,真是對不�。∨K了您的衣裳,對不住啊公子!這可怎么是好……”
梁妄向來喜潔,衣服上臟了一點兒都受不了,眼下被小孩兒抓了個巴掌印,自然是忍受不了的,那小孩兒還非要往梁妄的身上撲,張開一雙手,嘴里嗚嗚呀呀不清不楚地說著話。
男人連忙將孩子抱好,哎了一聲:“你別亂動!千萬別再弄臟公子的衣裳了!”
梁妄朝一大一小兩人身上瞧了一眼,破天荒地,以手指戳了戳那小孩兒的臉,秦鹿瞧見不免驚訝,那小孩兒長得的確好看,圓圓的大眼睛,只是臉頰瘦了些,不比其他剛生下來的孩子,肉嘟嘟的可愛。
秦鹿突然想,自己被生下來時恐怕就是這樣,瘦瘦的一只,像是個小猴子一樣,于亂世中出生,恐怕也活不到亂世結束。
男人還在不住道歉,梁妄大度,只是撣了撣披風上的灰,道了句:“無妨。”
秦鹿跟著梁妄進了茶樓,忍不住回頭看了那男人一眼,男人抱著孩子走到街角一邊可以避風的地方,將白飯塞進嘴里,嚼碎了之后又喂給牙還沒長全的小孩兒吃。
入了茶樓,謝盡歡推著輪椅到了二樓的邊上等著,他也不是當真完全站不起了,只是站著就疼。
秦鹿與梁妄到了二樓,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茶樓,與幾年前相比,就連歡意茶樓都老了許多,桌椅板凳的顏色也不新了,梁妄以前愛去的那個竹墨茶室的屏風換了一個,上面的秋風掃勁竹倒是不錯,像是個能手雕刻的。
伙計沒忙著吃飯,先給梁妄與秦鹿二人沏了壺茶端上來,伙計還記得梁妄喜歡喝羨陽明月,他們茶樓里現如今什么都少,就是茶多,無人喝茶,早年留下來的陳茶送都送不出去了。
不過謝盡歡還記得每年定時定點地去向茶商討一些昂貴的新茶,就算梁妄不來,他也得買,為的就是萬一。
竹墨茶室內,梁妄坐在主座上,秦鹿端坐在一旁泡茶,謝盡歡總覺得方才見秦鹿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如今她坐著,謝盡歡仔細瞟了兩眼,直到梁妄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了,謝盡歡才不敢再看,卻也看出點兒門道了。
秦鹿的發(fā)髻變了。
以前她扎著馬尾,長長的頭發(fā)拖下,只用一根銀簪簪著,現下雖然還是馬尾,但她大半的頭發(fā)已經挽起,在后腦勺那兒結了個發(fā)結,只有兩指寬的一縷發(fā)絲掛下來,銀簪不變。
歷來,只有成了親的女子才會盤發(fā)。
此想法一出,謝盡歡便不由地將視線落在梁妄身上。
此時秦鹿剛泡好茶,一杯遞給了梁妄,一杯放在自己跟前,還剩下一杯,居然是泡給謝盡歡的。
梁妄接過茶杯,淺嘗了一口,覺著不錯,見秦鹿帶著些許討好的笑容望向他,于是伸手輕輕點了一下她的眉心,將她腦袋推開了一寸,看似推開,實則調戲,因為梁妄做這些時是笑著的。
丹鳳眼眼皮略微有些耷拉,似睨非睨,含了幾分寵溺。
謝盡歡端茶時,不禁心口一酸,心想這兩人居然都成雙成對了,自己當真孤獨終老一世。
“多謝秦姑奶奶賜茶。”謝盡歡喝前,依舊保持著禮數道。
秦鹿也不在意,用茶杯暖手說:“見你年紀大,多多照顧也是應該的�!�
謝盡歡一時語塞,竟只能笑笑了之。
“你……當真不打算離開卓城了?”秦鹿靜了會兒,又問。
謝盡歡點頭,唔了一聲:“我這雙腿,天稍冷就受不住,還是不亂走了,反正一把年紀都活過來了,遠比常人長壽,足矣�!�
秦鹿點了點頭:“你倒是想得開。”
謝盡歡又問:“那道仙與秦姑奶奶這回過來是……?”
秦鹿喝了口茶,瞥了一眼正伸手去逗弄籠子里天音的梁妄,道:“我與王爺要離開南都城了�!�
一口氣嘆出,帶了些許心酸與無奈:“走到南都城的難民也有許多,大多都在城外住下了,還有一些壯年男子,也被抓去充軍。如今南都城內都只剩下老弱婦孺,更別說是從南都城到煜州這條路上的人,慌成什么模樣�!�
“秦姑奶奶打算去哪兒?”謝盡歡心里一澀,啞著聲音問。
秦鹿回:“先往北走,會在良川定下一段時日,之后且看戰(zhàn)事再做打算,亂世之中,人人都是顛沛流離,我與王爺也不能幸免,便是占了特殊的身份,也改不了日新月異,滄海桑田�!�
茶室內一瞬靜默,就連天音都不蹦跳了。
秦鹿不明說,謝盡歡也知道,這回來卓城恐怕又是她拉著梁妄過來的,為的是見謝盡歡最后一面。
前兩年的幾封信,她讓謝盡歡去南都城住下,實則是梁妄預測到了戰(zhàn)事不順,或許有一日會打到煜州來。如今煜州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謝盡歡依舊不肯走,梁妄與秦鹿在南都城也住不下去,自然得換個地方,隱姓埋名,隱士獨居。
這一走,不知再見是何時,或許,再也不見也說不定。
“秦姑奶奶與道仙今晚住下嗎?”謝盡歡突然開口問。
秦鹿想了想,道:“還是不了吧�!�
謝盡歡這處每日都施粥,其實并不方便,卻沒想到梁妄突然開口,說了句:“先住下�!�
第114章
遙歸煙西:三
謝盡歡張羅著讓伙計去備些晚間用的飯菜,
無需葷腥,梁妄與秦鹿都是吃素的。
竹墨茶室內,
就只剩梁妄、秦鹿與一只天音,此時梁妄將關著天音的金籠放在桌案上,手上拿著根銀勺子正舀著鳥食喂它吃,秦鹿雙手托腮坐在一旁看著,偶爾吹一口氣,玩兒著梁妄披著的白兔絨毛。
此處靜,
白日里街上居然也無人說話,上一回秦鹿跟著梁妄來,便是謝盡歡方從樓頂摔下來的那個春天,
彼時街上滿是人,青樓女子都能大白日里出來閑步。
明江兩岸的秦樓楚館,
亭臺樓閣猶在,綠瓦紅墻雙魚燈,
綢帶銅鈴夜夜響,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游湖賞景的人沒了,倚樓賣場的女子也走了。
其實秦鹿與梁妄在南都城外無有齋里的東西,
已經先一步打包好了用馬車送到良川去了。
當年良川梁妄曾經住過的府宅,后來入住的那家主人靠的是海外生意,如今處處打仗,還都是海外的人往天賜里頭打,斷了那生意人的貨源與銀錢,
生意失敗之后,遣散了許多仆人,一年前老屋轉手賣了出去,兜兜轉轉幾個月,落在了秦鹿的手上。
秦鹿買下那房子時,還特地問過那房屋門前的山丁子樹還在不在,她與梁妄很久沒去過良川了,至少有幾十年,每回都只是在良川前的官道上路過,卻從未回去看過。
那家人回,門前的山丁子樹已經被砍了,長了老高,遮擋了大門的光亮,只留下了一個樹樁子在那兒,樹樁子上還爬著青苔,應當未死透。
秦鹿聽見那樹被砍了,有些惋惜,但還是將房子買下。
那時戰(zhàn)事沒有這般頻繁,天賜打仗也未輸得這般慘烈,秦鹿只是與梁妄在南都城外住了許久,兩年之內還是得搬家,故而才將那房子收了,打算下一次就搬過去,卻沒想到,會搬得這么快。
良川的房子還未收拾,她給了送衣物行禮的人一些銀錢,讓他們到了務必在良川找兩個能做事的人,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干凈了,率先將書房收拾出來,梁妄到時沒有落腳的地方,依這位爺的脾氣,眉頭肯定得皺起來。
囑咐好一切,秦鹿才拉著梁妄來卓城的,謝盡歡如今印堂已經隱隱有黑氣纏繞,將死之年就在這幾許之間,秦鹿怕等良川那邊安定好了,便再也見不到謝盡歡了。
如今見謝盡歡居然一副蒼老模樣,秦鹿的心里實則有些唏噓。
他人老了不要緊,但謝盡歡老了,秦鹿為他難過。
天音吃著東西,梁妄還倒了一杯羨陽明月給它喝,秦鹿突然嘆了口氣,梁妄才朝她瞧去,見秦鹿眉頭緊鎖,道了句:“生死天定,何必煩憂,他死了之后若不肯離去,為非作歹那才是你該煩心的時候,這把年紀行動不便,早死早投胎,還是幸事呢�!�
秦鹿無言以對,轉而問梁妄:“王爺方才說留下,難道不是為了多看謝盡歡兩眼?”
梁妄手中端著的茶杯險些沒穩(wěn),忽而一笑:“本王多看他兩眼作甚?”
“那王爺說留下,又是為何?”秦鹿不解。
梁妄放下手里的杯子,天音喝不到茶水也不急,扭頭啄著身上的白羽,秦鹿順著梁妄的視線朝茶室旁的窗戶瞧了一眼。
茶室的窗戶半開,前幾日落雨,所以木質的窗戶吸飽了水,成了深深的褐色。窗戶外,正對著一處避風的小巷,巷子里頭的男人懷中抱著小孩兒,才將一碗飯喂去大半,等小孩兒飽了不愿吃了,他才自己大口吞下。
秦鹿回頭疑惑地望向梁妄,問了句:“難不成王爺看上人家孩子了?”
梁妄伸手朝秦鹿頭上敲了一下,怪她故意拿自己打趣,秦鹿被敲了額頭不覺得痛,伸手摸了摸,道:“難道你是從這孩子身上瞧出了什么?方才在門前,我便覺得你看著孩子的眼神不太對,你也素來不喜歡小孩兒的,怎會拿手去戳他�!�
梁妄還未解釋,秦鹿又歪著頭笑道:“王爺喜歡我,所以也喜歡拿手戳我。”
她指了指自己先前被梁妄戳著的額頭,惹得梁妄低聲笑了笑,又用手捏了一下她的臉,扯著秦鹿的嘴角晃了一下,秦鹿哎喲一聲,梁妄才道:“那小孩兒身上陰氣重,朝本王身上撲,不過是喜本王身上的氣,比起旁人,更能護他,本能而已。方才碰他,是將他身上的陰氣取走,否則多病�!�
“處處戰(zhàn)事,處處死人,陰氣多也是正常的。”
梁妄道:“怪就怪在,他身上的陰氣中,還殘留了些許怨氣,這不是什么好跡象,一個小孩兒身上都沾上了,便要問問這人是從哪兒來的,怕有古怪�!�
秦鹿一聽怨氣,便知曉事情不簡單。
怨氣與福氣相同,皆是帶了一定的傳染性,只是相較于福氣,怨氣傳染得更烈,人也有如此情形,一人若滿腹怨氣,連帶著周遭的人跟著生怨,但若這滿懷怨氣的不是人,則更加麻煩。
要是尋常時候還好,偏偏這時,戰(zhàn)事不斷,到處都飄著毫無意識來不及投胎的魂魄,若是這個時候有個滿身怨氣的鬼,引得周遭魂魄皆是恨意難消,怨氣難平,如不及時解決,恐會生事。
一般怨氣,不會沾染到孩子身上,因為小孩兒心性不熟,喜怒哀樂皆不清晰,如今連孩子身上都有,還未散去,可見怨氣之深。
原來這就是梁妄今天想要留下來的原因,并不是為了謝盡歡,而是如今戰(zhàn)事吃緊,百姓流離失所,天下已經大亂了,不能再亂上添亂。
秦鹿起身,拍了拍袖子便往外走,梁妄也不攔著,便知道她打算去找那個男人問問清楚了,只需問出對方來時的路,便可根據時間推算出出事地點。
秦鹿下樓時還撞見了伙計交代后廚的兩個人趕快煮粥,晚間還要再派送一次。
秦鹿跑出門,走到對面街道的巷子口,她彎著腰朝里頭看去,正好看見男人在哄小孩兒,他將小孩兒抱在懷里,舉高著逗孩子玩兒,惹得孩子咯咯直笑。
男人瞧見秦鹿站在巷子口,一瞬有些愣住,恐怕方才伙計給他的飯。是他這些日子吃過的最好的一頓,故而那碗好好地放在邊上,里面一粒米都不剩,男人打算就在這兒等著,等到了晚間,再排隊喝粥。
秦鹿朝他走近,他還有些擔心,怕是梁妄那披風價格不菲,當時算了了事,回去想想又覺得氣,這回找他來賠呢。
卻沒想到秦鹿走到男人的跟前,慢慢蹲下,也逗著小孩玩兒,側頭朝男人溫婉一笑,擺出了相貌上的優(yōu)勢,細聲細語地夸了句:“大哥你的孩子長得可真好看。”
“我……我不賣孩子�!蹦腥孙@然誤會了。
秦鹿心想自己這模樣也不奸猾,怎么像是要買人家孩子的那種呢?
她解釋:“我并非是要買你家孩子,只是我家主人,就是方才被你家孩子抓臟了衣服的那個,他啊,特別喜歡小孩兒,可惜啊,不能生。”
說完,秦鹿聳了聳肩,擺出了惋惜的模樣道:“他方才定是瞧見你家小孩兒可愛,所以才逗了逗。大哥,我家主人樂善好施,見得成年人無避風之處,卻見不得小孩兒風餐露宿,這才叫我過來,請你們倆茶樓小憩,也給孩子個暖和地兒不是。”
男人聞言,頓時大喜,心想自己這是碰見善人了,他連連道謝,就要跟著秦鹿后頭走,走時還不忘帶上碗,生怕晚間沒了吃的。
秦鹿順勢搭話,問了句:“大哥哪兒的人?”
男人道:“我是盧陽關后頭一個小村子里過來的,打仗打到了這兒,一家人全都走散了,現在就我和小兒兩人�!�
秦鹿嘆了口氣,看向小孩兒的眼神滿是同情,她道:“戰(zhàn)事害人,不知何時才休,咱們只能自求多福,保了命,等到勝仗了,日子也好過了。”
男人點頭道是,其實心里清楚,依照這幾年異國攻打天賜的勢頭來看,他們不依不饒,這仗……有得打。
秦鹿又問:“我聽說將士已經退到州水城了,大哥是怎么過來的?州水城那邊如何了?”
“不好,那邊難民還很多,朝廷封城給我們逃至煜州的時間非常少,我們又沒馬,只能憑靠著一雙腿跑,唉!你是不知道啊姑娘,就前幾日,我路過離州水城不遠處的田糧鎮(zhèn)時,還能瞧見滿地的尸體,太嚇人了。”男人連連搖頭。
秦鹿問:“都是異國兵打的?敢在州水城前這般放肆,他們應當沒這個膽子才是。”
至多……就是派一行隊伍,大約二三十人的樣子,分批次不同時間去巡邏觀察形勢,應當不存在殺了滿鎮(zhèn)子人的。
男人見秦鹿不信,揚起聲音說:“真的!我是親眼看見的!有的人開腸破肚,還有的孩子被奸污……唉,各種死相都有!對了,那里頭還有許多倭國人的尸體,他們穿著倭國的衣服,身量略矮,死的時候毫無防備,衣衫不整,像是突然就被殺了。”
秦鹿見話聊到重點,在男人望著歡意茶樓門前的牌匾躊躇時,領他進去,又吩咐伙計,取一盆炭火過來,讓男人與他的孩子取取暖。
伙計心里雖然古怪,但是也沒多問,還是去取炭火了。
秦鹿怕男人吃不飽,于是又給他盛了一碗熱湯,湯不是什么好湯,不過是幾顆白菜葉子飄了點兒菜籽油的油水,男人先是喂孩子喝了之后,再自己一口喝干,對著秦鹿更是感恩涕零,直抹眼淚。
秦鹿等他哭了會兒,才問:“大哥你方才說,田糧鎮(zhèn)里頭的人死相很慘,還說好些人死的時候毫無防備,那你可知道田糧鎮(zhèn)死了多少人?”
“我哪兒會去數這個,但一路過來,大約有二百多人,全都死了,唉……尸體都被雨水給泡爛了�!蹦腥苏f罷,秦鹿追問:“你去時,他們已經死了許久了?”
“瞧樣子,不像是死了許久,至多也就一兩天,后來我到了州水城,在城外待了七日才過城門,從州水城走到卓城又花了三日的時間,這個時候那田糧鎮(zhèn)里的人,應當都已經腐爛了�!蹦腥苏f罷,不禁嘆道:“我家那些子人,恐怕也是如此,難活成的……”
秦鹿點了點頭,等炭火取來了,她便讓男人好好歇著,又叫伙計給男人拿個襖子披著,最好給小孩兒多穿兩件,這么小這么可愛的娃娃,若是凍死、餓死,都怪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