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裴時序,這個名字江晚吟已經(jīng)許久沒有從別人口中聽到了。
且他更為外人所知的身份應當是林家的三郎,林氏年輕一輩的掌舵人,為何這個名字會從相隔千里的長姐口中說出來?
難不成長姐是知道了她在青州被舅舅接回去的事,有意來試探她?
給舅舅的信或許也是在試探她的過往,否則為何信上偏偏提到了她的姨娘?
未免打草驚蛇,江晚吟按捺住震驚,抿了抿唇:“不認識,只是聽起來是個男子的名姓,
有幾分好奇阿姐為何找一個男子罷了�!�
顧氏倒是鎮(zhèn)定:“的確是個男子,那是我們伯府的恩人�!�
顧氏又笑呵呵地道:“你已經(jīng)知道你長姐被設計的事了,卻不知當初正是這位裴時序裴郎君經(jīng)過,
幫了她一把,
她才能擺脫賊人,
回了國公府。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何況是救命之恩這樣的大事,
可惜華容同他只有一面之緣,
之后我們暗地里找了他數(shù)月,但知道甚淺,這才想起了你舅舅�!�
顧氏這些年來對付了不少忠勇伯在外頭里頭的鶯鶯燕燕,早已練出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本事,
謊話更是信手拈來,面不改色,
連江華容都自愧不如。
“是嗎?”江晚吟狐疑地打量了嫡母一眼。
裴時序的確是個古道熱腸的人,算算時間,三月前的時候正好也對的上,若是他出手相助也不足為奇。
但直覺所然,江晚吟仍覺得哪里不對勁:“那母親為何偏偏找上了我舅舅,我舅舅不過一介商賈,又遠在青州,恐怕是幫不了忙�!�
“說起來也巧,這位裴郎君恰好是青州人,說是遠道而來行商的,我們母女對青州遠不如你們熟悉,都是一家人,便想著請你們幫襯幫襯,三丫頭,畢竟是救命之恩,一直不報我們擱在心里也不踏實,你說是不是?”顧氏拉著她的手溫溫柔柔的笑。
且裴時序生前最厭惡官宦之家,他們便是想報,他也未必會接受。
裴時序天資過人,被他舅舅收養(yǎng)之后衣食無憂,本該是大展宏圖的狀元之才,但他卻偏偏棄文從商,同舅舅做起了世人最看不起的商賈生意。
舅舅曾不無惋惜的問過他,他卻只一笑而過,說母親就是為了供他求學,勞累而死的,他每每念書時都能想起母親,久而久之便生了厭。
又說從商也沒什么不好的,只要有心,在哪里都能干出一番事業(yè)。
確實也如他所說,裴時序腦子靈活,又擅長交際,舌燦蓮花,他接手后短短幾年時間里,林氏布行便像雨后春筍一樣蓬發(fā),在青州周邊諸郡縣也大肆進駐,舅舅也徹底放了手,頤養(yǎng)天年,一切全部交由與他。
這幾年更是勢頭極猛,若不是他意外去世,林氏商行定然是響震整個南方的巨賈。
是以江晚吟聽聞他被山賊謀害的消息時,除了喪夫之痛,更兼惜才之悲。
舅舅早已不親自打理商行,裴時序這一走,林氏也遭到了沖擊,短短幾月的時間里,另一家江氏商行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大肆侵占他們的生意。
舅舅年紀漸長,縱然不服輸有心與其相爭,但畢竟生疏了,這段時間亦是焦頭爛額,幸而有個伯府當靠山,總歸要人忌憚些,這才不至于節(jié)節(jié)敗退,這也是江晚吟不愿打攪他的緣由。
若是當真如顧氏所說,裴時序?qū)λ齻冇卸�,她們對舅舅興許也會扶持一把,于是江晚吟并沒拒絕,只道:“母親放心,我必會轉(zhuǎn)呈�!�
她動作并不大,但江晚吟本就心懷疑慮,依長姐的心性,她像是有恩必報的人嗎?
再加之之前阿姐借了山賊殺了那個設計她的人,江晚吟疑慮重重,腦中忽然生出另一個猜測,會不會,阿姐并不是報恩,而是在找仇人?
她越想心口越是砰砰,壓下了心跳,有心試探她:“只是,人海茫茫,我只知姓名怕是難以找到,阿姐可還知道這人的消息,譬如父母?”
“不知�!苯A容道,她若是知道哪里還用的著她查。
“也不知,他似乎是獨身來的,隨身只有兩三個家仆。”
“可曾婚否,若是不知本家,知道岳家也是好的�!�
“沒有,他正是為了她未婚妻子入的京�!�
“若是都不知,樣貌體征又如何,阿姐可否畫一副像,也好叫我舅父看看�!苯硪鞴室馓嵝训馈�
“樣貌倒是不用急!他同你姐夫長得頗為相似,你按照你姐夫的樣子畫一副便是。”
江華容被她問的不耐,脫口而出,話一出口,才發(fā)覺自己說的太多了。
江晚吟眼皮跳了跳,也發(fā)覺長姐似乎對裴時序太過關注了,她知道這么多,當真只是一面之緣嗎?
且裴時序分明已經(jīng)死了,連她都能查到,她不會查不到,那么長姐究竟想找的是誰?
找到她又當如何,將她滅口么?
江晚吟微微抬了眼,江華容連忙噤了聲。
此時,顧氏適時地插了話:“別總說我們,此事不急,三丫頭,你還不知吧,你阿娘的骨灰已經(jīng)接回來了,我同你父親正在商量吉日,等定好了日子,便叫你回來送送你阿娘�!�
“好,那便多謝母親了�!苯硪鞯�。
“謝什么,咱們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要你能好好的,母親定不會虧待你。”顧氏笑著道。
江晚吟并不信顧氏的溫情,但她前半句說的的確沒錯,不管她們背地里如何,在旁人眼里都是一家人,且婚姻皆是兩姓之好,不但是她,她舅舅同伯府的關系也密不可分,若是伯府出了事,她舅舅亦是難逃一劫。
故而,江晚吟盡管心存疑慮,仍是沒打草驚蛇。
不怕,她手中握有長姐給她的印章,長姐的嘴騙得了人,但印章不會,賣官鬻爵留的總不會是假名字吧?到時候只要找到戶部的那位查查長姐當初幫忙的究竟是誰的名字,便知她究竟是想報恩還是報仇了。
江晚吟走后,江華容頓覺說錯了話,拉著顧氏的手道:“阿娘,我剛剛說錯了話,三妹妹會不會發(fā)覺不對了,萬一、萬一她知道了真相說出去了可如何是好?”
“知道了又如何,她不敢說的,傻孩子�!鳖櫴吓呐乃募�,“她舅舅還在咱們手上呢,咱們倒了,她阿娘,她舅舅都跑不掉,你放心吧,再說,有了白大夫,你的病也有轉(zhuǎn)機了。當初你下紅不止,公府又急著圓房,我也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這樣再相替下去不是持久之計,等你再養(yǎng)養(yǎng),便叫江晚吟回來吧。到時候不管你能不能有育都無甚關系大不了替陸縉納幾房姨娘,將孩子抱過來養(yǎng)便是,用不著再這么鋌而走險了。”
江華容并不想給陸縉納妾,卻也知阿娘說的是對的,便只好答應:“再說吧。”
心里卻想著,這段時間,也確實該讓陸縉同江晚吟晚上淡一淡了。
母女倆又說了一會兒話,前院陸縉卻派了人來,說是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江華容今日回來原是打算留宿的,也好顯出公府對她的重視,但陸縉要走,她也沒法拒絕,只得同顧氏含淚絮絮了一會兒,叫了江晚吟一同回去。
陸縉本也不過走個過場,又聽康平來報,說已經(jīng)安排妥了,便不緊不慢地擱下了酒杯,同忠勇伯告辭。
從前院出來的時候,他偏頭問康平,又確認了一遍:“當真辦妥了?”
“公子放心,我買通了仆婦,那仆婦借著送水的時候?qū)⑿湃搅碎T縫里,后來她去收拾的時候又親眼所見那信封已經(jīng)拆了,小娘子定然是看了。”康平一一答道。
這等小事,陸縉自然不會自己動手,聞言微微點了頭,便沒再問。
在夜風里站了一會兒,江華容便攜著江晚吟一同出來了。
夜色濃黑,檐下掛著兩盞風燈,昏黃的燈光一打,照的江晚吟臉色略有些差,跨過高高的門檻時她晃了一晃身,略有些不穩(wěn),更像是受了打擊的模樣。
陸縉觀察了一眼,沒再多懷疑。
江晚吟今晚的確是心神不寧,卻不是同陸縉想的一樣是為了母親。
她根本不知母親的事,眼下她腦中想的全是裴時序和舅父的事。
此時,江華容正在同忠勇伯絮絮告別,父女情深,忠勇伯眼底亦是含了淚,替江華容緊了緊披風。
但輪到江晚吟時,他臉上還是關切的,卻連江晚吟精神恍惚,忘了系披風的帶子都沒發(fā)現(xiàn),話也客套了許多,道:“你是客人,去了你長姐家里,更是要守禮,凡事不可冒進,更不能給你長姐添麻煩,知道嗎?”
江晚吟已經(jīng)習慣了父親如此態(tài)度,聞言淡淡地答應下來:“我會的,父親放心�!�
忠勇伯內(nèi)心似乎也覺得腆顏,縱然他在外面叱咤風云,人人都夸他養(yǎng)了個出息的女兒,可在江晚吟面前,他勉力維持的一切風光被戳破的一干二凈。
沒有人會喜歡知道自己所有腌臜事的人。
尤其那人還是本該以他為天的子女。
陸縉遠遠的看著,發(fā)覺了江氏父女之間的微妙,忽然想到了自己。
他父親同忠勇伯何嘗不是一類人?在人前風光無限,背地里卻不知做出了多少勾當,便是連偏心都偏的明目張膽,正大光明,偏偏強詞奪理,自詡是為了家族周全。
其實在這一點,他和妻妹倒是有幾分相似,便是不為旁的,妻妹只要同他坦白,他也不會袖手旁觀。
陸縉眼底微冷,臉上仍是尋常,同忠勇伯客氣地回了禮,領著她們回了國公府去。
***
歸寧之后,江華容才算真正在公府里立下來。
她原本就眼高于頂,這回簡直是連走路都帶著風,便是連宴請的帖子都多了許多。
趁著長姐忙于赴宴的時候,江晚吟也沒閑著,她始終對裴時序的心存疑慮,這一日,趁著長姐去赴宴,便按著長姐當初所說的買官的事去找了當時負責疏通的戶部的周主簿,打算以長姐的身份探探虛實。
捐官又叫捐納,可捐實職,可捐虛銜,全看你出的銀子多少,這原是饑荒之年讓商戶繳稅的臨時之舉。
如今朝野上下成風,也不是什么秘辛了,權貴之家更是不少人都從中牽線搭橋,蔚然成風。
江晚吟拿了長姐的印章派人送了信后,周主簿果然赴了約。
頭上戴著冪籬,聲線也極為相似,周主簿果然以為她是江華容,恭敬的將人迎了進去:“二夫人怎的突然想起來找下官?”
“沒什么大事,只是我娘家有個遠侄也想捐官,便來找你探聽一二,若是想同上回捐的一樣,如今這行價幾何?”江晚吟學著長姐的口吻問道。
“近來匪患猖獗,流竄多地,朝廷派兵鎮(zhèn)壓,國庫空虛�!敝苤鞑境烈髁似�,“若是夫人還想捐員外郎,原先是五千,現(xiàn)下得七千兩了。”
“七千?”江晚吟故作訝然,“可我記得,先前那一回不是四千兩么?”
“是五千,夫人您記錯了�!敝苤鞑炯m正道。
“是么,可我分明記得是四千,怎會記錯呢……”江晚吟蹙著眉,“會不會是大人記錯了?”
“您是貴人,下官豈敢騙您?”周主簿疑心她是懷疑他中飽私囊,為自證清白,他捋了捋胡須,“這樣吧,您若是不信,我便派人去將賬本取來,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的。”
江晚吟等的便是他這句話,聞言自然應下。
很快,屬官便將先前的賬本取了來,周主簿翻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她牽線的那一份,頓時眉眼一松,指著上面的銀錢笑道:“是五千兩,您瞧瞧,是不是?”
江晚吟的確在仔細看,不過眼神卻沒落到那銀錢上,反而緩緩上移,聚焦在上面的所書的名字上。
當看清那上面所書的字時,她瞳孔一縮,頓時如五雷轟頂,攥著賬本的指尖也用力到泛白。
只見捐官的那一欄上,明晃晃的書著“裴時序”三個字。
是他,竟真的是他!
白紙黑字,勝過無數(shù)雄辯。
“二夫人怎么了?”周主簿見她面色震驚,詢問道,“還有何不對?”
江晚吟許久才回神,嘴唇動了動:“沒什么不對�!�
反而是太對了,才讓她難以接受。
她倒希望這人并不是裴時序,起碼他生前不會遭遇這樣的事。
江晚吟扶著桌子站了一會兒,才稍稍回了力氣,叮囑周主簿不要將事情泄露出去。
等上了馬車,江晚吟渾身卻沒了力氣,明明是炎夏,她抱著膝,卻覺得無處不冷,遍體生寒,又覺得四處都是網(wǎng),密密的織著,讓她喘不過氣來。
長姐果然是在騙她,她根本不是為了報恩,而是為了報仇。
長姐當初說的被設計,恐怕也是假的,應當是她設計了裴時序才對。
江晚吟勉強冷靜下來,試圖復原事情原本的面貌,想來當是姐夫誤傳了死訊,長姐見裴時序同陸縉樣貌相似,起了歹心對他下了藥,事后又得知姐夫尚在,便設計將裴時序推下了山崖。
難怪江晚吟什么都查不到,因為原本就沒什么山賊,那伙人根本就是長姐派人偽裝的。
江晚吟苦苦尋覓了許久的真兇,原來一直在她身邊……
她毀了她一切,還敢主動找上門,讓她自己滅口自己?
她竟被蒙在鼓里這么久,竟被戕害到如此地步。
世事竟如此可笑!
江晚吟回想這段時間的種種,只覺荒唐至極,五內(nèi)俱焚,怒火中燒亦不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姐夫誤傳了死訊,因為相似的臉,長姐一時沖動,搶了她的未婚夫做替身。
她的未婚夫死了,因為相似的臉,她心如死灰,無奈借姐夫聊以慰藉。
若是長姐沒有一念之差,他們四人原本不會走到如此地步。
如今,她失了清白,她的未婚夫丟了性命,他們陰陽兩隔,人鬼殊途。
可姐夫還在,長姐的病也要治好了,他們將要琴瑟和鳴,執(zhí)手一生。
——憑什么?
長姐搶了裴時序,那她呢,難道便該眼睜睜的坐視嗎?
===挽留(不要走(捉蟲)...)===
人在痛苦至極的時候,說什么都極為蒼白無力,再多的話也不能表達她的撕心裂肺,
萬分之一。
縱然什么都不說,
她只靜靜的望著窗外,蒼白的臉頰和淡的幾乎失了血色的唇,亦是可想見她的痛苦。
晴翠僅是坐在她身旁,便能感覺到那種被冰封一般呼吸不過來的窒息。
又覺得她仿佛是瓷娃娃似的,輕輕一碰便能碎成一片片的。
江晚吟的確覺得自己快被扯碎了,她不知該恨長姐太過惡毒,還是怪天意弄人,如此荒唐的事竟全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再回想這段時間的點點滴滴,她又頓覺是自己太過愚蠢,
事情明明如此明顯,她為何早未發(fā)覺?
先前被她發(fā)現(xiàn)小產(chǎn)時,長姐解釋她是遭了有心人設計,
還為那人捐了官。
之后又說,
裴時序是救了她的人,
是她的恩人。
可她今日一查,
裴時序分明就是那個捐了官的人
拆東補西,
自相矛盾,
長姐所言,全是謊話,如此漏洞百出,她早該發(fā)現(xiàn)的。
江晚吟闔了眼,
輕輕喟嘆,五臟六腑都攪成了一團,
手中的帕子也被絞的變了形。
她面色仍是尋常,但腳步卻不聽使喚,直奔正房去,一不留神,迎面差點撞上了一個捧著漆盤的女使,只聽噼里啪啦一陣清脆的珠玉碰撞聲,那女使慌忙護著手中的漆盤后退:“哪來的不長眼的,竟敢……”
罵到一半,才發(fā)覺眼前人是江晚吟,她又咽回半句,聲音卻仍是輕慢:“原來是小娘子回來了,娘子莫怪,這是長公主送給夫人的頭面,待會兒夫人便要赴宴去,若是碰壞了奴婢可擔待不起�!�
江晚吟微微垂眸,看見了匣子里臥著一支鳳釵,釵頭嵌著一顆碩大的南珠。
南珠不易得,如此碩大的更是罕見,難怪女使如此小心。
長姐自從回門后日日宴請不斷,連公主都對她親近了幾分,送了鳳釵來。
她現(xiàn)在一定十分得意吧?江晚吟緊抿著唇。
江華容的確春風得意,她正要出門赴宴,由三個女使幫著侍弄妝發(fā)。
聽見了門口的動靜,她微微回眸,笑著道:“三妹妹來了,待會兒我要去承恩侯府赴宴,不知該佩哪支釵,正巧你來了,不如幫我掌掌眼�!�