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且她容貌極其出眾，除了她，也沒人配與陸縉站在一起。
于是她想辦法百般接近陸縉，制造機會偶遇，甚至因此還因相思過度生了疾。
但陸縉性情淡漠，完全視而不見。
他們家世又相差甚大。
江華容不過是一個沒落的伯府嫡女，陸縉卻是全上京地位無雙的世家子，排在她前頭的縣主郡主不知凡幾，她絕無機會。
大概是上天有眼，邊事告急，陸縉即刻便要出征，國公府嫡系三代單傳，老太太著急要給他娶親，因此對于家世略略放松了一些。
江華容八字與陸縉相合，又一心想嫁過去，不在意三媒六聘不足，也不在意時間倉促，明知道陸縉不在，她只能抱雞成親，要獨守空房，甚至不知陸縉能不能活著回來……
她也完全不在乎。
老太太見她心性堅決，又念在她祖母的份上，這才看中了她。
平心而論，雖獨守空房了兩年，國公府對她娘家著實不差。
她父親因著國公府的舉薦去了戶部，弟弟亦是謀了個好差事，便是她本人，自陸縉出征回來的消息傳來之后，也在全上京贏得了無數(shù)羨忌，貴女們個個都夸她是孝媳佳婦，說她獨具慧眼，守得云開見月明，將來一定是最年輕的誥命夫人。
縱然圓房后她受到那么多屈辱，每晚將夫君推出去，眼睜睜看著夫君同妹妹就寢，那又如何？
只要表面上她還是那個風(fēng)光的公府長媳，是全伯府的最出色的嫡女。
那就夠了。
走到今天這一步，江華容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對陸縉的愛慕不愿放手，還是舍不得公府長孫媳帶給她的盛名，亦或是畏懼身敗名裂之后旁人的眼光。
可是上天，為何獨獨對她殘忍，偏偏這么快，不過半月，她苦苦死守兩年的一切就要消散殆盡。
江華容恐懼過度，眼前開始發(fā)黑，腦中也陣陣嗡鳴，根本聽不清，也看不清，只透過門縫死死的盯著那件被丟在地上的外衣。
握著門框的手也死死扣到發(fā)白，指甲深深地嵌進(jìn)去，彎曲的幾乎要折斷。
為了保全最后的顏面，她知道這個時候應(yīng)當(dāng)做的是體面的離開。
而不是闖進(jìn)去，親眼看到妹妹和夫君在一起，被當(dāng)面踩盡最后一絲尊嚴(yán)。
理智告訴她應(yīng)當(dāng)如此，但怒火卻完全壓不住，扣住門的手用力過度，猛地推了開——
年頭已久的門扉厚重的吱呀一聲，驚動了里門里的人，簾子一拉開，陸縉倏地回頭，與江華容四目相對，場面一度十分安靜。
靜默了一瞬后，榻上傳來一道極輕的聲音。
“誰來了？”
語氣自然，仿佛他們才是正經(jīng)夫婦。
緊接著，額發(fā)盡濕的江晚吟扶著陸縉的手臂從床里探出了頭來，滿頭的青絲未束，傾瀉而下，當(dāng)看清站在外面的人時，她忽然也安靜下來。
三個人以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場景的相見，房內(nèi)此刻已經(jīng)不止是安靜，是死寂。
“你怎么來了？”陸縉率先打破了安靜。
緊跟著，江晚吟立馬將手從姐夫手中抽開，不自在地喚了一聲：“阿姐�！�
江華容盯著江晚吟抽出去的手，先是憤怒，怒極之后定睛又看了一眼，發(fā)覺他們衣衫完整，且簾后一個躺著，一個坐著……并不是她想的那樣。
事情似乎也沒有暴露。
江華容立馬斂了情緒，明白是自己誤會了。
先前的恐懼完全驅(qū)散，她鎮(zhèn)定下來，為自己尋了個借口：“三妹妹傷了腳，都幾日了，我不放心，睡前特意來瞧瞧�！�
又仿佛剛發(fā)現(xiàn)似的，問陸縉：“郎君，你怎么也在？”
陸縉尚未開口，江晚吟生怕長姐誤會，向她解釋：“是我拿錯了湯，誤食了藥膳，姐夫正在幫我放血散熱�！�
江晚吟說罷，怕長姐不信，又將十指遞過去送到她眼前。
江華容瞥了一眼，果然瞧見江晚吟手指上有幾個針扎出來的血洞。
看來剛剛那聲尖叫是她手指被扎時呼出來的。
她還以為妹妹是被郎江華容拋開雜念，按下了之前的猜疑。
果然，如她所料，郎君沉穩(wěn)持重，清正端方，斷不可能做出這種趁人之危的事情。
她松了口氣，不經(jīng)意白了身后的晴翠一眼。
晴翠立馬低下了頭，心里也是有苦說不出。
但那會兒世子的語氣和舉止，絕不是君子所為。
到底是他真的沒有想法，還是她們都被他瞞了呢？
江華容卻根本不曾往后者想，危機一解除，她對江晚吟愈發(fā)不滿，責(zé)怪她道：“原來如此，多虧了有郎君在，三妹妹你以后可要當(dāng)心些。這么大的恩，可曾謝過郎君了？”
江華容聲音雖在安慰，但話里話外都在自恃自己的正妻身份。
江晚吟幼時在府里看慣了她的臉色，登時便明白過來，垂著頭低低地對陸縉道：“謝過姐夫�！�
“舉手之勞。”陸縉淡聲道，站起了身，看向江華容，“這是你的親妹妹，既然你來了，便由你照顧吧�！�
“應(yīng)當(dāng)?shù)模删闳绽砣f機，這么晚了三妹妹還打攪到你，我回頭一定好好說她�！苯A容眉眼含著笑，表現(xiàn)出端莊大方的樣子來。
陸縉記得很清楚，這湯是江氏那邊的女使去提的。
可如今，妹妹出了事，江氏沒有絲毫的關(guān)心，反倒一直推卸責(zé)任，數(shù)落妹妹。
看來江氏并不像她口中說的和妹妹關(guān)系如此好。
關(guān)系既不好，又是一個庶女，卻從青州接過來……
她為何要大費周章？
陸縉眉眼微沉，之前的疑慮更深，臉上卻仍是不動聲色：“大夫來了，讓大夫看看�！�
江華容往窗外一瞥，才看見急匆匆領(lǐng)著藥箱跑過來的大夫，又同女使去迎。
轉(zhuǎn)身時，她路過地上丟著的外衣，手中的帕子忽地捏緊，干干地笑：“郎君，你的外衣怎的丟在這里？”
陸縉輕描淡寫：“沒留意沾了茶水�！�
并沒提端茶的事。
江華容打量一眼，果然看見那衣服染了深色，這下徹底卸下了防，又想找機會與他多親近親近，便伸手去拿：“既如此，我拿回披香院去叫人替你漿洗漿洗吧�！�
那手即將拿起時，陸縉卻示意身邊的女使：“不必了，茶漬不容易除，丟了吧。”
說罷，女使便連忙上前去接：“夫人，我來吧�！�
江華容知道陸縉愛潔，沒多想，也沒問是怎么潑的，轉(zhuǎn)身便去迎大夫。
女使雖接過來了，卻略有疑惑，公子的確被潑了一點茶水，但似乎已經(jīng)干了。
女使咦了一聲，沒多說什么，按照吩咐抱著去丟了。
等人走后，江晚吟已經(jīng)放過了血，熱意也已經(jīng)散的差不多了，大夫來了之后見她無礙，于是只開了一副調(diào)養(yǎng)的藥讓她煎服，說一兩日便好。
江華容今日有驚無險，著實疲累，也無力跟江晚吟計較。
只是想，今日之事若是再來上兩回，她成日里提心吊膽的，這病怕是好不了了。
還是該早點去佛寺，明日就該去。
江華容暗暗思忖著，邊想邊往外走。
一出門，卻發(fā)現(xiàn)陸縉沒走遠(yuǎn)，還站在廊下。
高挑挺拔，孤絕料峭。
遠(yuǎn)遠(yuǎn)的望著廊外盛放的花樹，不知在想什么。
聽見她出來，陸縉回眸：“安頓好了？”
“三妹妹吃了藥，已經(jīng)睡下了。”
江華容疲倦地揉揉眉心，“郎君放心，我教訓(xùn)過她了，日后進(jìn)口的吃食必定要她小心，定不會再惹出麻煩。”
陸縉并不在意妻子說了什么，只捕捉到前一句——
妻妹已經(jīng)“睡下了”
。
他看了一眼滅燈后的水云間，略略思索后，偏偏對江華容道：“時候不早了，我今晚同你一起回披香院�！�
這話落到江華容耳朵里，第一反應(yīng)是陸縉是在刻意等她。
等了兩年了，她終于等到陸縉為她駐足，江華容喜上眉梢，立即便要答應(yīng)，一看到外面濃黑的夜色，忽地又想起這是深夜。
江晚吟剛剛服了藥睡下。
她不能。
江華容唇角的笑意慢慢淡下去，尋了個借口：“我……我明日要去護(hù)國寺燒香還愿，今日需抄經(jīng)，待明日供奉，不知要到幾時，郎君若是去了，恐難服侍周到，郎君明日再來如何？我備下酒菜，與你小酌一番�！�
偏偏那么巧。
妻妹睡了，妻子也不見他。
“還什么愿？”陸縉垂眸轉(zhuǎn)了下指腹上的扳指，追問道。
“祖母病了，我打算為她祈福，也好讓她老人家早日好起來，還有……”江華容略有些羞赧：“我想求子，母親一直催我，祖母也病重，子嗣之事著實不可怠慢�！�
陸縉本也是要去護(hù)國寺，妻子這么一提，他忽然記起護(hù)國寺除了燒香靈驗，似乎還有一位出了名擅長內(nèi)癥的法師。名喚凈空的。
“是嗎？”陸縉眼神多了一絲打量，“既是祈福，以表孝心，用不用我陪你一起？”
“不必了，護(hù)國寺并不遠(yuǎn)，馬車來回不過半個時辰，我去去便回，郎君奔波勞累，不用為我分心�！苯A容仍是拒絕。
陸縉心里一沉，聲音卻愈發(fā)溫和。
他溫沉的應(yīng)了聲“好”，反安慰她：“這兩年你著實辛苦了，既要持家，又要侍奉母親和祖母，我不在時可遇著什么難處？”
江華容難得聽他關(guān)切，鼻尖微酸，卻只能搖頭，將滿腹的苦澀咽下去：“沒有。祖母慈善仁和，婆母也待我極好，只是郎君你不在，我一個人有時寂寥了些，你如今回來了，我哪里還有值得煩心的事？不過是子嗣被催催，算不得什么大事�！�
“剛圓房半月，子嗣之事你不必急�！标懣N看向她的眼，“你我既已成了婚，便是夫婦，從前還是往后，遇到了難事你皆可同我說。”
江華容一聽，覺得自己的眼光果然沒錯，她愈發(fā)著急地想趕快解決這樁事，最好是自己的病能治好，治不好江晚吟也要盡快懷上，她太想同陸縉真正的在一起了，毫無阻礙的在一起。
“我曉得的，也不曾著急，不過是為祖母祈福順便燒柱香，又聽說那里香火靈驗，順便去求一求罷了�！苯A容低低答應(yīng)了一聲。
陸縉見妻子言語克制，沒再多言，目送她回去，眼神隨著她的背影遠(yuǎn)走卻一點點暗下去。
等人走后，回了前院，陸縉略一沉吟，吩咐了康平明早也去備車。
他要親自去一趟佛寺，一探究竟。
***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江華容便出了門。
陸縉的馬車遠(yuǎn)遠(yuǎn)的跟著，不遠(yuǎn)不近，正方便觀察，卻又讓她不能發(fā)現(xiàn)。
一開始，只見，江氏的確是去佛堂燒香，然后供了兩盞海燈。一盞一天是四十斤油，一斤燈草，另一盞是二十斤油，半斤燈草。
但尋常人禮佛不過是供個三斤五斤的，便是顯貴之家，除非婚喪嫁娶，一天也二十斤也算是豪奢了，四十斤的十分少見，也少有人能出的起。
江氏一來便供了如此多，足見她求的愿不小，煩心事也不少。
等她走后，陸縉叫了供海燈的小和尚把那兩盞燈拿過來。
“施主，這是那位夫人供的，不好讓旁人瞧見，這……”小和尚細(xì)聲細(xì)氣地解釋。
“拿來�！�
陸縉看了那小和尚一眼，直接打斷。
這一眼一看就是久居上位的人才能養(yǎng)出的氣勢。
仿佛雷霆萬鈞，沉沉的壓下來，小和尚自小長在佛寺，哪里被這么打量過，又見他衣著華貴，氣度非凡，恐怕不是常人，只好唯唯諾諾的答應(yīng)。
“施主且稍等�！毙『蜕卸⒅哪抗猓瑥囊慌缮颀愔姓页隽藘蓚�。
每盞海燈。
陸縉掀開海燈牌上面寫的大意是求子，且十分渴求。
可江氏一個剛成婚，剛圓房半月的婦人，為何如此執(zhí)著于求子？
陸縉將木牌轉(zhuǎn)了回去，猜疑又重了三分。
又掀開另一盞海燈下的木牌，這個木牌卻是空的，上面一字未書。
這便更讓人生疑了。
尋常人禮佛自然是要把心愿寫的清清楚楚，滿天神佛才能庇佑，江氏捐了如此多的香油錢卻供奉個空海燈，實在反常。
要么，她是有難言之隱，不方便說。
要么，她是做了虧心事，完全不能說，只能以這種方式求個心安。
但無論是哪一種，江氏，都必定有事瞞著他。
且她藏起來的恐怕不止一個秘密，亦不是小事。
陸縉放好海燈，眼簾一掀看向那小和尚：“今日之事不準(zhǔn)對任何人說，明白么？”
“施主放心，我必定守口如瓶�！�
那小和尚連聲答應(yīng)。
陸縉才轉(zhuǎn)身離去，繼續(xù)快步跟上江華容。
江華容禮佛之后并沒回去，而是戴了冪籬，由早已知會好的和尚引著去了凈空法師的住處。
她自以為做的隱秘，卻不知陸縉早已站在了對面的閣樓上將一切盡收眼底。
一刻鐘后，江華容戴好了冪籬出了門，陸縉隨即在她身后進(jìn)去。
凈空擅長內(nèi)癥，聲名遠(yuǎn)揚，每日皆有無數(shù)人從四面八方前來拜訪，每日只接待十位，是以陸縉一進(jìn)來，守在門口的小沙彌便要將人逐出去。
“施主，你不能進(jìn)！”
這回都不必陸縉發(fā)話，康平眼眉一豎，那小沙彌頓時便被嚇得消了聲，為難的看向里面。
凈空見來人樣貌不凡，氣度亦是雍容，只擺擺手，叫那小沙彌退下，反倒替陸縉斟了盞茶。
“敢問貴客，是有何事拜訪？”
“未經(jīng)許可，擅自闖入，是某違了禮數(shù)叨擾大師�！标懣N對著這位法師，倒不像方才對那小和尚一樣威逼，而是換了懷柔之策，略表歉意，“實不相瞞，剛剛出去的那個婦人是在下內(nèi)人，內(nèi)人近日郁郁寡歡，怕我憂心，便獨自出了門，來了佛寺。在下也是擔(dān)心過度，才追隨她進(jìn)來。敢問法師，我內(nèi)人，是為何而來，所看的又是何��？”
原來是這樣。
凈空想起那婦人的衣著，與眼前之人皆出自同一針法，信了許多，又見陸縉雖語氣略含歉意，但言辭卻不容拒絕，一看便是上京的貴胄。
且他身后還跟了個帶刀的侍從，虎背熊腰的，看著像是行伍之人。
凈空游走于顯貴之間，早已知曉他們的脾性，便是不說，他們也有辦法教你開口，且剛剛那婦人吞吞吐吐的，似乎在隱瞞什么，當(dāng)下也不再顧及，便順手賣個人情：“郎君不知？你夫人是為了求子�！�
果然同陸縉猜的沒錯。
他搭在桌案上的手指叩了一下，眉間微微皺著：“可我有事在外兩年，同我夫人圓房剛半月，時日尚淺，應(yīng)當(dāng)診不出子嗣，她何故著急求子？”
“剛半月？”凈空乍一聽聞，眉頭皺的比他還深。
“有何不妥？”陸縉追問。
凈空看了眼他，面色躊躇，又問：“這半月，郎君同夫人還圓了房，一共幾回？”
“兩回�！标懣N并未隱瞞。
凈空面露難色，念了句佛號，行醫(yī)多年，這還是他頭一回碰到比病癥更難治的病。
他沉吟了片刻，才委婉地道：“剛剛那位夫人患的是不育的痼疾，且之前已下紅一月，最近剛止，先前絕不可能與人圓房。郎君你……是否認(rèn)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